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二十歲之前是跟祖父生活在一起的，祖孫三代，祖父、父親、我，還有家里的母親、女人們。我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大家庭。由此你大致可以想象我的生活是多么的熱鬧了。

我們生活的宅院是祖先遺留下來的，算是祖宅，所以舊時代那時的院子可以依了人口和需求擴(kuò)大，我家的院子因而面積比較開闊了。用祖父的話說，就是有六七分地的地方了。

在這樣一個“龐然大物”里生活，尤其我的祖父有熱愛生活的性格，所以家庭里自然就栽植了很多花草植物。梧桐、刺槐、紅柿、石榴，還有一些比如瘦竹、雞冠花、紫薇、蘭花這樣的。都是一些不名貴，隨隨便便在農(nóng)家鄰里處就可以借了移植成活的。

北方的冬天極冷，這些花樹是展不開風(fēng)姿的。一到春天，院子里就可以夸張的說，叫花草競放了。紅的、綠的、紫的，總之生活又恢復(fù)了春色，使人的心情不至于灰色單調(diào)了。

在這樣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天空的鳥兒也奈不住寂寞了。它們從忍受了一冬的巢穴里探出頭來，它們從你不知道的棲身之所里走出來，活躍起來了。陽光靜好的天空里就告別了沉寂，鳥鳴、人的談笑、各種聲音也熱鬧起來了。給這個世界又增添了無限光彩，使人留戀。

我的祖父年屆耄耋。他兒時適逢年代中落，勉強(qiáng)在村里斷斷續(xù)續(xù)接受過四年小學(xué)教育。由此，他的心里也初具了一些文化的傾向了。他閑暇時有臨摹毛筆碑拓的愛好，又喜歡養(yǎng)幾條魚、捕幾只鳥。這種習(xí)慣從艱難歲月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無論如何也沒有丟下。

我兒時的光景就是在雨躍鳥鳴的環(huán)境下度過的，而我也日漸受了這種影響，喜歡上鳥的啁啾鳴囀了。

如果你僅憑這些就貿(mào)然斷言我家的鳥兒有多名貴那就離題千里了。農(nóng)人村夫，最以樸實為要，養(yǎng)鳥也僅圖個樂呵，談得上什么奢侈名貴呢！這些鳥兒無非是北方天空里飛翔的常見鳥類，你在任何一個氣候適宜的地方都可以見到它們的身只。

要說名貴，單只有一種人工馴養(yǎng)的鳥兒勉強(qiáng)值得上幾枚小錢。它是一種玉鳥，全身毛茸茸的，喙如白玉，身上的羽毛像雞蛋黃，身姿靈活，歌聲玲瓏。

家里其余的鳥兒都是野生的鳥籠捕捉到的，我大多不知道它們的學(xué)名，其中有一種鳥兒農(nóng)人把它叫做“金翅”。它大約屬于麻雀的一個近族。它的翅膀上有幾支金黃色的羽毛，黑頂、綠喙、頸間有麻色，村里人就為它起了一個“金翅”的好名字。

在春天，金翅就從溫暖的南方遷移回來了。它們在枝頭樹梢滴溜溜的唱著，歌聲清脆悠長。榆錢豐盛的時節(jié)，它們盤桓在榆樹上，以之為食，喙上都掛滿黑色的榆錢種子的殘屑了。

我的家里就屬玉鳥和金翅這兩種鳥兒居多。祖父把它們分別喂養(yǎng)在不同的竹制的鳥籠里。那些鳥籠也多是他親手織成的。鳥籠懸掛在樹枝上，鳥在籠中，春風(fēng)日麗，它們吃飽喝足就開始歌唱了。

至于它們的歌唱情形倒真的值得給你們議一議。

玉鳥經(jīng)人工馴養(yǎng)，它已經(jīng)不懼怕人類了。當(dāng)一個人受了它的歌聲的吸引來到它的面前，它反而內(nèi)心更歡快了。它皎潔的雙爪輕快敏捷地站在籠內(nèi)一根專供它休息的橫木上，時而跳躍，時而站立不動，任憑你圍觀贊嘆。待它一展開歌喉，天地一下就變得清新動人了。關(guān)關(guān)雎鳩，仄仄平平，它腹內(nèi)大概有幾十種不同的譜子，曲曲宛若天籟，百聽不厭。它的白玉色的喙極合音律的一張一合，一只靈巧的鳥舌在嘴里不停伸縮，如歌唱家的舌頭一般伴著節(jié)拍。

你仔細(xì)靠近欣賞它時，它也在小頸一傾一斜的回應(yīng)著你，儼然在跟你逗樂打趣。你若是豎起一根手指指向它挑逗，它竟會伸開雙翅，像兩只臂膀一樣呼扇呼扇的，同饑餓了跟你乞食的嬰兒一般了。它會隨著你的手指指揮煞有節(jié)奏的拍擊翅羽，簡直是一個通靈的精靈了。

此景甚是神奇，甚是可愛。即便是最不通人情的遺老遺少們也會為它的精湛表演引逗的開懷捧腹了。

而金翅鳥卻另是一番不同的情形。金翅鳥原是野生的，天生不生活在籠中，野性十足，桀驁難馴。養(yǎng)鳥的人用細(xì)長的竹篾和“竹骨”織成的專門捕鳥的鳥籠，里面豢一只鳥做“引子”。這引子最好是同一類鳥，那樣效果才最好。鳥籠的上端分別設(shè)置四個或者兩個格子，這些格子能夠打開，內(nèi)里裝有精巧的機(jī)關(guān)，并輔以各種鳥類貪嘴的谷物充當(dāng)誘餌。

這種捕鳥的辦法可謂屢試不爽。候鳥遷徙之際，你將那鳥籠懸掛在高高的樹上，大多一天之內(nèi)就會有“愿者上鉤”了。

金翅鳥圈養(yǎng)在籠內(nèi)，它的愛飛翔的性格仍舊難改。它的鳴叫也婉轉(zhuǎn)清脆。若鳥籠懸掛在低矮處，它于是緘默其口。非但不用心歌唱來報答人的飼養(yǎng)之恩，它反而驚恐不安，一見人靠近它就四處亂飛亂撞的反抗了。

因為它困在籠中，又懼怕人類這樣的恐怖異族，它哪里來的心情歌頌自然呢。

你好奇的把鳥籠提在手里，它不學(xué)玉鳥那樣懂得如何討人歡喜，它卻只顧四下飛撞，被間開的籠篾籠壁碰擊的嘴角溢血，連翅羽也凌亂了，失去了美麗的光澤。

若你果真希望聽一聽金翅的歌聲，只能順依了它的習(xí)性，將鳥籠懸掛在旁若無人的很高的樹杈，你需小心的躲在附近，它見周圍沒有傷害才會放松了警惕，但也只小心翼翼地鳴上那么一二聲天籟罷了。

（二）

我高中之后，漸漸懂得了許多甚以為是的重大道理。見那些鳥兒全困囚在籠子里，失去了它們應(yīng)有的天然本性，不能自由飛翔，認(rèn)為這是極不符合科學(xué)道理的。

我原打算將這一想法告訴祖父，但又以為年邁之人多是因循守舊，他們革新的魄力想必已經(jīng)殆盡了。

于是，我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天氣，趁了家中無人，執(zhí)意將玉鳥和金翅的鳥籠悄聲打開，讓它們都自由的飛走，去重新獲得自然的懷抱了。

鳥兒們一脫離了籠的束縛，立刻歡快起來，它們先是“滴溜”一聲長嘯，接著便振翅高飛，海闊天空了。尤其是那野性十足的金翅鳥，它飛得尤其快速，毫不猶豫。

祖父回來之后，他先是見狀憤憤了一陣，之后又哀哀的嘆息起來：

“鳥類固然屬于天上，但玉鳥是人工馴養(yǎng)繁殖，嬌貴金弱，在野外見不得風(fēng)雨吹襲，它挨不過幾日恐怕就會饑餓難耐，因捕捉不到食物而死了。”

我心中暗忖：“這一定是老人唬我的荒唐話。鳥類天生以自然為家，又怎么會缺少生存本領(lǐng)，因覓不到食物而餓死呢？”

于是，我收拾了鳥籠，獨自經(jīng)營自己的事情去了。

（三）

春末夏初，北方常有雨水不期而至，有時甚至驟然到猝不及防。雨中有時夾有冰雹，一道道閃電摧破長空，引得轟隆隆巨響。膽小者遭遇了定會抱頭捂耳，駭人激烈了。

偶一日雨后，我在庭中漫步，欣賞雨后初霽之象，在斷垣處發(fā)現(xiàn)了前幾日放飛的玉鳥。它已經(jīng)身體枯槁，凄慘而死了。

.

——河郭梁世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