第82章 魚之哀也
- 苦是淺藍色的海
- 梁世川
- 9214字
- 2023-09-10 18:56:53
晚飯時我、侯仙女、林解放,我們三個人召開了家庭民主會議,商量著把水塔轉移到新家種樹。
我張口說:“各位親,我們現在召開一個家庭會議,商量一個事兒。”
“什么事兒?有事快說。”林解放說。
“說吧,說吧。我的兒子。”侯仙女期待的說。
“啊哼!”我清一清嗓子,表現出極其鄭重地樣子。我想我得找個好理由,不然像我爹這樣的人,“頂著個榆木腦袋”,他是萬萬不會答應的。
“北院我奶奶那兒有個水塔知道嗎?就是我姑不要了給我們的那個。”
“知道知道,怎么了?”
“知道。”
“我回去看了,那個水塔現在還閑著,就擱在北屋和西屋那個角落里,旁邊堆滿了沙子,沙子邊是梯子,沙堆上還長了一棵野黑棗樹。”
“撿重要的說,沒功夫在這里聽你長篇大論。”林解放插話。
“我準備把那個水塔挪過來,在新家種樹用。”
“種樹?用水塔種樹?你跑村里問問,看看人家誰這么干過!”我爹一臉驚訝保守的樣子。
“種樹?嗯嗯嗯,讓我想想,我看可以試試。”果然不出所料,侯仙女沒有表示反對。在我的不斷帶領下,她變得越來越開明了。
“對啊,拿水塔種樹。我感覺這沒什么不好。人畢竟不是動物,人需要綠色生活,院子里有一點綠色才像個有人居住的院子,有了樹才有人煙,才像個有生活氣息的家。”我必須得做一番解釋了,這對我本不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然而榆木如我爹,他認為這是一件荒唐事件也不足為奇了。
我站起來,環顧廚房四周,這個房間里除了炊具,連個綠醭的毛兒都沒有,真是沒有半點意思。林解放在桌子邊低頭玩手機,侯仙女看收拾碗筷剩飯屑。兩人對本次會議表示出無奈的苗頭了。我想我得放個大招出來了,不然鎮不住場子。
我抬高嗓門說:“如果不同意用水塔種樹,那就把院子里的水泥地面砸出一個一平方米的面積,挖一個坑種樹。反正種樹這事兒我鐵定注意了,利國利民,街上不是貼著環保標語嗎?我看咱們家里必須也得綠化綠化了。說吧,砸坑種樹和拿水塔種樹,二選一,老林家三代單傳,反正這個家以后也是要我繼承的。晚種不如早種,前人種樹后人納涼,早種早涼快。”
我爹繼續低頭沉默著玩手機,但我從站立的高位置看,他似乎已經有些動搖他剛才的意見了。
“可以可以,依我說,應該種個葡萄樹,你姨姥姥家那棵葡萄樹結的葡萄最好吃了,我準備明年栽個葡萄樹。”
“我就知道你喜歡吃葡萄,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兒。”我露出笑嘻嘻的大嘴,我想看來我這事兒要成了。
“既然這樣,那咱們民主投票吧,總共三個人,一人一票,少數服從多數。”
“好,我同意。”
“我也同意,加上我兩票了。爹,你呢?”
我爹繼續低頭玩手機,二比一,這事兒他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我不管,隨你們怎么胡鬧吧。”
“得勒,種樹這事兒就這么決定了啊。”嗯,關鍵時候還是得講點策略,硬來往往是行不通的,怎么樣,通過了吧。種樹這么件芝麻大的小事都得召開民主會議,誰說咱們中國人沒有民主呢。
我回到房間里歇著了,從此,我每日枯燥乏味的生活中又平添一點新樂趣了。這在日復一日的單調重復中不能不說是一種驚喜呢。
我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時間久遠,這個沙發的海綿已經完全坍塌了,癟了。像一個喪失斗志的老年人。我看著我臥室的擺設,電扇蒙上灰塵,床單沾滿頭發。我怎么就把日子過成了這個樣子了呢。實在是不應該呀,雖我于病中,生活也是要繼續前行的。索性我買了十幾條活蹦亂跳的魚兒,我每天看看它們也是很開心呀。
我扶著腿站起來,移步到木洗腳盆魚缸前。這個“魚缸”還是新嶄嶄的,油明漆漆的桶壁光亮亮的,我想到了木桶原理,最短的木板決定裝水多少,我這個木盆的木板都是一樣長的。木桶大概由十幾塊木板組裝成吧,桶底也是木的,一個灰白色的鐵箍箍著。有鐵箍就更加牢固了。整個木桶顯出一圈一圈的木頭紋理,顯出年輪痕跡。我仔細的端詳我這個木桶,像相面那樣端詳,我感覺我的樣子有點可笑。
魚在里面游著。它們一發現我探出的腦袋就立即沉到水底了,哼,真是一群不懂人性的家伙呀。這要是一條狗,它早就搖著尾巴乞憐于我了。那些魚在水底游,泥鰍也在水底躥來躥去,我想到了我是怎么把這些不通人性的家伙放到木盆里的了。我找到南屋灶房,那個塑料水桶被熬菜粘過了,需要好幾天才能徹底清洗干凈沒有一絲油污。我找到洗手間,廁所門后這個木桶閑置很久了。我拿出木桶,清理干凈里面的塵土和空洗發水瓶子。“都是些什么呀,什么東西都往里面亂放。”我有點小生氣的說。我把木桶拿到院子里的水龍頭下,擰開水龍頭,用快速流動的水洗刷積聚的塵土屑。我滴溜起水袋子,里面的魚已經在袋子里憋屈一路了,我打開袋子的結,水滴滴答答的流到我的袖子上了。“去吧,皮卡丘!”我用命令的口吻打趣的說。那些魚一進到木桶魚缸里,就撒了歡的游起來了,像一條在籠子里憋壞了的狗,撒了歡的跑在曠野上。
滴咚,手機響了。
趙本出:“吃飯了嗎?”
我:“吃了。我正在看魚。”
趙本出:“看魚?難道在看你的魚老婆嗎?”
我:“去你的,打屁股。你就是我的魚老婆。”
趙本出:“才不。我要嫁給魚缸里那個魚帥哥。”
我:“揍你。”
趙本出:“啊哈哈哈。樂了吧。我今天的開場白不錯吧?”
我:“嗯嗯。不錯。我比那些魚強多了。我一看它們它們就嚇得沉水底了。真是的有什么好怕的,還不如我的黑狗子。”
趙本出:“狗?你不是說你家沒養狗嗎?”
我:“對啊。我家現在沒養狗。我說的是以前的,后來它死了。”
趙本出:“死了?是被你虐待死了嗎?”
我:“不是。雖然我不是什么專業愛狗人士,可是我不虐狗。它是凍死的,冬天太殘忍,冬天把它虐死了。”
趙本出:“冬天還能凍死狗?我只聽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第一次聽說狗還能凍死呢。”
我:“少見多怪。能凍死人就能凍死狗,而且我家的狗狗毛特別短,貼著身子的那種,冬天我給它弄了一個窩都不行。最后它還是不爭氣的死了。”
趙本出:“冬天快來了,我看你的魚也要凍死了。”
我:“不會。這次我把魚養在臥室里,我們這兒冬天有暖氣,死不了。”
趙本出:“但愿哦。”
……
有一陣子的晚上我竟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夢了。今晚我夢見了我凍死的那條狗。那是一條斗狗,全身黑毛,眼睛也是黑的,我叫它大黑。我夢見冬天下了一場大雪,一出門外面冷極了,手都快要凍掉了。我扒窗戶望一眼狗窩,大黑不動了也不叫了。我夢見夢里的夜里光聽見大黑嗷嗷嗷的叫喚了。我在夢里睡覺翻身時說:“狗日的,嗷嗷叫個什么呀,真是煩死人了。”我從窗戶上起身,窗戶玻璃上印上了我的一個圓臉圈兒,“天兒真冷啊。”我回頭轉身喊我爹說:“爹,大黑死了。”我爹說:“唉,一早上我就知道了。這狗日的,它終于解脫了,那條狗鏈子以后沒用了。它自由了。”飯后,我爹推著小推車往村北覆蓋著厚厚的積雪的麥地走,他要給大黑挖一個坑,把它埋了。我爹臨出門說:“狗日的,死了也不不能拋尸荒野。”他叼著一根荷花煙,臉上露出凄哀的表情。
“老臭,吃飯了!”侯仙女把我喊醒了。我才發現夢見大黑這事兒是一個夢。原來大黑已經死了好久了,我再也見不到它了。
我起身,穿衣,梳洗,開始新一天的復讀機生活。我來到廚房的米袋子里拿一些金黃的小米,這些米還是上次妮妮回家時買的,到現在也沒有吃完。我爹說魚喂了會撐死的,以前我也是這么做的。但是,現在閑著無聊,偷偷喂魚一點小米我想這事兒也不過分吧。
我偷偷的湊到魚缸前看我的魚居民的生活,“呀,死了一條魚。怎么回事,昨天還活蹦亂跳好好的呀。”
“魚死了。”我跟趙本出說。
“全死了嗎?”
“沒有沒有,就死了一條。我看見一個魚漂上來了,它在水面倒翻著,露著白肚子。”
趙本出:“太慘了,是你的腳氣熏死的嗎?”
我:“住嘴,你個狗日的,你才有腳氣,你們全家都有腳氣。”
趙本出:“哦,我知道你沒腳氣,這不逗你開心嗎。”
我:“唉,這個不爭氣的玩意兒,怎么說死就死了呢,靜悄悄的。也不叫喚兩聲。”
趙本出:“爸爸,人家魚死前叫喚了,啊,我死了,我好慘。是你自己沒聽見,誰讓你不懂魚語呢。”
我:“唉,剛學會鳥語,又得學魚語,做人好難我好煩。”
我準備把那個死魚撈出來了,它在水面上直眉愣眼的瞎漂著,不收拾也不是個辦法啊,那些魚都看著呢。也許它們正在思考要不要給死魚收尸呢。人死了人要號叫,魚死了魚就不傷心嗎?本出說的很對,我不懂魚的語言,我聽不見它們是否在說話,是否在小聲凄凄慘慘戚戚的悲切。我拿眼往魚缸里瞧,那些活魚都潛在水底呢,沒發現我,也不動彈。我想它們也許正在悄咪咪開大會討論死魚的喪葬事宜吧。它們正在安慰家屬,“魚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萬望節哀。”
這樣,我縷一縷袖子,伸手把魚撈出水面。扔在哪里呢?這水還真涼。大黑死了,死魚沒地方安置了。現在這條魚也死了,我把它買回來,它就是我老林家的了,生是我家的魚,死是我家的死魚。嗐嗐,你可真不怎么爭氣呀,才過了一天就死了,你是拿自己的生命在給我添堵嗎。好吧,我認輸了,你添堵的計謀成功得逞了。現在你可以去找大黑了,你們在那邊給我老實點。
我玩笑說:“愛妃,朕來啦。”
趙本出:“知~道~了~,嚇老子一跳。”
我:“在干嘛呢?”
趙本出:“我正在想念你那條魚,感嘆生命的無常。你把它埋了嗎?”
我:“是的愛妃,我把它埋我心里了。我還把它埋了,我把它直接扔垃圾桶里了,魚死不能復生。”
趙本出:“哼!你可真狠心。”
我:“什么叫我狠心?是它自己狠心棄我而去。‘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趙本出:“我給你講一個我小時候的沙雕故事。小時候我們家養的魚死了,我和我弟都很傷心,我們甚至哭哭啼啼的,給它在花盆里挖了一個坑,把它埋花盆里了。現在想想覺得好幼稚。”
我:“嗯,那個花盆就是它的墳,主說,它可以安息了。”
趙本出:“嗯什么嗯,一定是你的腳氣,魚剛游進魚缸就喊,啊,這水有毒。”
我:“下次你再不開心,我也給你整點我的腳氣水,毒死你。這樣你就不用在網上買敵敵畏了,還省錢。”
趙本出:“省你妹。一天天的就知道懟我。”
我:“懟你怎么了?我還想親你呢。”
趙本出:“哼哼,就你乖話多。”
面對我這個大招,趙本出不說話了安靜了。空氣立時凝固起來,我能聽見房間里鐘擺的心跳了。一會兒,她又開口說:“我給你買了喉風散。”
我:“啊?喉風散,什么時候買的?退了,退了。我的口瘡都已經好了。”
趙本出:“昨晩在網上買的。”
我:“退了退了,我給你省點錢吧。趁著賣家還沒發貨,趕緊退了吧。”
趙本出:“哦。”
說完這個哦字以后趙本出不說話了。我感覺空氣又靜止不動了。上次情人節她給我買的那個小茶壺就讓我給退了。對于女生來說,也許禮物被退是一件不欣慰的事情。
我:“又哭了?”
趙本出:“沒有。”
我:“那干嘛不說話?”
趙本出:“誰讓你又退我給你買的東西。上次的水壺就退了。”
我:“大哥,我的口瘡已經好了。再說了,喉風散里面有‘人中白’。”
趙本出:“什么是人中白?”
我:“人中白就是人尿里面的結晶。想想就惡心,我可不想跟你奶奶一樣喝尿治病。”
趙本出:“哼,借口。別人能喝你就不能喝嗎?以后晚上趁你睡著了,我偷偷塞你嘴里,再不行,我給你來點新鮮熱乎的。第二天新聞上說,17歲少女深夜用人中白強喂弒夫。”
我:“什么破標題,應該是‘17歲少女深夜人中白弒夫’,連個新聞都不會寫,明天你別來上班了,卷鋪蓋卷兒上工地搬磚吧。”我裝著新聞總編的口吻說。
趙本出:“你也太小瞧我。”
我:“錯,我是門縫里瞧你,把你瞧扁了。”
趙本出:“狗眼看人低,我拿狗眼看你。”
我:“啥?恁在說啥?聽著咋這么迷糊呢。”
趙本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我要被我自己逗樂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我的身體火燒火燎的,冬天就要來了,我的皮膚要重新變得干燥了。此刻我的心里也莫名奇妙的焦躁起來。我把那條死魚扔垃圾箱里了,本出說我這么做是狠心,我不把它扔垃圾箱我就不狠心了,本出這種判斷人狠不狠心的標準簡直太幼稚了。我把魚埋土里我就不狠心了嗎?它已經死了,把死魚埋土里它也是一條死魚了,活不過來了。土也很無辜,放過土吧。
河郭鎮的人們死后要埋到土里,六間鋪鎮的人死后要火葬,我把死魚扔到垃圾箱里,這三種處理方式難道有什么本質區別嗎?再怎么做也不能死而復生了。“死后何所以,托體同山阿。”埋到土里或者火化不都是一個結果嗎,死了就是死了,傷心不回來了。人,或者說一切生物,都是來自大自然的,活著時生活于大自然,死后回歸于大自然。從無到有,從有到無,無所謂來或者不來,無所謂得到或者失去。猴子變成人了就賦予死亡以特殊的意義,然而在自然看來,生老病死不過是一種再正常不過的能量循環,無所謂死不死,無所謂生不生的。把人埋到土里就變得合乎禮儀了,就正常了?我感覺恰恰相反,埋到土里的人會腐爛,會生蟲子。那樣就更加面目全非了,就經受另一種殘忍了。四年前河郭鎮遷墳,大伯不是抱著腐爛到只剩下骨頭的二爺爺的尸體嗎?轉世這事太玄了,死亡是誰也無法逃脫的。“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要我說,與其掙扎,與其吃什么蓬萊仙島的長生不老藥,倒不如看開一點,哭哭啼啼的把氣氛整尷尬對誰都不愉快。懼怕死亡是沒有用的,人還是要勇敢起來。慎終追遠、厚葬什么的更是古代的事情了。在現代科技水平下,長生是遙不可及的,看開一點吧,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開開心心的過完每一天,珍惜現在,把時間充實起來,也讓活著的人開開心心的不好嗎?
我胡思亂想的睡不著,我想我要用上美國海軍的深呼吸快速睡眠法了,吸——呼——吸——呼,噗——,吸——呼——吸——呼,噗——,你還別說,把腦子清空,躺床上什么也不想這事還真管用。不一會兒我就睡著了。我不但睡著了,我還夢見我自己是一條魚,一條金色的魚,就生活在我的洗腳盆充當的魚缸里:
“大哥,紅魚小花死了!”一條草魚嚷嚷著說。
“叫喚什么!你狗日的,我看見了。人類已經把小花的尸體撈出去了!”一條黑色的泥鰍兇狠狠的說。
“那怎么辦?”
“對啊,那怎么辦啊?”幾條魚七嘴八舌的說。
“怎么辦?還能怎么辦。我們眼下的任務是趕快想個法子逃出去。不然我們早晚都得死!”
“先給小花辦個喪禮吧,大家相識一場不容易。”白泥鰍提醒說。
“誰去通知小花的家屬呀?”
“對呀,誰去通知小花的家屬呀,我們困在這里。”眾魚附和道。
“噓——小點聲,待會兒再把人類吵醒了。”
“大花你去吧,畢竟你是小花未出嫁前的姨家的堂表姐。”
“還通知什么家屬,我們在魚缸里能飛出去嗎?我現在就是它的家屬。”
“對對對,你不說我們把魚缸這茬子事兒都忘了。”
“這個該死的賣魚販,幾塊錢就把我們的命給賣啦?魚的命就這么不值錢!”黑泥鰍說。
“草魚家老大,你去找找白布,披麻戴孝還是要的。草魚家老二,你嗓子好,待會兒給小聲哭兩聲,喪號喪號。草魚家老三,你去整幾個菜,招待幫忙的大伙午飯。黑泥鰍大哥,你會念咒語,待會兒你躥出水面給大伙表演表演,驅驅邪,圖個心安。”白泥鰍有條不紊的吩咐著。
“那個金魚,對對對,說你呢,你是剛被人類買來的嗎?既然來了,遭此賣身大難,大家就都是兄弟姐妹,你可不要孤零零的一個人跟我們客氣。”
“我?我是……”我正要吞吞吐吐的說出口,卻被黑泥鰍打斷了,“它跟我們一樣唄,還能是啥!”
“那啥,金魚兄弟,你跟我說說你都會什么?一會兒給你安排安排,初來乍到,人手不夠,你也別閑著。”
“我會吃。我還會扯夢話,他們管我這叫吹牛。”
“哦哦,那你就是相聲演員了,待會兒喪禮進行到中間時,你給大家說個應景兒的相聲吧,給大家鼓鼓勁兒什么的,就說不必驚慌,逃生有望。”
“好。”我硬著頭皮勉強應著。
“閃開閃開,家屬來了。”
只見一條名叫大花的紅魚頭戴喪帽,在幾條草魚的攙扶下趔趔趄趄的走到小花生前最后駐足過的地方,它跪下來,嗚嗚噎噎的開始小聲哭泣了。
“小花呀,我的小花呀,親戚也,親戚,你死的好慘啊,老天爺它不長眼啊,我們怎么就這么悲也~”大花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的說。
“啊,嗚嗚嗚,啊呀,嗚嗚嗚嗚。”眾魚跟在大花的哭聲后也哭著。
“我滴小花呀,你生來命真苦。老天爺不長眼,偏偏是你死。春來春常在,秋去花不敗,你不死啊你不死,你那是成仙了。仙山幾萬里,濤濤水水流,蓬萊玉湖島,有你居其中。人類壞家伙,認錢不認命,魚兒狗兒命,賞玩是兒戲。來日地球轉,我輩成主宰,翻身農奴樂,鐐銬人枷鎖。……”草魚家老二一詞一句的唱著扭著,像人類專業哭喪隊的老妖婆。
我這個金魚如吃瓜群眾一樣乖乖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默不作聲。我想,這不就是人類社會的再現嗎?人死了會舉辦喪禮,魚死了它們的意識世界原來也會搞一場告別儀式呀,荒唐啊荒唐,真荒唐,如果真的有自然上帝,它看著它創造出來的一切會不會吃吃發笑呢。
“閃開。”魚群中一個魚大聲地喊道,“黑泥鰍大哥要開始咒語表演了。讓神保佑我們平安!”
黑泥鰍耀武揚威的游過來了,像一條黑龍。它的尾巴一搖一擺,它的屁股一撅一撅。它用鰭捋著自己長長的胡須,,鰓呼扇呼扇的,一副現在我是主角的神氣樣子。
“啊,諸位,諸位安靜,現在我要開始禱念咒語了。請大家保持安靜。”
“我是天上玉皇神,九災八難下凡塵,今天應邀來作法,說說我們的苦命身。上帝七天創世紀,亞當夏娃蘋果吻。西方東方我最大,天下興亡只一家。眾生快來膜拜我,稍有怠慢不可活。”
“保佑!”眾魚虔誠的匍匐跪倒說。
“刀槍棍棒一條路,眾生到頭終是土,本本分分守規矩,沒想人類太欺人。我的咒語法力大,天上地下誰都怕,蟠桃宴上嫦娥舞,玉皇大帝歌喉舒。四面八方麒麟怪,來生小花富貴足。金山銀海拿出來,顆顆粒粒囊中入。……”
黑泥鰍的咒語念的亂七八糟的,道教、圣經、西游記里的典故全用上了,跟村里的半吊子巫婆一樣,而眾魚卻愚昧的很,聽的入迷不敢吭聲。一會兒吵吵嚷嚷的咒語總算結束了。
“閃開閃開,黑泥鰍大哥要表演鯉魚躍龍門了。”
我跟著眾魚往后退幾步,魚缸中間的位置騰出來了,是騾子是馬,下面該黑泥鰍出來溜溜了。
“啊,嘿!啊嘿嘿嘿!”
只見黑泥鰍加快了游泳的速度,它從魚缸的一邊游到另一邊,它轉著圈兒的游,我想它是在做躍出水面前的加速度。
“啊,嘿!嘿!嘿!”只見黑泥鰍一個渾身打挺,它敏捷的躍出了水面,還足足躍出水面很高很高。它距離魚缸邊沿只有一毫米了。
“啊,嘿!啊,嘿!”黑泥鰍又卯足了勁頭的躍出水面,這下它完全超過魚缸邊沿的阻攔了,它能清清楚楚的看見整個房間了,它甚至還能看到我的床上。
“好!好!”眾魚在水里一片鼓掌喝彩,把保持安靜的警告忘的干干凈凈。
“不好,他是人!”黑泥鰍跌落水里以后突然歇斯里底的沖我喊叫著。“我看見房間里的情況了,他就是人類。給我抓住他!”
眾魚在黑泥鰍的帶領下突然朝著我沖奔過來了,連剛才的白泥鰍也轉臉不認人,換了一副兇惡的面孔。它們有的拿起刀子,有的抄起板凳,有的干脆端著正在做飯的大鐵鍋,它們一股腦的沖著我殺過來了。
“抓住他,別讓那個壞蛋跑了,抓住它!殺呀——”
“唔!”的一聲夢中驚坐起。須臾,我意識到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那些魚都跳起來要憤怒地殺我了。我擺正側躺著的身子,換成仰面躺。半夜的月亮半掛在天空中,月光照進沒拉窗簾的房間,把整個房間洗刷的銀白銀白的。天氣冷了,蛐蛐兒藏洞里不叫了,院兒里的畫眉鳥也不叫了。剛從怪夢中驚醒,我的腦子嗡嗡的。我確定的扯一扯棉被,伸一伸腿,我知道我是醒了,我確定躺在床上的我不是在夢里躺著了,我努力回放著剛才的怪夢畫面,我提醒我應該把這個奇遇記下來,不要睡到早晨就忘記了。曾經我做過一個夢中夢,從一個夢里醒來了,沒想到又來到另個新的夢中,反反復復,無始無終。我希望這樣的“夢中夢”不要再出現了。鄰居家的雞咯咯咯的鳴叫了,我知道那些追殺我的魚們失敗了,我是人類,它們只能在夢里等我了。
早上我起床、洗漱,開始新一天的生活,我好奇地來拜訪我的新鄰居們,低頭一看,我發現少了一條魚。“一、二、三、四……”我拿眼睛一個一個的仔細數數,最后,我發現是那條黑色的泥鰍不見了。
我:“本出,我晚上做了一個夢。”
趙本出:“夢見我了?嘻嘻嘻。”
我:“別打岔。我夢見我是我魚缸里的一條魚了。聽那些魚說,死的那條魚叫小花。”
趙本出:“小花?跟我奶奶一個名兒。”
我玩笑的說:“也許她轉世成了一條魚。”
趙本出:“那就危險了,要被人類吃了。”
我:“變成魚也不自由啊。我的魚在水缸里,有的魚在大海里。水缸和海不就是另一種形式的監獄嗎?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趙本出:“鴿子樓也像監獄。肉體是精神的監獄。”
我:“你猜怎么著,我的黑泥鰍不見了,找不著了,昨晚夢里它還飛出水面作法呢。裝逼玩意兒。”
趙本出:“不翼而飛了。”
我:“是啊,死不見尸。”
趙本出:“魚在水里看見的世界跟我們不一樣。”
我:“還別說,也許真有可能。到另一個宇宙空間了。”
趙本出:“細思極恐。”
我:“細思極有趣。以后請叫我夢見魚的莊子。”
趙本出:“晚上還去騎自行車嗎?”
我:“去。鍛煉身體。”
一天結束了。我疲憊的躺在電腦椅上,手使勁兒的搓洗我的臉頰,以使我保持頭腦清醒。我起身,穿上秋夾克。我推上自行車出門了。往北剛騎了一百米,鄰居劉老師家門口停了好幾輛小轎車,巷子里的人三五成群的蹲著,竊竊私語。外面支了一口大鐵鍋,路邊堆放著十幾條長板凳。劉老師的院門敞開著,院兒里的電燈明晃晃的亮著。我繼續往前騎,她的三女兒步子著急的迎面走過,她的手里挎著一個燒香用的竹籃子。
一會兒我回家了,我爹前腳跟后腳的也回來了。
“鄰居劉老師家門口怎么那么多人?”
“老頭兒不行了。”
“上個月我上街買黃瓜還見他推著輪椅遛彎兒呢。”
“好幾天了。外面等著那么多親戚,白天黑夜的守著。村里紅白理事會的,吹響戲的,就等著老人咽氣以后忙活呢。”
“以后沒了這個搖錢樹,他們孤兒寡母的可怎么活。”侯仙女說。
我想起來了,劉老師的兒子兩年以前得肝癌去世了,那時候是早上偷偷埋的。他的兒子留下一個剛成年的兒子。
不可思議,簡直是不可思議。人還沒死呢,另一撥人就盼上了。有時候想想,人這一輩子也真夠怪的,生老病死,年輕時追求的身份、名譽、地位,到頭來哪一樣也帶不走,統統都要留下。寶馬香車雕滿路,美女別墅盡是土。都是身外之物也。
我的心里越想越陰郁了,再這樣下去我也要跟著悲切了。我拿出我新買的華為手機,翻開微博,另一個有關死亡的消息占據頭條了,刷屏了:韓國女藝人,25歲的崔雪莉自殺了。
一個八十歲的老頭兒形骸就木了,一個年輕的花季女人也抑郁的棄世而去了。笑臉沒了,笑臉消失了,再也見不到水蜜桃仙女了。人世太殘忍,我不堪想象了,我開始頭昏腦脹了。
夜里,我的精神恍恍惚惚的,我總能隱隱約約的聽見魚躍出水面的聲音。難道那條丑陋的黑泥鰍又回來了?討厭啊,真討厭。我翻來覆去的無法進入深度睡眠。我告訴我的一個魂魄說:“你別歇著跟個沒事人似的了,你該起來干活了。”我夢里看見我的魂魄從我的身體上坐起來,他慢悠悠地走到魚缸邊,蹲下來,看著我的那些魚們。他挽起袖子,攪動著魚缸里的水,流水聲嘩啦嘩啦的。一會兒,那些水全飛起來了,形成一個不擴散不掉落的水團,向上盤桓飛升,跟月光融為一體。它們全都打著旋兒的旋轉了,像一個茫茫無際的宇宙。我看見我的魚就呆在宇宙里,我的魂魄也呆在宇宙里。
安穩了,我剩下的“三魂六魄”可以繼續呼嚕呼嚕的睡覺了。人世這個夢太長了,人世這個夢明天又要開始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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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郭梁世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