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世聰身手不錯。

他能以寒門子弟的身份在而立之年官至右羽林軍將軍，無論是從何種方面去看，他都可謂是鐵中錚錚，傭中佼佼者。

但此時此刻的他尚沉浸在復仇的快感之中，已然忘了他身下這個女人并不是什么尋常人家家里的閨中小姐。

這個沈家的小小姐，是當今天子養在身側五年，親手教導禮、樂、射、御、書、數六藝的長安第一貴女。

她一出手，便體現出了她那日日未曾落下的功夫。

簪子直接扎到了方世聰的頭顱之內，他面色一厲，登時便哀嚎著抬腳試圖去替沈嬌娘。

然而，沈嬌娘的另一只手早在方世聰失神的那一瞬間握住了他手里的長槍，緊接著，方世聰因為疼痛而將長槍脫手。

“喝！”沈嬌娘雙腿盤在方世聰腰上，一個魚躍而起，手腕翻轉間，將長槍扎進了方世聰的胸膛。

接著，她改為雙手握于長槍之上，手肘一沉，槍頭便穿過了方世聰的背部，徹底將其洞穿。

咚——

方世聰朝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濺起地上血泊里腥臭濃黑的血液，濺了沈嬌娘一眼。

“嗬……”

胸口與頭部都受到重創的方世聰想說什么，但他一張口，他一開口，血沫便汩汩而出。隨后他目光開始渙散，在看向沈嬌娘時，最后那一點怨恨也隨著他的死亡而消逝。

疏影林榭內重歸寂靜。

方世聰是一個人留守，百姓們被驅散之后，羽林衛便直接回宮復命了，而他放不下心中仇恨，這才調轉埋伏，想要羞辱沈嬌娘一番。

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女，竟然敢殺人。

他敗了。

敗在輕敵，敗在被怒火染紅了眼，敗在不遵勝利。

而代價……

是他的性命。

“你殺了我府內如此多的無辜仆役，我要你一條命。”沈嬌娘眼瞳不斷地震顫著，她握在長槍上的手不住地發抖，說話的聲音里夾帶著狠厲。

這是她第一次殺人。

凌駕于他人姓名之上的這種恐慌感使得沈嬌娘有些喘不過氣，她突然松開了長槍，朝后爬了幾下，以手掩面。

她想要哭，但她滿手滿身全是鮮血。

“嘔……”沈嬌娘臟腑內一陣不適，側頭便開始嘔吐起來。

就在沈嬌娘側身嘔吐不已的時候，一聲極其輕微的呼喊聲自她身后響起。

“小……小小姐。”

她慌忙起身，卻發現聲音來自那一堆尸山之中。

“青蘿，青蘿，是你嗎？”沈嬌娘不顧腳下疼痛，快步提裙過去，將一具具已經沒了呼吸的仆役尸體挪開。

最終，她在人堆之中發現了奄奄一息的青蘿。

青蘿愛漂亮，身上穿的，頭上戴的，臉上抹的，沈嬌娘都會給她規矩之內最好的。

但此時的青蘿，她那一頭漂亮的長發已經被砍得齊耳，臉上有著明顯是拖地而造成的傷疤，身上的衣服就更不用說了，沾染鮮血，污濁不堪。

“青蘿，我不是讓你逃了嗎？為何要回來？為何不出城？嫣紫呢？可有見到嫣紫？”沈嬌娘將青蘿拖出來，抱在懷里，手足無措地問道。

“小小姐，是，是奴婢不好，沒能逃出城去……”青蘿的聲音十分破碎。

她一張嘴，沈嬌娘的眼淚便再也控制不住了。

帶著血腥味的話每吐露一句，都使得沈嬌娘心痛不已，青蘿那一口牙被敲掉了一般，只剩血淋淋的牙肉。

“別說了，別說了，我帶你去找大夫，青蘿，堅持住，我會救你。”沈嬌娘伸手去掩她的嘴，顫顫巍巍地抱著她起身。

然而，青蘿傷在腹部。

沈嬌娘接連挪動她，使得她的傷口越發崩裂，破損的衣袍之下血流如注。

“小小姐，青蘿……沒辦法陪您走下去了。”青蘿吐了一口血沫出來，她抬手撫在沈嬌娘臉側，哪怕她此刻重傷將死，目光卻是極盡溫柔，“小小姐要保重，那……那個方將軍殺人，是，是被挑唆的……”

“被誰？”沈嬌娘心中一緊，連忙問道。

青蘿的手垂了下去，她臨死前的最后一句話是——

“白衣內侍。”

在驚聞母親自盡時，沈嬌娘的心很痛，但她不能讓悲傷束縛住，所以她帶上面具，偽裝自己，仿佛刀槍不入。

然而此時此刻，身邊無人，只有沈家堆疊成山的尸體時，她再也沒辦說服自己強裝淡然。

龍青坊上空徹夜回蕩著痛苦的嚎哭。

那夜，所有人都在揣測這位嚎哭者是不是西北那些死難者的家人。

沈七和沈福在曲池旁等到天快亮時，終于看到了沐著一身昏黃火光而至的沈嬌娘。她形容狼狽，衣裳上滿是血污，一雙眸子已然失了光亮。

“小小姐！”沈福心中心疼不已，忙快步迎了上去。

“福叔……”沈嬌娘抬頭看他，聲音顫抖地喊了他一聲后，轉而看向了他后頭的沈七，問道：“二哥有沒有回來？可有照我所說的，將他帶去別院？”

所謂別院，指的是沈嬌娘偷偷在南市大通坊置下的一間兩進院子，因為不在沈家名錄之內，所以難以被人發現和沈家的干系。

沈七抽了抽鼻子，點頭說道：“已經照您說的，將二公子帶去了別院，只是現在滿城都還在抓人，那別院怕是遲早會被發現。”

沈嬌娘并沒有表露出多少焦慮，哪怕她現在的確心煩不已。

眼下除了她以外的沈家人要是出現在長安，怕是立刻就會被皇帝帶進宮去，多一個人也就多了一分未知。

她不喜歡事情超過自己的預期。

“沈七，眼下你的任務便是看好二哥，外面危險，萬萬不能讓他在外走動。”沈嬌娘如此吩咐道。

吩咐完沈七，沈嬌娘又看回了沈福。

她抬手一把抓住沈福的手，懇切地說道：“福叔必須立刻離開長安，我替你去安排，若我沒記錯，狗兒已經趕去了鹿兒莊。福叔出城之后便去與狗兒會面，你們二人若有落腳之地便去落腳之地，若無，就先和他在鹿兒莊等我，可好？”

沈福活了這么一把年紀了，哪兒見過沈嬌娘如此狼狽。

他老淚縱橫，想說什么，一開口已經嗚咽不成聲了，好半天后才點了點頭，說道：“小小姐吩咐什么，老奴自然照辦，只要小小姐不叫老奴離開，老奴便心安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