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芾研究
- 周興祿
- 4738字
- 2020-11-20 12:32:35
二 高、曾事跡
米芾先世名聞史傳者以宋初勛臣米信最為著名,但米芾在世時從未明言自己是米信后人。《蔡志》云:“公諱芾,字元章,世居太原,后徙襄陽,自其高、曾以上,多以武干官顯。”[15]此處仍未提到米信之名,但在史書上“以武干官顯”的北宋初期米姓人唯有米信一人。直到南宋始有明確稱米信為米芾五世祖,如南宋藏書家陳振孫敘錄米芾《寶晉集》題解所云:“其上世皆武官,蓋國初勛臣米信之后也,視芾為五世孫。”[16]陳氏又敘錄米芾孫南宋米憲著作云:“《米氏譜》一卷。奉直大夫米憲錄。蓋國初勛臣米信之后。信五世為芾元章,又三世為憲。”[17]米憲《米氏譜》今不存,但所作既然是家譜,應載有其列祖名諱。因米芾自己諱言為米信之后,其好友蔡肇為其所作墓志故以曲筆行文交代,到陳振孫乃據米憲自撰《米氏譜》直言其世系。兩相佐證,米信為米芾五世祖已無疑議。但米芾為何諱言自己是米信之后?他究竟是何族裔?須作進一步探討。
米信是宋初功臣,主要事跡史傳多次提到,《宋史》有傳,首段云:
米信舊名海進,本奚族,少勇悍,以善射聞。周祖即位,隸護圣軍。從世宗征高平,以功遷龍捷散都頭。太祖總禁兵,以信隸麾下,得給使左右,遂委心焉,改名信,署牙校。及即位,補殿前指揮使,遷直長。平揚州日,信執弓矢侍上側,有游騎將迫乘輿,射之,一發而斃,遷內殿直指揮使。開寶元年,改殿前指揮使、領郴州刺史。[18]
《宋史》中記錄了米信原名叫海進,是奚族,因其在后周時就得到趙匡胤信任而改名為“信”。但此書沒說他原來姓什么。當代作家王川為米芾作傳說:“米家的姓是趙匡胤改的,而不是世傳的譜系。”[19]這是臆測。當時趙匡胤只是后周朝的禁軍統領,還沒有發動兵變登基稱帝,他可能將部下改名加以籠絡,但不太可能賜姓;他即使要為部下賜姓,為何不賜自家的趙姓而憑空賜一個米姓?這說明米信的姓是有來源的,至于這個來源是否世傳譜系也不能遽然定論。何建民先生認為奚族無米姓,《宋史》記載應有誤[20]。誠然《宋史》中舛誤屢見,但“奚族”二字不是隨便能杜撰的,《宋史》編撰畢竟依據了不少宋代國史資料,對米信等大功臣的族裔事跡資料掌握還是較為充分,千年后的我們在無其它確證的情況下不應輕易否定《宋史》關于米信所屬族裔的記載。少數民族姓氏本來復雜,受到漢文化影響后因音譯簡稱或改姓亦有之,今查《五代會要·奚傳》載奚族五姓之二曰咄米部[21],故奚族米姓亦有可能是“咄米”一部。即使“海進”原來有名無姓,自己要加姓氏,或趙匡胤要幫他確定姓氏,這個“咄米”便大有啟示意義。退一步說,米家的姓氏來源姑且存疑,但有《宋史》之確載,加以如此之多的旁證,我們至少可以確信米信是奚族。有《宋史》關于米信是奚族的記載,又有陳振孫對米芾《寶晉集》及米芾孫米憲《米氏譜》所作的題解中說米芾是米信五代孫的記載,兩相印證,可證米芾是米信后代,其族為奚族。這比稱其是楚胄羋姓或西域米國人后裔要可信得多。明白米氏“本奚族”,如此一來,不但與羅紹文先生所列舉的米芾怪異行為不相抵觸,還有很多問題也會迎刃而解。如對其印章涉及的地名,稱襄陽、鹿門、淮陽等是米芾出生、居住、為官之地,稱“天水米芾”則為其祖籍一度遷徙所到之地,而所謂“楚國羋姓”、“祝融之后”、“鬻熊后人”、“火正后人”等則是他有意依傍楚國貴胄以抬高自己族裔血統之舉。
我們再續考米芾先人事跡,進一步揭示米芾諱言先祖與其族裔之來由。
奚族即東胡族。據《新唐書·北狄傳》卷二一九,此族本居遼水上游、柳城西北,漢時為匈奴所破,保烏丸山,因稱烏桓。隋唐時稱奚。后奚族舍契丹內附后唐,與沙陀部落相雜。后因后晉割幽云十六州,奚族重又隸屬于契丹。《宋史》米信本傳中提到其兄之子米全[22]“自朔州奮身來歸”,其族人“多在塞外”,故史傳稱米芾祖居太原有據。朔州在今山西省北部,大同之南,太原、忻州之北,在五代為后晉天福初割與契丹的燕云十六州之一,北宋宣和五年方歸宋,米信之時尚屬契丹。蓋奚人多尚武疏文,至唐末五代仍如此。米信生當其世,其性勇悍善射,而無忠誠節義可言。他在后周時已逢恩遇,隸屬趙匡胤麾下后遂委心更名,隨太祖奪位、打江山,并在揚州有救駕之功,受到隆恩寵信。在趙匡胤弟趙光義繼位后,米信多在山西、河北地界繼續征戰,守邊效命,節度一方。為保順軍節度使,“時信族屬多在塞外,會其兄子全自朔州奮身來歸,召見,俾乘傳詣代州,伺間迎致其親屬,發勁卒護送之。既而全宿留逾年,邊境斥候嚴,竟不能致。信慷慨嘆曰:‘吾聞忠孝不兩立,方思以身徇國,安能復顧親戚哉。’北望號慟,戒子侄勿復言。”戰亂之際,不能聚親,故米信語甚慷慨。
雍熙三年,米信與曹彬同征幽薊,在涿州被圍,雖僥幸“以百馀騎突圍得免。坐失律,議當死,詔特原之,責授右屯衛大將軍。”此處“失律”謂吃了敗仗,當時遭到趙昌言等彈劾,《宋史·趙昌言傳》記載稍詳:“時曹彬、崔彥進、米信失律于岐溝,昌言遣觀察支使鄭蒙上疏,請誅彬等。優詔褒答,召拜御史中丞。”[23]太宗在此事處理上甚為得當,雖褒獎言者,但護及舊部,并未遽然誅懲米信等將領。米信在軍事上還有坐失良機之事,《宋史·柳開傳》云在涿州時,“有契丹酋長領萬騎與米信戰,相持不解,俄遣使紿言求降。開謂信曰:‘兵法云:“無約而請和,謀也。”彼將有謀,急攻之必勝。’信遲疑不決。逾二日,賊復引兵挑戰,后偵知果以矢盡,俟取于幽州也。”[24]可見米信只是一時逞能的匹夫之勇。
在和平建設年代,米信缺點就更加突出。本傳最后云:
(端拱)二年,改鎮橫海軍。信不知書,所為多暴橫,上命何承矩為之副,以決州事。及承矩領會屯田,信遂專恣不法,軍人宴犒甚薄,嘗私市絹附上計吏,稱官物以免關征,上廉知之。(淳化)四年,召為右武衛上將軍。明年,判左右金吾街仗事。未逾月,吏卒以無罪被捶撻者甚眾。強市人物,妻死買地營葬,妄發居民冢墓。家奴陳贊老病,棰之致死,為其家人所告。下御史鞫之,信具伏。獄未上而卒,年六十七,贈橫海軍節度。子繼豐,內殿崇班、閣門祗候。
由于米信目不識丁,不能理民事,但他利用職權及地位影響,私販貨物,強買強賣,欺行霸市,牟取暴利,又掘人墳墓以葬妻子,隨意責罰下屬及家仆,最終被人告發,在判決下達之前而卒。可見米信不但無文、乏謀,還很貪財、暴虐,雖未及受到懲罰而故,且最終因功獲得追封,其子米繼豐還入宮擔任值日官,但在歷史上畢竟是不很光彩的形象。這還是正史立傳,已多為尊者諱,我們若參照其它記載對米信父子行徑可更了解詳盡。宋上官融《友會談叢》中有一條關于米信及其長子的負面記載:
故滄州節度使米信,本銀下部落,以軍功累官至加節鉞。纖嗇聚斂,為時所鄙。京師龍和曲筑大第,外營田園,內造邸舍,日入月算,何啻千緡。其長子任供奉官,以信之故,不敢自專。但于富室厚利,以取錢自用,謂之“老倒還”,兼與契券為約。其詞以“若父死,鐘聲才絕,本利齊到”之語,蓋謂信才瞑目而亟還也。于是私募仆夫十馀輩,飾珍異以袍帶,令伺于宅左右。俟其出門,擁掖而去。鞍馬服玩,備極珍異,其黨則京師搖唇鼓舌獵炙之徒,日有千數。謂其嬉游,則信陵、孟嘗諸公子;謂其用度,則石崇、王濟為鄙人。諂佞互攻,聾駭不悟。而復大言人間之物,靡有難致,錢去便到,其速如神。至于進會,有奉其歡心者,器皿之具,盡傾與之。嘗謂盡此生逸樂,惟我而已。至信之卒時,已用過十馀萬緡,乃約齊交還。及信葬畢,籍其馀者比信時十去五六焉。外無官槖,內無私帑,闔門百口之給不可缺者,加以恣縱,費蕩更逾于前。以至鬻田園,貨邸店,未周歲而日入之緡亦絕。其弟方四歲,乳母與家人竊議,若此不改,我輩皆為餒鬼。乳母乃抱小兒詣府陳訴。是時真宗在壽邸,尹開封府,聞之赫怒,具以上言,舉馀財與所訴之弟,供奉者斥出之,一簪不著身,仍除其班籍。因茲索然無歸,寄跡旅舍,乃歷自來游從之處求衣食,人既數四,亦皆厭矣。遂于京師多假代獄卒搖夜鈴于軍巡,聊充糊口。素不服勞,又以疏怠被逐。京師貨藥者多假弄獅子猢孫為戲,聚集市人。供奉者形質幺么,頤頰尖薄,克肖猢猻。復委質于戲場焉,韋繩貫頸,跳躑不已,旁觀為之掩淚,而彼殊無愧色。噫!公侯之門,一旦如此,有其父必生其子,何足怪耶。[25]
此文又見陶宗儀《說郛》[26]引,文字內容大同小異,但關鍵處有異文,如上文首句的“本銀下部落”,《說郛》本作“本行夏部落”,他本[27]多與上文同。幾經查詢“銀下部落”,仍不詳所在,臆測似謂今銀川附近部落,與米芾印文自稱祖居地天水位置相近,亦與信族所在朔州的大體位置相去不太遠,對游牧部落來說屬于正常遷徙活動范圍;而“行夏部落”則不知所在。另一關鍵異文處是米信長子之名,上文但云其任供奉,未詳其名,而《說郛》本云“其長子簪任供奉官”,后數次稱其名簪,記述米信有子名米簪。上文中“供奉者斥出之,一簪不著身,仍除其班籍”,《說郛》本作“供奉者非出之簪,一不著身,仍除其班籍”,蓋有異文,不得蘧定孰是孰非。
上文作者是上官融,《宋史·藝文志》載其書三卷,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記載云:“《文會談叢》一卷。題華陽上官融撰,不知何人。天圣五年序。”[28]同是上官融所撰之書,前記為《友會談叢》,此稱《文會談叢》,書名疑誤一字,又稱不詳作者之字與生卒年。今查范仲淹作有一文《太子中舍致仕上官君墓志銘》云:“君諱融,字仲川,……君幼專詞學,秀出流輩,天圣二年(1024)秋廣文館舉進士,公卿大夫之子咸在焉,君中第一人。明年春,禮部較天下之才,君別試于太常寺,又首薦之,由是名動京師。……以疾聞,除太子中舍致仕,居于曹南郡,以慶歷三年(1043)三月五日不起,年四十有九。”[29]可推知上官融生于太宗淳化五年(994)年,而書作于仁宗天圣五年(1027)。時米芾尚未出生,作者亦不必為其先祖掩惡。這條材料出現時代較早,久為人忽視,且作者上官融與米信年代接近,與米信之子輩更是幾乎同代,敘述米信形象與史傳符合,可視為有據。其文中透露了米信長子曾任供奉官,其下還有一弟,其父米信去世時其弟方四歲。上官融書中米信長子與《宋史》米信傳附其子米繼豐之名與官皆不合,似非一人;也有可能是其后來更名、改官了。文中但言“其弟方四歲”,則米信可能只有二子。據《宋會要》禮四一之五三,米信死于淳化五年(994),則米供奉這位四歲弟生于淳化二年(991)。米芾生于皇祐三年辛卯(1051),中隔三代,若僅據此,則米芾曾祖可能是米供奉或其幼弟,二者其一后名繼豐。若是那位敗家子米供奉,有這些昭彰的劣跡,米芾更難以啟齒為其后人。米信聲名已是狼藉,其子行徑更為不堪,故可理解米芾要諱言自己的身世,竟至于要改變自己的血統,詭稱自己是楚國祝融后人。
米芾諱言其為名將米信之后,還有一個原因是宋代重文,士之入仕以科舉為正途。宋代是一個典型的科舉社會。宋初統治者鑒于五代及本朝建立皆以武易代,為使統治更加穩固,采取了重文輕武的政策,重用通過科舉考試選拔的文人,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太祖朝的科舉制度基本是沿襲唐五代的慣例,逐年皆試,錄取亦不多[30],只是在他統治的后期采取了殿試,稍有變革。太宗朝則錄取人數陡增[31],之后真宗、仁宗朝逐漸完善了科舉制度。與唐代相比,宋代科舉考試在制度上最大的變革是實行了彌封、謄錄制度,大幅度增加了錄取人數,科場也較為公正。科舉社會的多數讀書人一生主要生活目的是兩件事:應舉、做官。諸葛憶兵先生據《宋史·宰輔表》統計,宋代宰輔133人,科舉出身者高達123人,占92%[32]。不獨宰輔如此,其他各級主要官員也主要是科舉出身,而未經科舉出身入仕者多只能做下級官員,且在升遷、待遇方面與科舉出身者相比有天壤之別。米家世代行伍出身,米芾五世祖米信也只是在宋初易代之際受到重用,但鳥盡弓藏,像石守敬等為趙氏兄弟倚仗的把兄、功勛元老尚且遭到“杯酒釋兵權”,米信更是因貪財、暴虐而幾乎被治罪之人。米芾自己也非科舉出身,一輩子仕途困躓(詳下節),他當然不愿稱自己是米信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