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們生命中流淌的祖先
- 苦是淺藍色的海
- 梁世川
- 3023字
- 2020-11-14 21:22:21
北方的冬天尤其的嚴寒,春節一過,有時竟還沒有立春。然而溫暖的腳步越來越近了,冬呢?已是窮途末路的掙扎起來,它忽而一陣勝過一陣的陽光普照,忽而一連著好幾日的晦暗陰郁,給那些早已迫不及待褪下冬裝的人們一個威勢。使他們在晴日的朔風中瑟瑟發抖。
入冬后,我羸瘦的軀干受不住北方的風的摧折,自然的減少了外出活動,像一個冬眠的動物,而沉睡已不能使我溫暖保身。
所以,我整個白天的都圍守在爐火旁,從睡眼惺忪的那一刻開始,至雙目昏沉的那一刻結束。那些爐中的煤塊是不禁燃燒的,那是一種產自蒙古的煤,埋藏在地層的光陰短,沒能經過歲月的充分洗禮,自然做起事來虎頭蛇尾,不能善終了。我倒因之成了一名專業的燒鍋爐匠,以此為樂了。
我這樣的以燒爐火為樂,并憑了它的溫暖而保持我之性命。
其間我也非完全的做專職的匠人,在那些燃燒正旺的間隙,我也乘興而為,讀一些閑書度日,不使生命渾渾噩噩。我讀的書是相當雜亂的,什么《太史公書》、《乞力馬扎羅的雪》、《命若琴弦》、《呼蘭河傳》等,批判類的書我也讀一點,但都不能從一而終。所以盡管進去的門徑多,但終于沒能走的太遠。到興致勃然處,我但也情不自已的手舞足蹈起來,像一個進入意念的癲人。我偶時也聽京劇,這是受了祖父的影響,在眾多曲目名段中,我單是喜歡那些個壯懷激烈的英雄人物。廉頗這個人就是我很喜歡的,他守得了城池,不輸;肯負荊請罪,能改;以國為重識大體,不辭君子愛交心。一腔一韻中,歷史的風云叱咤轉換,行駛在它的波瀾的軌跡。
如此,干枯的歲月也就多了一份自在,難挨的寒冬倒也不覺中過去了。
一日,只聽房門哐哐的敲,我以為是哪家的頑童作祟,于是火冒著去假嚇他。剛一開門看,發現是我的多月不見的祖父了。那時我們已經搬離了祖居,到新的住處生活了。只祖父祖母二人在離新家不遠的老宅,隔三差五的回去看望。
祖父年逾八旬,眉發須白,他的背部微駝,步伐尚且矯健,走起路來比起年輕人并不遜色多少。他中年時在村集體做過庫房保管的職業,因家庭沒落,只斷斷續續讀過小學。后來憑著自己的熱愛,無師自學了一些書籍,通曉大義,頗知書法。
他年輕時為人正直,愛鳴不平之事,見了弱勢人受苦,他便施以援手。因此結識了不少朋友。對于后輩子弟他有時又是極嚴苛的,教你做人的道理,什么仁義禮智信、恭謙儉讓尊一類的。我年幼那時以為這是舊禮,早應該丟棄的,一面啊啊的答應著,一面早已私下把它們拋擲了干凈。對于我這樣的潦草敷衍,他也會板著臉嚴肅了。所以年輕的我,印象中他多是嚴肅的私塾先生那樣的人物。
但人總會遷移的,尤其是一個人的脾氣。我成年后,他大多是笑著過生活的,這也許就是孔子所說的“人之既衰,戒之在得”了。
那一日他見了我,就是笑著的,笑的格外開懷。
他聽說我臥病在家,心里很是坎坷。那日春風和煦,天氣正好,他即來看我的情況,他進門什么也不問我的身體,只是教我多吃可口的飯食,房里待的悶了就出去活動。我想他這種認為是屬于中醫上說的那種“自然療法”的理論的。
正月里梁牌村家族祠堂里重修了家譜,梁氏后人各家一本。幼時即聽得祖父常說起先輩的往事,他的曾祖是大清國的秀才,那時每縣只有幾個私塾,秀才在舊時的縣里算的上正經讀書人,有自己的功名,見了知縣有資格不下跪的。那是皇帝賜予的權力。又說秀才祖先做了縣衙的官職,負責河郭一帶的民政事務,鄉里閭里的婚喪嫁娶,誰家的懶漢偷了誰家的雞,哪家的霸道欺負了人,他都負責秉正管理的。
后來到祖父的父輩時家道中落,再后來年歲崢嶸,動亂中竟毀滅了秀才祖先的墳塋了。這是他至今介介于胸的憾事。
他來看我時安慰中又提到了往事,于是我拿了族譜,在上面認真的找尋了起來。
梁氏一世祖先自明代中期從山西洪洞縣遷移至此,已經有五六百年的光景了。世事變遷,人口繁衍,他們中的大多數始終沒有離開過這塊土地。我的那個秀才祖先是第十六世,時代久遠,連祖父也不記得他的名字了。
但我還依稀記得祖父的父親的名字,根據族譜的排列,我早先極莊重謹慎的查到了我的曾祖,再古老的就無能為力了。
我拿了族譜出來,“我已經找了一些了,你看看是不是這些呀。”
“找了好找了好,記得祖先神龕牌位里有,只寫了梁公位,只是木牌的字有些模糊了。”
祖父一面說著,一面捧了族譜,他仔細的端詳起來。因為我事先查找了一部分,所以他按起來比較順利了。
那是一本墨黑色的紙冊子,因為要根據傳統,所以仿照了線裝書的外貌,看起來挺寧靜肅穆的。
待他上溯到第十八世時,他就高興的笑起來了,合不攏嘴,以至于那些假牙都有脫落的危險了。祖父是第十九世。
“呃呃,找到了,哈哈”
“這就是我的父親,喏,‘璞’字”
“這個字是我寫的,我年輕時母親告訴我,pu,王字邊上有個‘業’字和‘美’字”
“它就叫璞,我記得書上當美玉講”
就是這個字,他查閱了好多書才找到的,我的曾祖母只說她的丈夫叫“ pu”,王字邊的。我祖父那時年幼,后來讀書了請教了很多本家長輩、依據了他認為的科學道理才確定的。那時他高興壞了。
后來村里續家譜時他就極鄭重的把那個字寫了上去。
大約我祖父八歲左右,他的父親為了維持生計,和本村的幾個交好的相與到SX省謀生去了。這情形有點像史書上說的走西口或者下南洋,但曾祖那時去的只不過是SX省罷,都是為了生存,在深秋的夜晚,幾個人推著獨輪車到陌生的異鄉去,一路上吱吱呀呀的,響徹了整個夜空。他們的信念簡單極了,活著,在那動蕩的年代活下去。
曾祖后來就沒有回來。1937年日本法西斯全面侵華,據回來的人說曾祖是參加了進步組織,一次清剿中被日軍抓獲了,明晃晃的軍刀砍下去,人頭就掉了三尺遠。
這都是祖父后來說的,他常說起這些事情。他的母親就孤身一人養了他們三個孩子,含辛茹苦,千難萬險也沒有改嫁。
“你看看你的爺爺叫什么呀?我不記得啦。”我湊在他耳邊喊了幾聲,然后把筆交給他。
“嗯~嗯~”祖父慢悠悠的回復我。“我的爺爺叫‘浩生’,他是一個開大鹽店的”
我聽了感覺大有希望,很快按著族譜找見了,“浩生,生五子,一子早夭”。
“你看看,我的爺爺的爹叫什么啊,他是一個秀才,有功名。”祖父追問。說這句話時他心中仿佛必須要豎一個大拇指的樣子。
我又按著查了起來,不久便找到了,在第十六世寫著這樣幾個字:“庚,生一子曰浩生。”
“那這里”,我指給祖父,“他叫‘庚’,在這里”
祖父他看了又哈哈的笑了,他仔細摸了又摸,一個走失多年的游子終于找到了故鄉,他快樂了,“咦,上面怎么沒有寫著‘秀才’啊?”
他仿佛以為,編寫族譜的人對那些讀書人是極重視的,甚至是那些舊私塾出身的人。一定要在他們的名字后面加上后綴說明,這樣才能跟那些白丁區別開來,顯示出他們的文明屬性,以鼓勵后人多讀書努力的。
我說也許是那些編輯們疏忽了吧,就用紅色的簽字筆在后面加上了“秀才”,安穩的保存起來。
“以后傳給后代,以饗千秋。”
這樣他就安心了,聊起了別的話題。一會兒他又看見我的座位上放著一本書,他就拿了看。那是一本有關中國古代文學的書,里面都是先秦到唐代前期的文章。他并不依照頁碼順序,翻到一頁使他澎湃的文章就默讀起來了,有時口里還發出暢快的呼吸。
我看祖父看的認真就沒有打擾,自己找了一本小說看。一會兒他就睡著了,傾斜在沙發上,頭還是低著的,同原來看書時沒什么大區別,只是起了輕微的鼾聲。
當一個人老了,他就已經看到來路了,他已經經歷了本該經歷的和不該經歷的,然而那些已經過去了。他僅剩的念頭就是希望看見年輕一代人能夠活得比自己好。
他們仍舊銘記祖先的脈絡,銘記他們兒時的悲歡,銘記他們青年時的健碩。如接力一般,生生不息。
——河郭梁世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