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女誡》與士大夫宗族建立的文化背景
女兒及笄,如男子之冠禮,表明她已成人,這也意味著她受教育階段的結束。女兒及笄后方嫁入他姓,從一定意義上講,夫家沒有教育子婦的義務[9]。如果出嫁女行為失檢,理所當然地被視為女家之不能教化,所以出嫁女被遣歸,除自己蒙羞外,對其家族的負面影響可能更大。相對而言,對夫家的聲譽則影響甚小。有時男性是以能出婦而獲得褒揚的。如《荀子·解蔽》曰:“孟子惡敗而出妻,可謂能自強矣。”[10]又《漢書·王吉傳》載:“吉少時,學問居長安,東家有大棗樹垂吉庭中,吉婦取棗以啖吉。吉后知之,乃去婦。東家聞而欲伐其樹,鄰里共止之,因固請令吉還婦。里中為之語曰:‘東家有樹,王陽婦去。東家棗完,去婦復還。’”從東家對王吉去婦的反應以及里中語來看,里人并不認為王吉當為此事去婦,但王吉因此而去婦,史家贊賞其“厲志如此”[11]。
事實上,《儀禮》已在一定程度上顯示出對出嫁女姓氏的關注。如《士昏禮》載:“若舅姑既沒,則婦入三月,乃奠菜。……祝盥,婦盥于門外。婦執笲菜,祝帥婦以入。祝告,稱婦之姓曰:‘某氏來婦,敢奠嘉菜于皇舅某子。’”《注》云:“某氏者,齊女則曰姜氏;魯女則曰姬氏。來婦,言來為婦。”又曰:“婦降堂,取笲菜入。祝曰:‘某氏來婦,敢告于皇姑某氏。’”[12]在三月成婦時,必將媳婦的姓氏告于姑舅之靈。所以,女子既許嫁,就要進行為期三個月的強化教育。《士昏禮》曰:“女子許嫁,笄而醴之,稱字。祖廟未毀,教于公宮,三月。若祖廟已毀,則教于宗室。”《注》云:“就尊者之宮,教以婦徳、婦言、婦容、婦功。”[13]之所以選擇在祖廟、宗室對已許嫁女進行教育,無非顯示這一教育非小家之私事,而是宗族之大事。婚禮當日,父母家人仍要作最后的訓誡。《士昏禮》曰:“父送女。命之曰:‘戒之敬之,夙夜毋違命。’母施衿結帨,曰:‘勉之敬之。夙夜無違宮事。’庶母及門內施鞶,申之以父母之命。命之曰:‘敬恭聽宗爾父母之言。夙夜無愆,視諸衿鞶。’”[14]其最終目的,除考慮女兒的命運外,也希望女兒不使宗族姓氏蒙羞。
漢代崇儒政策的推廣,使士人的宗族蓬勃發展。士與強宗大族緊密結合,一方面使強宗大族士族化,進而在政治、經濟、文化舞臺上占據重要位置;另一方面士人在政治上得勢后,極力維護、提高其家族文化品第,擴張家族的財勢,兩者互為因果[15]。漢代強宗大族的文化優勢使宗族形成士大夫豪族,以別于非士大夫豪族,其標志即在于宗族中人具有儒家的道德修養,其言行能堪為世則。儒家觀念并不注重社會序列與地位,而在于其人是否為賢者[16],因而宗族女兒同樣需要、也同樣能夠承擔這一職責和使命。士族兒女之所以能成為賢者,是宗族施行教育的結果,兩者亦互為因果。
班昭《女誡》也透露了這些信息。《女誡》“序”曰:“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寵,賴母師之典訓。年十有四,執箕箒于曹氏,于今四十余載矣。戰戰兢兢,常懼黜辱,以增父母之羞,以益中外之累。夙夜劬心,勤不告勞。……吾性疏頑,教道無素,恒恐子谷負辱清朝。圣恩橫加,猥賜金紫,實非鄙人庶幾所望也。男能自謀矣,吾不復以為憂也。但傷諸女方當適人,而不漸訓誨,不聞婦禮,懼失容它門,取恥宗族。”[17]《七誡》云:“毀訾布于中外,恥辱集于厥身,進增父母之羞,退益君子之累。”[18]以班昭之語,自己因“先君”、“母師”之教,所以能“常恐黜辱”,因此終其一生沒使“父母”蒙羞。所以她有教育子女的自覺,雖然她自謙教育子女不夠行之有素,又僅以最低標準加以要求,其最低標準即是女兒能不“失容它門”、“取恥宗族”,最高標準能使女兒“聲譽耀于邑鄰,休光延于父母”,其憂患宗族的心理最為明顯。
我們從劉向《列女傳》、《后漢書·列女傳》的女性傳記的書寫方法[19],也可略見西漢元、成之后至東漢以來宗族建立以及宗族受重視程度的提高。《列女傳》在敘述傳主時,如果傳主為已適人者,則必稱某人之妻、某人之母,如果不是貴為帝室、王室、公室之女,則大致不敘及其為女的身份。《列女傳·母儀》14則中,6位母親沒有本家身份;《賢明》篇15則中,10位妻子沒有本家身份;《仁智》篇15則中,9位沒有本家身份;《貞順》篇15則中,6位沒有本家身份;《節義》篇15則中,11位沒有本家身份;《辯通》篇15則中,6位沒有本家身份。即使傳主主要以女兒身份行事的15則記事中,《魯漆室女》、《京師節女》、《晉弓公女》、《齊傷槐女》、《阿谷處女》、《趙津女娟》、《齊鐘離春》、《齊宿瘤女》、《齊孤逐女》、《楚處莊侄》、《齊太倉女》等11則,雖貌似有本家姓名,實際上或表明其生活之地(阿谷、京師、漆室等),或表明其父的職業和社會身份(弓工、趙津、太倉令),或表明其社會處境(孤逐、傷槐)和身體特征(宿瘤)等,與其宗族姓氏沒有關系或關系不大。而《后漢書·列女傳》17位傳主,15位傳主有本家姓氏、郡邑和其父兄之名,另2位雖姓氏、籍貫不詳,但史家特為注明其“不知何氏之女也”,亦可見《后漢書·列女傳》以記載女性本家姓氏為通則。本家姓氏與出嫁女緊密聯系,則出嫁女的聲譽與家族聲譽更為息息相關。
《后漢書·列女傳》中的幾則傳記可見出嫁女對本家宗族文化品格的維護和擔戴。如《勃海鮑宣妻》桓少君,其父為儒師,喜愛其學生鮑宣“修德守約”,所以以女妻之,少君亦能“修德守約”,結婚后,與鮑宣共挽鹿車歸鄉里。可見少君認同父親所秉持的賢者標準并在婚后加以踐履。史云少君“修行婦道,鄉里稱之”,自然為桓氏宗族帶來了榮光。又漢中程文矩妻李穆姜,為同郡李法之姊,穆姜以義化導繼子,使四子并為良士。《后漢書·李法傳》稱李法“博通群書,性剛而有節”,可以想見穆姜早年所受的教育。穆姜臨終,遺言繼子遵李法遺令行事,可見穆姜對本家文化品格的認同、實踐、傳承和傳播。
南陽陰瑜妻荀采,荀爽女。年十九,夫死,絕意不嫁,父以病篤詒之歸寧,強嫁之,女最終自縊而死。荀采之所以如此,與荀爽之教育有關。荀爽曾作《女誡》。其文曰:“《詩》云:‘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明當許嫁,配適君子。竭節從理,昏定晨省。夜臥早起,和顏悅色。事如依恃,正身潔行,稱為順婦。……非禮不動,非義不行,是故宋伯姬遭火不下堂,知必為災,傅母不來,遂成于灰。《春秋》書之以為高也。”[20]荀采正以行動實踐其父“非禮不動,非義不行”的教誨。
沛郡劉長卿妻桓鸞女,尤其值得分析。《后漢書》有其父祖兄弟桓榮、郁、焉、鸞、典、曄及子侄輩桓彬之傳。傳后史家“論”曰:“伏氏自東西京相襲為名儒,以取爵位。中興而桓氏尤盛,自榮至典,世宗其道,父子兄弟代作帝師,受其業者皆至卿相,顯乎當世。”[21]桓氏出自名儒之家,當夫死子夭之時,擔心家人逼其歸寧,乃割耳以自誓[22]。其理由是:“昔我先君五更,學為儒宗,尊為帝師。五更已來,歷代不替,男以忠孝顯,女以貞順稱。詩云:‘無忝爾祖,聿修厥德。’是以豫自刑翦,以明我情。”桓氏完全從實踐和傳承本家文化傳統的角度來規范自己。“沛相王吉上奏高行,顯其門閭,號曰‘行義桓釐’。”[23]亦以其本家姓氏對其加以旌表。
安定皇甫規妻之語,最能看出士大夫家族以儒家修養區別并傲視其它人群之意。《列女傳·皇甫規妻傳》載,皇甫規逝時,其繼妻年盛貌美,董卓欲以相國之威令其改適于己,皇甫規妻立罵董卓曰:“君羌胡之種……妾之先人,清德奕世。皇甫氏文武上才,為漢忠臣。君親非其趣使走吏乎?”既為“奕世”,可見這一“清德”已在其家族中形成傳統,而女兒亦是這一傳統的擔當者和傳遞者。
從另一方面看,越是士大夫宗族就越可能對子婦有更高的道德文化和行為的要求。如上引入《后漢書·列女傳》的桓少君嫁渤海鮑宣,鮑家也是士族之家,鮑宣子永、孫昱在《后漢書》中各有傳記。《后漢書·列女傳》載少君云己不敢忘“先姑”之言,《鮑永傳》云永事繼母至孝,正因其家有尊姑孝母之文化傳統,所以鮑永妻“母前叱狗”,鮑永就認為她行為失檢,冒犯繼母而要出妻。上引王吉例也可見出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