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鄧皇后的人生啟示
《女誡》是班昭為婦四十余年的經驗總結,也未嘗不受到鄧皇后人生哲學的啟示。鄧皇后永元七年(95年),15歲入宮。次年冬,為貴人,永元十四年(104年)夏,陰皇后以巫蠱事廢,冬,鄧貴人為皇后,是年24歲。據《后漢書·皇后紀·和帝鄧皇后紀》,鄧后自入宮掖,即從曹大家受學,是年班昭47歲,長鄧后32歲。
班昭《女誡》作于鄧綏為太后后不久。班昭《女誡序》提示了《女誡》的寫作時間。昭曰:“年十有四,執箕箒于曹氏,于今四十余載矣。”又曰此時 “子谷圣恩橫加,猥賜金紫”。“賜金紫”即封侯[44]。班昭子曹成確被封侯。《后漢書·列女傳·班昭傳》載:“及鄧太后臨朝,與聞政事。以出入之勤,特封子成關內侯。”[45]知曹成封侯在鄧太后臨朝后不久,時當元興元年(105年)。《女誡》即作于此后不久,是年班昭約56歲[46]。
陰后之廢,鄧綏為皇后,是鄧后為人之道的勝利。從身份上看,二后皆出生名門,且彼此有親屬關系(陰后是光武帝陰皇后兄之曾孫,其外祖母出于鄧氏,而鄧后之母陰氏為光武陰皇后從弟女),然陰后“以先后近屬”,略占上風,“有殊寵”[47]。二后皆有資質。陰后“少聰慧,善書藝”,鄧后“六歲能史書,十二通《詩》、《論語》”。可能鄧后容貌更為出眾,史云“長七尺二寸,姿顏姝麗,絕異于眾”,但鄧后不講究,“裝服無飾”。二后年齡相當。本來兩人在同一年(永元四年)選入宮中,因鄧后父喪,晚入宮三年。當鄧綏入宮,陰氏已為貴人,鄧氏為貴人時,陰氏已成皇后。如果鄧、陰各修其德,她們與安帝之間的平衡關系是可以保持的。如果鄧氏修德,陰氏嫉之,關系就失衡;更進一步,如果因陰氏之嫉,鄧氏又還之以其人之道,后宮將成為戰場,后果將無法逆料。鄧氏的成功在于只管自己修德不已,以致于嫉者“不知所為”,無法加害。
鄧氏“修德”,究其實,可用班昭《女誡》語概括為“為之甚易,唯在存心耳”,也就是她時存“恭肅小心,動有法度”之心。“動有法度”是內因,“恭肅小心”是外在的表征。《后漢書》鄧皇后紀列舉其待陰后四事:(一)承事陰后,夙夜戰兢。(二)其衣有與陰后同色者,實時解易。(三)若并時進見,則不敢正坐離立,行則僂身自卑。(四)帝每有所問,常逡巡后對,不敢先陰后。本來皇后擬君,貴人擬三公,從身份之禮上看,即當不與之并。如《論語·鄉黨》記載諸多孔子動靜有禮之例,如“朝,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與上大夫言,闇闇如也。君在,踧踖如也,與與如也”[48]之類。又言鄧后對同列者則“接撫”之,“常克己以下之”,對下于己者,“雖宮人隸役,皆加恩借”。以常理言之,其與三夫人“敵體”,故當自謙,對于下位者,亦不可頤指氣使,故宜加恩借。
鄧綏對自己亦時存“法度”之心。《后漢書》本傳載:“及后有疾,特令后母兄弟入視醫藥,不限以日數。后言于帝曰:‘宮禁至重,而使外舍久在內省,上令陛下有幸私之譏,下使賤妾獲不知足之謗。上下交損,誠不愿也。’”外人不可久留宮禁,此為法度,和帝以寵愛鄧貴人,故弛法度,如果鄧貴人不自知,甚至以此自驕,即入“恃寵傲物”之類。
雖云鄧貴人“恭肅小心,動有法度”“為之甚易,唯在存心耳”,然能“存心”,正為君子所以異于常人之處[49],非后發制人的韜光養晦,或老謀深算為逞其野心,而在于對他人的體恤。《后漢書》本傳云:
后年五歲,太傅夫人愛之,自為翦發。夫人年高目冥,誤傷后額,忍痛不言。左右見者怪而問之,后曰:“非不痛也,太夫人哀憐為斷發,難傷老人意,故忍之耳。
倘祖母知己誤傷孫女,可能會感傷年老,或自責年高昏憒等等。我們自然不能要求或期望孩子皆能忍痛如鄧后,但如果有孩子能自己體察老人之心,豈非仁心早具,讓人感動。
如果稍加深究,鄧貴人實以儒士言行身份行于后宮。上引《后漢書》本傳云其通《史傳》、《詩》、《論語》,接云:
諸兄每讀經傳,輒下意難問。志在典籍,不問居家之事。母常非之,曰:“汝不習女工以供衣服,乃更務學,寧當舉博士邪?”后重違母言,晝修婦業,暮誦經典,家人號曰“諸生”。父訓異之,事無大小,輒與詳議。
鄧后是以儒士標準來培養自己的。對于母親的責備,她不與之對抗爭分,也不陽奉陰違,而反求諸己,以一身之勞,而達得兼美。在后宮,她亦以此行事,以“勞心曲體”來“修德”。幸運的是,和帝能欣賞鄧后這一修德行為,每贊鄧后“深自抑損,誠難及也”,否則可能被斥之為偽或迂腐吧。
班昭一直是和帝后宮的老師,雖然亦為陰后師,但一定與鄧貴人關系更近,所以鄧太后臨朝,班昭終生與聞政事。班昭親見陰后的得勢和失勢,親見鄧后恭謹小心,其德日成,從而促發其對“榮辱”、“顯丕”的命運與女性個人思想言語行為方式關系的思考,這可能是《女誡》寫作的近因,從時間上看,似乎也相當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