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魚之樂
書名: 苦是淺藍色的海作者名: 梁世川本章字?jǐn)?shù): 8039字更新時間: 2023-09-10 18:46:33
下午,定的鬧鐘準(zhǔn)時把我吵醒了,我看一看時間,下午三點半。一會兒趙本出的微信消息來了:“偷樹了嗎?”
奇怪,她怎么突然問這個問題呢,昨晚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而且她還特意用了這個“偷”字,昨晚聊天我明明講的是去外面挖樹。“沒有。”我說。而且我感覺這個“偷樹”實在太不文雅了。把別人的樹賣了才叫偷,我把綠化帶種植的樹挖到自己家里一棵,最多只應(yīng)該叫做“拿”或者“借”,那些樹栽在綠化帶里跟栽在我家是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都是為了綠化,反正樹呆在哪里都是造氧氣,而氧氣或者說空氣是沒有界限的,我家的空氣外人就不能呼吸到嗎?它在空中飄來飄去,誰呼吸它都會乖乖進入誰的鼻子。所以樹在哪里生長都制造氧氣,偷樹不叫偷,它跟偷人和TW有根本區(qū)別。
“大哥,那不叫偷,那叫移植。”我待會兒又這樣回復(fù)趙本出道。
“哦,滴遼。那么,你移樹了嗎?”
“沒有。”我說,“我真是太沒出息了,居然還去偷樹,看看那些老爺們。”
“那他最后還不是被抓了嘛。”
“是呀,享受夠了進去了。”我想起來我姑媽的高中同班同學(xué),那是一九七五年,后來他做了SZ就跟同學(xué)不來往了,窮在鬧市無人問,你是我的哪個同班同學(xué)哩?
“你不要再想那些了,先把你樹的事情搞定吧。栽一棵樹在你的房間里,你的心情會好很多。”
“算了,不去偷樹了。沒意思沒意思,一想到這個偷字我就緊張,心里發(fā)慌的睡不著。我終究還是一個小人物,心態(tài)太差了,偷東西總感覺良心不安。”既然不愿意偷樹,又沒有閑錢買一棵漂亮的樹,那干脆想個別的辦法好了,替換替換,為什么不喂魚呢?喂魚也不錯,可以怡情養(yǎng)性,這不失為一個退而求其次的辦法。
“我想去買一條魚,正好奶奶家里有一個閑置的大魚缸。”說是魚缸,其實那是一個水塔,是我三姑媽家的。水塔有兩米高,足足可以容納兩噸的水。以前河郭鎮(zhèn)還沒有通自來水時水塔放在房頂上,每天中午村里機械井供水時大家就把自己家的水塔裝滿水,用來24小時供水。而且水塔放在房頂上水壓就會變大,供水沖廁什么的方便很多。后來三姑的兒子結(jié)婚,新媳婦挑三揀四,家里里里外外很多東西都換成新的了,連這個水塔要被嫌棄“舊”,姑媽說扔了可惜,就把水塔送給了奶奶。
“水塔養(yǎng)魚不會太大嗎?”
“管它呢”我說。“我把水塔放在臥室窗前的庭院里,這樣就不顯得突兀。明年夏天再種上荷花,風(fēng)吹荷花香,美極了。”
“秋天的時候還能摘蓮蓬吃呢!”趙本出說。
“那是,這可比做房奴強多了。我鄰居幾年前全家搬到了縣城住,還不時每天回來河郭鎮(zhèn)買菜,來回只有十分鐘路程,真不知道有什么好。”
“兩層薄薄的樓板,人住在里面,像漢堡包。晚上不隔音,敦倫都不能大聲叫喚。”
“窮人才住鴿子樓。富人區(qū)都是住別墅,安逸的很。我現(xiàn)在郊區(qū)的四合院不也是別墅嗎?真是搞不懂,現(xiàn)在發(fā)達國家都在逆城鎮(zhèn)化。”
“以后我們就住在你家的四合院,想怎么大聲就怎么大聲,想想就讓人羨慕。”她想住四合院這件事已經(jīng)跟我說過好久了,廣東沒有四合院這一類的建筑,六間鋪鎮(zhèn)都是三層四層的的村民自建樓房,她的家里是一棟三層樓,沒有北方常見的庭院,巷子里每天上下班都有北佬的摩托車駛過,嘟嘟嘟的排氣管聲吵的很,我想假如我要是住在那樣的嘈雜環(huán)境里晚上一定睡不著覺,日子長了一定會得抑郁癥。
“小時候我也在河里抓了魚來養(yǎng),都是一些小魚,我把它們放在窗臺的玻璃瓶里,每天喂魚食,但是它們好像都很難養(yǎng)的樣子,幾個月也看不出長大。”趙本出說。
“幾個月你就想養(yǎng)大?你也太貪心了。小時候我養(yǎng)的魚都養(yǎng)不長,過一段時間它們都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住在魚缸這個鴿子樓里得了抑郁癥,唯一的一條紅色草魚活了一年,但是也不見長大。”
“你拿什么喂魚呢?”
“小米呀,還有面條。我爹說魚不用喂的,會撐死它。我都是偷偷的喂。”
“為什么不喂魚飼料?”
“魚飼料?那些魚飼料還沒有小米面條干凈衛(wèi)生呢!狗屁廠長往狗糧里摻的肉粉都是雞鴨的下腳料,屠宰場的下腳料賣給榨油廠榨油,榨油廠再把榨完油的肉餅渣賣給我們。”
我想到了生產(chǎn)車間夏天的情形,儲存肉餅的原料車間里面爬滿了肉餅屑變成的蠅蛆,辦公室的小姐姐一進入車間就惡心,臭烘烘的,沒有安裝冷酷空調(diào),老張開著鏟車把蠅蛆和肉餅一起推到粉碎口粉碎,不一會兒就都變成了肉粉躺在傳送帶,老張穿著膠鞋跟我說:“狗日的太臟了,這下都是蛋白質(zhì)了。我不說誰也看不出來。”
“有些中產(chǎn)階級還傻不愣登地說我們家的狗糧可高級了,我每天都搶著跟狗兒子吃。操,想想就想吐!”
“你攔也攔不住呀,要不然他們怎么喊狗叫兒子女兒。對留守的老人不聞不問。”
誰說出真相,誰就會被盲眾架到火上烤死。“萬歲!”眾人一片歡呼,我想到了被殺死的蘇格拉底。
“不行了我要趕快出門了,時間晚了賣魚的都收攤回家了。”我說。時間已是下午四點,現(xiàn)在已是晚秋,太陽正在重新回到南回歸線,河郭鎮(zhèn)將重新被“日短夜長”這條巨大的毛毯覆蓋。
“行,那你早點回來。晚上我再找你。”
要去縣城了,這是我半年以來第二次去縣城,并不是因為我家距離縣城遙遠,相反,高德地圖顯示我家到縣城只有兩千米。高三時有段時間我走讀,每晩夜自習(xí)下課后我騎自行車回家,第二天清晨六點鐘我再騎自行車回學(xué)校,路上只需十五分鐘,那真是一段緊張且充實的青春歲月。
我?guī)峡谡郑瑩Q上軟底慢跑鞋,牛仔褲、夾克全部上身,我從五級臺階上慢悠悠地走下來,推上過道里那輛新買的平鄉(xiāng)貨自行車就出門了。宋璟大街已擴建成雙向八車道,城區(qū)限高2.8米,進入九月也開始全年對機動車限號通行了。往常穿梭在宋璟大街的那些高大彪悍的重型牽引大卡車消失了身影,騎行的日子重新變得清閑安全起來。一排排雪松青翠挺拔的矗立在人行道里側(cè),桂樹枝頭綴滿了星星點點芳香四溢的桂花,黃山欒碩果累累,法桐國槐樹葉子隨著輕柔的北風(fēng)紛紛揚揚的落下。自行車越走近十字路口馬路越開闊了,三年前還是一片莊稼的農(nóng)田現(xiàn)在拔地而起了高樓大廈。
我想我是要買幾條魚的,起碼不能只買一條魚,不然它孤零零的呆在水里太孤單太殘忍了。縣城城區(qū)面積雖然擴大了四倍,而我印象中的賣魚的地方依稀只有兩個地方。到賣魚的地方有好幾條路線可供選擇,我沿著走的宋璟大街是最快最暢通的一條了。宋景大街有很多好處,最大的缺點就是十字路口太多,城市化太快了,村里人還沒有學(xué)會等紅綠燈的好習(xí)慣。
不一會兒我到了縣城了,人流立即開始多起來,人頭攢動,國慶節(jié)人們都上街出來溜達了,人挨人,人擠人,電三輪車、自行車,沒限號的汽車像搶食的螞蟻一樣擁擠成一團,人群又像卷心菜一樣一層包圍一層。我想中國的人口實在是太多了,有年國慶表哥說他的小舅子去BJ旅游了,老丈母娘打電話問兒子你在BJ玩兒的怎么樣了,兒子說媽你可不知道,這次出門可長見識了,見了一座山——人山!見了一個海——人海!丈母娘聽完哈哈就笑了,說人山人海在縣里也見著了,還跑去BJ花那冤枉錢干啥!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好不容易從一條縫里像泥鰍一樣“游”出來,順勢我家拐進了步行街的魚攤前。
賣魚的是一個大約四十歲年齡的中年熟婦,她的面龐白白凈凈,身穿不甚鮮艷的合乎她的年齡階段的碎花色上衣。她的額頭上印著幾條若隱若現(xiàn)的皺紋,手里拿著一個撈魚的白色細(xì)網(wǎng)眼小漁網(wǎng)。她正在若有所思的觀察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我想她也許正在揣摩究竟哪一個是潛在的買家。
我停車在攤位前,右腿支著地面沒有下車。她并沒有熱情的迎接我,和我打招呼,整條街只有我一個人捂著一個大大的醫(yī)用白色大口罩,我只露著眼睛和額頭,我想她大概把我當(dāng)成一個怪人吧,估計她以為我只是好事的吃瓜群眾,只會打擾她的生意,浪費她的悠閑時間吧,我想。
“有泥鰍嗎?”我掃視了一圈賣魚攤位后開口問道。我發(fā)現(xiàn)這里有大紅色草魚、小紅色草魚,有熱帶魚,有四季常青的室內(nèi)綠植,有形色尺寸不一的玻璃魚缸,有大烏龜,有小烏龜,就是沒有泥鰍。
“沒有。”賣魚熟婦淡淡的說。
不知道為什么,看見金魚我突然想買泥鰍了:泥鰍是個好東西,中國飲食文化里有一道名菜叫“泥鰍鉆豆腐”它還有一個高雅的名字叫“漢宮秋”,泥鰍好養(yǎng)活,給它點污泥它就燦爛,魚缸不經(jīng)常換水也沒問題。泥鰍的身體滑不溜秋的,玩來玩去的像生活在水里的蛇,水里的蛇不就是龍嗎?泥鰍就是現(xiàn)實生活里的龍,是活生生的龍,摸得著,看得見,這可比神話故事里面的龍生動活潑多了,養(yǎng)大了還能做泥鰍鉆豆腐解解饞,打打牙祭。三年前我買過四條泥鰍養(yǎng)在空金龍魚油壺里,我還為此志得意滿的寫了一幅對聯(lián)發(fā)朋友圈炫耀,上聯(lián)——金龍魚養(yǎng)魚魚在金龍,下聯(lián)——西花廳開花花是西花。剛才我像泥鰍一樣游出人群。
我正想著有關(guān)于泥鰍的喜樂趣事,一個穿深色牛仔褲的男青年突然側(cè)著身子從我的身邊唐突的擠到了魚攤前。
他痛快有力地抬高嗓門喊:“這個紅魚多少錢?”
賣魚婦趕緊歡快的回答說:“一塊錢兩條。”
“這個大一點的紅魚多少錢?”
“一塊錢一條。”
“我全包了多少錢?”
一聽這個男牛仔褲青年要全包了兩個魚缸的紅魚,一個身材矮壯的男人興奮的走過來殷勤的說:“全包了就給你算一塊錢兩條。”
“全包了得花多少錢啊?”
“大概得有二十吧。”男人邊回答邊伸漁網(wǎng)趕魚群說。他在計算浴缸里到底有多少魚,看看自己有沒有賣便宜了吃虧。
“樂子,人家說全要了只要二十塊錢!”牛仔褲男跟他的一個坐在電動車上的同伴說。
“啥?二十塊錢?你買這么多魚干嘛?”
“養(yǎng)啊。”
“我不管,反正人家就讓你帶兩條魚回去耍耍,你替人家買這么多魚,人家回去不給你錢我可不作主。”
牛仔褲男蹲下來看著游動的魚群仔細(xì)考慮,我在一邊觀察著眼前正在發(fā)生的一切。我想這些魚加起來確實有點多,起碼有五六十條的樣子,五六十條紅草魚放在魚缸不但密度大,而且品種單調(diào),看久了會審美疲勞,室內(nèi)魚缸養(yǎng)魚最好花花綠綠的,各種顏色各種魚類都有,鮮鮮艷艷的才好。這么多紅家伙買回去,要是真正的買主不喜歡,不給他錢他就只能啞巴吃黃連,吃擅自替人做主的虧了。
“人家只買兩條魚給孩子玩兒,你買這么多可想好了啊。”電動車男子的高聲反對建議把我的思緒拉回了眼前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我定一定神,只見賣魚婦臉上露出期待的表情,矮壯男人懶懶的坐在小馬扎上湊著身子等著買魚男子進一步的回答。
“那算了,買兩條最小的紅魚給他得了。”男子蹙著眉頭從兜里掏出一疊五元十元的零鈔,他捻著手指擇出一張一元錢的皺皺巴巴的紙幣遞給女人。
女人撈出兩條大約一寸長的魚,把它裝到一只盛著渾水的塑料袋子里,她的臉上透著失望的神情,重新回到了一副鄙夷窮酸顧客的神態(tài)。
我用手指著一個只有淺淺的一層水的魚缸說:“有王八嗎?”
王八這個詞語也許太粗俗了,女人先是一愣神,然后說道:“那就是王八,五元一個。”
我看著缸里爬來爬去的綠殼小龜,心想這些比火柴盒還小的烏龜肯定是剛孵化出來沒多久吧,“這不是巴西龜嗎?”
女人沉默著沒有回答我,她走到一旁去招待另一個詢問鮮花價格的女人。我湊身向前看著缸里的紅魚跟男人說:“我也買兩條魚吧。”
男子接過我的錢把魚遞給我說:“全包了兩個缸的魚少說也有三十塊,賣二十我還虧了。”女人說:“看著他倆就沒誠意,問東問西問了半天,白忙活一場。那個誰,你買幾條泥鰍?”
“你這里有泥鰍嗎?”我欣喜地說。
“我家里有,要的多了我現(xiàn)在回家撈。”
“泥鰍怎么賣?”
“泥鰍一元兩條,要是你一下子買五元錢的我這就回家撈,來來回回的你等上十五分鐘。”
等十五分鐘倒是小事,我看著缸里的紅草魚有些鱗片已經(jīng)脫落了,萬一你回家給我撈的泥鰍蔫兒蔫兒的,我不買了還不知道你一會兒怎么埋怨我呢。再說了,十條泥鰍養(yǎng)在缸里也太單調(diào)乏味了,而且我的魚缸還沒有著落,我還想到別處魚攤逛逛呢,你的魚缸我相不中,你態(tài)度也不好,算了算了,還是不要折騰了,大家都省勁兒歇歇。我想。
“要不了那么多,我最多買三塊錢的。”
“那你明天來吧,明天出攤我順便給你帶來。”
我沒有答聲,扭頭看著這條號稱是全縣金融街的步行街,各家商鋪門前的盲道上陳列著各種店內(nèi)打折促銷商品,有革鞋皮鞋,有服裝皮帶,有兒童玩具,也有小吃零食什么的。幾個壯勞力賣著肉夾饃烤串,中年夫妻賣著魚龜花草。一塊錢兩條魚,一塊錢兩個饅頭,賣一天魚能掙幾個饅頭?五年前全省開始大力整治環(huán)保工作,“青山綠水就是金山銀山”的標(biāo)語刷滿了大街小巷的宣傳墻面,華北地區(qū)最大的板材生產(chǎn)基地仿佛一夜之間都拆毀殆盡了,沒了工作失掉經(jīng)濟來源新城市居民被鈔票愁壞了腦袋,自謀發(fā)展,各尋出路。
說也奇怪,這里明明是步行街,怎么時不時的私家車闖進來?城市化太快了,新市民的素質(zhì)還沒有來得及跟上。我看著魚貫駛過的小轎車內(nèi)心著實有點發(fā)怵,原本就不寬闊的步行街馬路因為私家車的無禮而更加逼仄了。我調(diào)轉(zhuǎn)方向,打算去農(nóng)貿(mào)批發(fā)市場賣水產(chǎn)的攤位找找。眾里尋他千百度,說不定那里就有今天賣滯銷的泥鰍呢?
我心心翼翼地穿過各種糧油雜貨攤位,鼻子里聞到了香甜香甜的烤肉香味。我挪到一個賣烤鴨的箱柜前問道:“烤鴨多少錢?”“十六一只。”貴了,確實貴了。豬肉漲價連帶著烤鴨的價格也漲了。我清清楚楚的記著縣城所有的烤鴨十四元一只。這里是十八線小城市,廊坊那樣的三線城市一只烤鴨在農(nóng)貿(mào)市場才賣十五元。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有關(guān)磚家說養(yǎng)豬污染空氣,豬不愛干凈,豬還會拉屎。豬屎和豬邋遢嚴(yán)重污染了空氣質(zhì)量。
搞不懂,我這個成天病怏怏吃藥的病人實在是搞不懂。一想到這里我的腦袋又有些眩暈了。我停下來歇一歇,喘一口氣。
養(yǎng)豬場少了,豬肉價格一年漲了一倍,侯仙女說現(xiàn)在豬肉都二十五元一斤了,還是別做熬菜了。窮吃豬肉富吃蝦領(lǐng)導(dǎo)干部吃王八,如今這年頭恐怕窮的連豬肉都吃不起了。東瓜兩毛錢一斤,我看還是吃水煮東瓜吧。微博上網(wǎng)友吐槽豬肉貴,當(dāng)初踩下了倒閉豬場的急剎車,又重新開始鼓勵養(yǎng)殖戶養(yǎng)豬了,還無息貸款支持。真是成也蕭何敗蕭何,我想,抑制豬價繼續(xù)上漲只有一個快速有效的法子:讓磚家閉嘴。
我腦袋湊近一個露天水族箱邊上問:“有沒有泥鰍?”“沒有。”十幾條幾十斤重的鯽魚在水族箱里悲傷的游來游去,供氧機咕嚕咕嚕的吹著泡泡,“這條最小的魚多少錢?”“十二塊。”我爬在里面仔細(xì)看一看,這個魚的魚鱗都快掉光了,露著慘白的魚肉,估計時日無多,買回去很快就要死亡的。我換到下一家水產(chǎn)店繼續(xù)問:“有沒有最小的魚?”一個黑色短衫的胖男子沒有離我,也許我戴著大口罩他沒有聽見我的說話聲音吧,也許他看我行為怪異,買魚買最小的一定是個窮逼算了別理他了。黑色短衫男子正在水族箱上方懸掛的磨刀棒上磨刀霍霍,屠刀磨下的肉沫直接掉落到水箱里,水面黑暗混濁腥臭襲人。
“算了,沒聽見就算了,懶得問第二遍。話不投機半句多。血光之地不可久留,我還是趕緊走吧。”我想。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幾多路程,下午五點半左右我回家了。我推門便聞見了一股新鮮小麥面粉的烤炙香氣,原來侯仙女正在廚房熱火朝天的烙大餅。侯仙女想做大餅給我吃已經(jīng)好幾天了,她反復(fù)重復(fù)著一句話:“晚飯吃什么,給你烙餅吧?”我沒有心思的回復(fù)她道:“山珍海味隨便你。”我拿上裝金魚的袋子一步一步的踏臺階,她正在沒有安裝抽油煙機的房間汗流浹背,油煙味嗆得我咳嗽連連。
“馬上就好了,稍稍等小一會兒。”
“不急!”
把魚放在哪里呢?我想。老家的葫蘆型玻璃大魚缸讓表哥拿走了,現(xiàn)在去抬一口水缸過來是不是有點晩?我踱步在臥室思來想去,居然忘了還有一個大水桶呢。
“娘,水桶放哪里了?”
“好像在南屋灶間,你找找。”
我找到灶房,當(dāng)初建房時專門修建的柴火大灶臺落滿了灰塵,各種空快遞包裹箱子七七八八的亂壘著,我回過頭來看房門的門角旮旯,水桶寂寥的躲在一個超大黑色編織袋的下面。我打開桶蓋,里面若隱若現(xiàn)的泛著一層油垢。“魚見不得油,會死。”我想起了我爹我爺教導(dǎo)我的這句話。
“水桶怎么有一層油脂呢?”
“啊?前天老鄰居女兒結(jié)婚借用了。”
有油的桶是不能用來養(yǎng)魚的,天色將晩,懶得大費周章的一遍遍洗刷清理了,剛清洗完了的桶也不能馬上用來放魚,還要曬干凈再看看,萬一桶底藏污納垢呢。閑置沒用的東西,總得曬曬太陽殺殺毒吧,起碼殺死幾個肺結(jié)核細(xì)菌,傳染給魚就不好了。我想。
“吃飯了兒子!”
“啊,知道了。馬上。”
我拿著單獨的碗筷去盛飯。
“下午去哪里了?”
“去買金魚。還有泥鰍。”
“怎么突然想起來買魚了?”我聽出侯仙女不贊同的意味。
“陶冶情操,頤養(yǎng)性情。”我文鄒鄒地說。“泥鰍一塊錢兩條,小草魚一塊錢給了十五個。”
“在市場口金融街買了兩條,又跑到北關(guān)村買了幾條。還有賣螃蟹的,一個買魚的帶娃村婦說自己買了四五個螃蟹都養(yǎng)死了。”我繼續(xù)說。北關(guān)村是縣城城中村,建筑物完全城市化,賣魚攤擺在北關(guān)村宏偉的村委會臨街門面邊上。
“現(xiàn)在的人都沒活兒干了,哪還有心思養(yǎng)魚養(yǎng)蝦。賣金魚一天能掙幾個錢。”
“也許掙不了幾個錢吧?我在那里呆了半天看她才賣出去幾個。一條魚才五毛錢……”
“半天掙五毛錢還怎么活!還要還鴿子樓的房貸。”
河郭鎮(zhèn)距離縣城只有十幾分鐘車程,自來水、天然氣、電、馬路,“七通一平”這些該有的都有了。河郭鎮(zhèn)越來越像個小城市,怪不得兩年前河郭鎮(zhèn)把“鄉(xiāng)”改成“鎮(zhèn)”了,河郭鎮(zhèn)河郭鎮(zhèn),所謂“鎮(zhèn)”就是城鎮(zhèn)化水平高的意思了。
“我昨天看見鄰居了,她說國慶了她回來看看。”
幾年前我對門的鄰居搬到了縣城住鴿子樓。她在河郭鎮(zhèn)的家是新建的,是個漂亮的四合院,有二百多平方米。同學(xué)老趙跟她住同一個小區(qū),一個在8棟,一個在13棟。“看見了嗎?這里沒幾戶人,像個鬼城,一到晚上我都瘆的慌。”幾年前老趙指著他家的小區(qū)跟我說。
“城里有什么好,她搬城里了,還不是每天跑回村里買蔬菜!”
“可是,很多人在村里并沒有宅基地。他們想在城市安家只能買鴿子樓,或者買排屋買別墅。”我突然想到了這一點原因。“很多偏遠的農(nóng)村并不像河郭鎮(zhèn)一樣發(fā)達,它們交通閉塞,各種落后。”
我的女同桌結(jié)婚我去做“娘家人”送她出嫁,白塔村在遙遠的太行山山麓,開汽車要走一個多鐘。整個村子既安靜又狹小,時間仿佛凝固了,如果沒人提醒你會感覺那里是十八世紀(jì)。
“他們那是例外,他們那是沒辦法了才上樓。河郭鎮(zhèn)這樣的市郊,四通八達,什么都有,為什么還要跑到城里住鴿子樓呢?新文體中心大廈都建到我們村口了,不出十年這里就是新的城市中心!”
我想起來了,侯仙女常說以后自己有錢了哪也不去,就呆在村里吃香的喝辣的,過悠閑自在的小日子。“每天忙得像條狗!省吃儉用,辛辛苦苦掙錢,還房貸,住鴿子樓,圖個什么!”
我走出廚房,到衛(wèi)生間角落找到了一個閑置很久的木桶足浴盆。我用手抄干凈積聚在上面的灰塵,把它拿到庭院一個單獨的自來水龍頭下反反復(fù)復(fù)沖洗,搓上面的“皴”。猛烈晃動的水花迸濺到我的拖鞋上,腳丫感到陣陣冰涼,寒徹骨。
“啊,真冷。冬天快要來了。”我弓起腳背,防止拖鞋從腳上滑落,我用力抖一抖鞋上腳上沾染的水花。它們滾到地面上,像掉落的珍珠。
“親愛的,你看!”我調(diào)整好手機鏡頭角度,拍攝了一張OK的照片發(fā)給趙本出。天色已晚,月光還沒有爬上窗臺,手機閃光燈的燈光打在木洗腳盆油光锃亮的油漆面和水里,泛出粼粼波光。
“呀!???金魚怎么這么小,我以為你買大的呢。”
“沒有,沒有,我感覺大的金魚太難養(yǎng)活了,而且我也沒有大魚缸。”
我想到了1998年的夏天,朱莊水庫泄洪,整個東三縣發(fā)了大洪水,潮退以后家家戶戶上街抓魚。我在的老家地勢高沒有趕上抓魚好事。爺爺騎著大三輪車帶著我去“日本河”里網(wǎng)魚。我坐在河岸的蘆葦上抓剛變出來的小青蛙玩耍。我總是把河里蚊子的幼蟲孑孓錯叫做蝌蚪。那是一個美好的下午,爺爺網(wǎng)了好多小草魚。它們在葫蘆型的玻璃魚缸里陶土水缸里往來翕忽。我熱愛那樣的小生命。
“我就喜歡養(yǎng)這樣小的小草魚。這是我童年的情節(jié)。”
“你的魚缸怎么那么像洗腳盆?”
“那就是腳盆啊。我爹在狗市買的。文藝青年總是被廣告忽悠。買回來就用了幾次,我記得我用它總共洗過兩次腳。后來就躺到角落養(yǎng)老。”
“你要拿魚食喂它們嗎?”趙本出問。
“我準(zhǔn)備喂魚小米。”
“魚不知道飽,我感覺會一直吃。”
“小時候的草魚就撐死過。”小時候我喂養(yǎng)了很久的一條大草魚被麥麩撐死了。每天下午放學(xué)回家我會敲響瓦水缸來喂它,像個漁夫。
“那算了還是不要喂了,它們吃空氣也能活。”
“你看它們像不像在水里飛?水就是魚的空氣。”
“魚缸是魚的鴿子樓,見不了天地,沒有一點自由。”
“水塔還拿來養(yǎng)魚嗎?”
“不養(yǎng)了。放在房間里,我要天天看著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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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郭梁世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