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晚飯時說明天不去工作了，我問為什么，父親說明天是你二姑的“五七”。

所謂五七，就是指人過世后的第三十五日。

我有些惆悵了，時光多么荏苒，轉眼二姑已經離開我三十五日了。

二姑病倒前的那一日下午，我正在房間午睡，說是午睡，其實就是閉著眼睛趴在書桌上休息一會兒，朦朧中房外的聲音倘能聽得大概清楚。二姑來了，她準備和我母親一起去縣城買些日用。我昏沉的想起昨日在早市買的蘋果，我想拿幾個給二姑吃，然而短短之間，二姑和母親的腳步已經響到了臺階，接著就是一聲關閉鐵門的震響傳入我耳內。我隱約的嘆了一聲，來日方長呀！一會兒我把蘋果洗凈了等二姑回來給她吃。

孰料意外從天而降，那竟成了我最深悔持久的憾事。

二姑病倒以后，大娘來說，你二姑可省儉哩，過了一輩子，保險舍不得給自己多花一分錢。她要是手里有一百塊錢，她可會好好攥在手里，哪怕時間長了攥出水來她也舍不得給自己花。我也記得我考上大學那年夏天，一次我去二姑家串門，臨走時，二姑趁我不備猛地扔進我自行車筐二百塊錢。我幾次推說不要，她就索性關起了大門，把我擋在門外，她以為這樣我就不能再把錢塞回她手里了。奶奶生養了六個孩子，二姑年紀比我爹大八歲，她開始讀小學那年原本已經從學校領到了新教科書，但為了在家照顧剛會爬的我爹，她就放棄了上學的機會。此后她也一輩子沒有上過學，沒念過書這件事給她后來的工作和生活帶來很大不便，我見她算賬目都是靠數手指頭的。

“五七”那日清晨我便早早起床準備，因了早起，我的眼睛臃腫而干澀，我的口中哈氣連三。四年前的秋天，為了大局需要，河郭街的墳地集體遷移到了幾公里外的陌生地帶，我們趕到墓園時東方的旭日已經綻放滿圓。

初春的墓地清冷而肅殺，野草和遠處的麥田還沒有從寒冬蘇醒，一條狹長的土路坎坎坷坷的延伸，腳步激起的塵埃翕忽飛散。二姑靜靜的躺在墓園的東邊，新壘的墳塋凄荒而灰頹，周圍有人新撒了祭奠的紙花，徐徐的微風使它漂泊搖曳。

姐姐在我的前面，她先是燒了一沓厚厚的紙錢，后又扭過身子躲著大家低聲抽泣。她一定是憶起了二姑勞碌的一生，她一定是憶起了二姑的音容笑靨，她一定是憶起了無數個與二姑朝夕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

我頭戴白色禮帽沉默的站著，仍舊穿著那件二姑生前常見我穿著的熟悉外套。我已經二十六歲了，我正在努力吞咽我眼里的濕潤。在我心里，這一日的這一刻，全世界的美好都是悲惋哀絕的！

父親也蹲下燒紙錢，父親燒的都是幾十元、幾元的小面額零錢。二姑節儉，一百元的整鈔父親怕她舍不得給自己花。祭奠的飛火越燒越旺，父親喃喃的說花吧，花吧，多花些。父親說，一次他跟二姑去打折超市買菜，二姑消化不好想吃山楂，問了問價格，最后連一塊錢的也沒買。父親從手提袋里掏出一些山楂，他扔到火里，父親大概以為這樣二姑在陰世就能吃到了。

我沉默地跪在那里，如火中的一枚燒黑的山楂。我已經二十六歲了，我曾經一直在想，等我將來賺很多很多錢了，蓋一個有十個臥室的那么大的房子，第一個就請我的二姑住進來，每個月的生活費由我承擔，每天想吃什么想買什么再不用考慮價格。我已經二十六歲了，我的十個臥室的房子還沒有絲毫的實現，二姑卻永遠的離開了我。

五個月前的深秋，我正在房間讀書，二姑來敲門了，二姑說想跟母親去“打折超市”轉轉，我說母親剛往姥姥家走。二姑推著自行車往南走時，我看見她穿一件已經洗的褪了色的紅色上衣，她的身體枯瘦膚色發黃。一個多月后她就住進了重癥監護室，再也沒有起來跟我說話。我至今仍在恍然，二姑的去世究竟是不是我正在經歷的一場惡夢，也許我天亮醒來，我又能聽見她的敲門聲了。

我不信什么鬼神命運，但我仍誠摯的祈愿，希望我的二姑能有來世，希望她來世里盡享清福。

——河郭梁世川.三月十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