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列女傳》的組織結構看其女德建構
劉向《七略·別錄》言《列女傳》七篇[5],《漢書·楚元王傳》云《列女傳》八篇[6],后者應是以《列女傳》各篇序、頌為一篇殿七篇之后。宋王回《古列女傳序》曰:“(其書)有母儀、賢明、仁智、貞順、節義、辯通、孽嬖等篇,而各頌其義,圖其狀,總為卒章[7]。傳如太史公記,頌如詩之四言,而圖為屏風。”[8]揣《列女傳》形制,傳如《史記》傳記,第八篇序頌或如《史記》末篇之《太史公自序》,《太史公自序》基本以四言句提領各卷內容和義理,有全書目錄和總綱之用,《列女傳》或仿此而為《頌》。《列女傳》成書后,因后人注釋并增添記事,原本頗失其舊,但因原書每篇有“小序”,每傳有頌,故宋人得以“小序”及“頌義”為“篇次”,“復定其書為八篇”(曾鞏《古列女傳序》)[9]。《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儒家》又著錄“《列女傳頌圖》”,知《列女傳頌圖》亦單行,復以畫、屏風等為載體保存、傳播和流傳。如山東嘉祥縣武梁祠《列女圖》七幅,皆出今本《列女傳》“貞順”、“節義”篇[10];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宋摹顧愷之《列女仁智圖》絹本[11],雖為數段拼接,但可據此見出“仁智”篇次序為:《楚武鄧曼》、《許穆夫人》、《曹僖氏妻》、《孫叔敖母》、《晉伯宗妻》、《衛靈夫人》、《齊靈仲子》、《魯漆室女》、《晉羊叔姬》、《晉范氏母》,除《魯漆室女》外,與今本《列女傳》次序全同。所以我推測今本《列女傳》各篇類目、篇內傳記及次序或者也大致保存了《列女傳》原書的面貌[12]。今細讀《列女傳》,對各篇敘事原則和各傳的內在敘事發展有一定的理解,愈發堅定這一想法。關于《列女傳》的編撰與性質,學界說法頗多[13],我無力解決此爭論,但愿能通過《列女傳》選擇、編次敘事材料以及在對一些傳記的敘事細節的比較分析中,深化對這一問題的認識。不過,我更感興趣的是,通過對《列女傳》敘事的分析把握其意欲表達的女德內涵。
(一)《列女傳》的分篇原則
《列女傳》包括《母儀》、《賢明》、《仁智》、《貞順》、《節義》、《辯通》、《孽嬖》七篇,其材料來源、傳主類型和成書目的,《漢書·楚元王傳》概括為“采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14]。其篇一至篇六,共九十傳[15],涉及九十三位典范女性,此為“可法則者”;篇七,十五傳,十六位女性,為“孽嬖亂亡者”,作為反面例子,為引以為戒者。前六篇與篇七易于劃分,那么同樣具有正面價值的前六篇又是如何劃分和建立的呢?[16]
篇一《母儀》,主題頗為明確,“小序”概括為:“惟若母儀,賢圣有智。行為儀表,言則中義。胎養子孫,以漸教化。”[17]主要表現“母”這一身份所當具有的品德、言行方式、承擔的責任和意義等。
篇二《賢明》、篇三《仁智》具有很多內在的一致性。《賢明》“小序”曰:“惟若賢明,廉正以方。動作有節,言成文章。咸曉事理,知世紀綱。循法興居,終身無殃。”[18]前六句從內在品德、言行方式、智識能力等方面闡發“賢明”的內涵,后二句主要是“賢明”之效。《仁智》“小序”曰:“惟若仁智,豫識難易。原度天理,禍福所移。歸義從安,危險必避。專專小心,永懼匪懈。”[19]八句分四個意群,每個意群的前后兩句大致構成因果關系,所以一、三、五、七句闡發“仁智”內涵,二、四、六、八句乃“仁智”之效。其中《賢明》篇之“咸曉事理”與《仁智》篇之“原度天理”、“豫識難易”都表明傳主的識見,不過《賢明》偏重對社會、人事的把握,《仁智》偏重于對天理、禍福的預知能力。“循法興居”、“廉正有方”(《賢明》)與“歸義”(《仁智》)顯示傳主非禮勿動的行事原則,“專專小心”(《仁智》)是謹慎的行事方式,“終身無殃”(《賢明》)、“從安”(《仁智》)是識度、正確行事原則和方式所帶來的良好結果,但仔細分析兩篇中的各個傳記,發現兩篇敘事模式頗為不同。《賢明》篇所有傳記的敘事都呈現這一模式:事態因傳主的識見及干預而向好的方向發展或至少沒有向壞的方向發展,傳主的識見主要表現在及時發現不利因素并阻止不利因素產生影響。如《周宣姜后》,周宣王晚起,姜后及時諫阻,宣王從此“勤于政事”,“卒成中興”;《齊桓衛姬》,齊桓公聽鄭衛之音、伐鄰國,衛姬及時匡正,桓公卒成霸業;《晉文齊姜》,因齊姜絕重耳安于齊之念,終使晉文公“伯天下”;《柳下惠妻》,柳下惠妻及時阻止丈夫門人誄其夫,最終能“光其夫”;《齊相御妻》,齊相御妻對丈夫的虛驕之態深加折辱,使夫終能列于君子;《楚接輿妻》、《楚老萊妻》、《楚於陵妻》都因其妻的及時諫阻而不失隱德等。《仁智》篇所有傳記都遵循傳主預測某事、預測得到驗證的敘述模式。如《密康公母》,三女奔密康公,密康公母以為小丑不堪三女,勸兒子獻女于周共王,密康公不聽,終為周王所滅;《楚武鄧曼》,鄧曼預言屈瑕伐羅必敗、楚王伐隨將死于軍等,后果如其言;《許穆夫人》以為嫁大國可為依靠,嫁小國無補于社稷,后不出其所料;《魯公乘姒》,因其弟妄解其哭族人之悲為思嫁,而又逾時不嫁姊,斷定其弟不達人事,為相必有天災人禍,后果如其言等。
《賢明》篇中的《陶答子妻》最易與《仁智》篇中傳記相混。陶答子妻也有一個預測:其夫治陶三年,家富三倍,其妻屢諫不聽,故預測其家必敗,妻攜子而去,夫家果以盜誅,唯母因老得以免死。如果在《仁智》篇中,敘事至此即應結束,然此傳接言陶答子妻攜子而還,孝養其姑,使其家有后,舅姑得終其天年,記事轉變為因其妻識見而使事態向好的方向發展的模式,因而入《賢明》篇中。
篇四《貞順》、篇五《節義》間也有很多內在的一致性。《貞順》“小序”曰:“惟若貞順,修道正進。避嫌遠別,為必可信。終不更二,天下之俊。勤正潔行,精專謹慎。”[20]《節義》“小序”曰:“惟若節義,必死無避。好善慕節,終不背義。誠信勇敢,何有險诐。義之所在,赴之不疑。”[21]“天下之俊”、“何有險诐”乃“貞順”、“節義”之效,其它闡述“貞順”、“節義”之意。其中“為必可信”(《貞順》)、“誠信”(《節義》)一義,“義之所在,赴之不疑”(《節義》),“終不更二”(《貞順》)是“義之所在,赴之不疑”的一種實踐;而“好善慕節”(《節義》)、“修道正進”(《貞順》),是兩篇傳主的共同追求;面對各方面的壓力“終不更二”,何嘗不需要“勇敢”、“必死無避”(《節義》)的精神?但細讀兩篇,雖然《貞順》、《節義》都敘述堅持節義之事,但兩者又各有側重。《貞順》篇主要處理的是傳主面對變化了的情勢和眾多外在壓力而能堅持節義,《節義》篇雖也有外在壓力,但更重要的是傳主面對公義和私愛的矛盾沖突及其痛苦抉擇,在這一抉擇中堅持并顯示了節義。如《貞順·召南申女》,一位已許嫁之女,因“一物不具,一禮不備”、“守死不往”,當然面臨夫家強大的壓力,地方法官似乎也不認同此舉,所以“夫家訟之以理”時能“致之(女)于獄”,然申女不為所動。同篇《宋恭伯姬》,雖迫于父母壓力,在親迎禮有闕的情況而行,但之后堅持不與恭公行夫婦之道,娘家施加壓力亦不予理睬;同條又敘其面對大火威脅,“逮火而死”,“厥心靡悔”。《楚昭貞姜》則面對大水臺崩的威脅,堅持已所認定的禮義。《衛宣夫人》,齊女本為嫁君而來,然未入城門即聞夫亡,皮之不存,毛之焉附?故傅母勸其還,齊女不顧變化了的情勢和傅母之勸,執意入衛守喪;后衛君欲烝齊女,衛群臣、齊兄弟皆附和,齊女一概“不聽”。《蔡人之妻》面對丈夫的惡疾和母將改嫁之的壓力,《黎莊夫人》則面對與丈夫“不同欲,所務者異”,因而甚不得意的情勢,皆堅持不去,捍衛所認定的“婦道”等等。《節義》篇之《魯孝義保》,臧氏寡是公子稱的保母,稱長兄子與魯人作亂,將殺公子稱,保母用己子換公子稱。保母認為“保孤”為公義,“養子”為“私愛”,保母在這一抉擇中顯示了節義。《蓋將之妻》寫戎滅蓋,蓋將未能死君,又因顧惜妻子不能死節,妻子恥夫“棄忠臣之公道,營妻子之私愛”,憤而自殺。《魯義姑姊》講述一婦人抱扶二小兒逃難,二小兒不能同時保全時,棄己子,抱兄子。義姑說:“己之子,私愛也,兄之子,公義也。”《梁孝節婦》與此故事前半段相同,己子與兄子陷大火中,兩子不能同時救出,梁婦決意救兄子,此時兄子為“公義”,己子為“私愛”;后半段寫火中惶猝,梁婦誤將己子救出,為明己不取私愛而自“赴火而死”。《邰陽友姊》講述任季兒兄被季兒丈夫及其同伙所殺,后來丈夫遇赦得還,告訴季兒其兄被殺真相,季兒以為“殺夫為兄報仇”不義,但留在夫家面對兄弟的仇人也不義,離開丈夫再嫁也不義,因而活著就意味著不義,此時,一己生命成為私愛,所以她選擇自殺,以此方式使自己免陷于不義之地而存義。
篇六《辯通》篇傳記,皆遵循辭語解紛的敘事模式,也即“小序”所云“連類引譬,以投禍兇。摧毀一切,后不復重”[22]。如《齊管妾婧》因善解詩幫助管仲解決了政事中的困境;《楚江乙母》因機智的辯說幫助了兒子;《晉弓工女》,因善取譬解救了丈夫;《齊太倉女》、《齊傷槐女》、《趙津女娟》則以善于言辭解救了父親;《楚野辨女》引經據典折服了跋扈的鄭大夫御者,使自己脫離險境;《趙胇肹母》駁倒趙襄子使自己不遭連坐之罰;《齊鐘離春》、《齊宿瘤女》、《齊孤逐女》因其諫辭而老女得售等等。
《孽嬖》篇“小序”曰:“惟若孽嬖,亦甚嫚易。淫如熒惑,背節棄義。指是為非,終被禍敗。”[23]所收皆為淫能惑人、背節棄義的女性以及此類女性造成的惡劣影響等。
(二)《列女傳》各篇內部的結構原則
《列女傳》各篇內部的結構原則,大體以傳主年代先后為序,又注意傳主的階級、階層,相鄰、相近故事之間的對稱性和整卷內容的涵蓋面等。如篇一《母儀》篇,首為五帝之一的舜妻,次為周始祖母姜嫄,三為殷始祖母簡狄。雖然殷立國早于周,但據《史記》《周本紀》、《殷本紀》,姜嫄為帝嚳元妃、簡狄為次妃;周棄,帝堯時即為農師,殷契,因佐禹治水有功,舜時命為司徒;因此這一編排還是合理的。接下來依次為《夏啟涂山》、《湯妃有莘》、《周室三母》,即夏、商、周母。相對于前兩篇,《周室三母》篇幅頗長[24],完全可以分為三篇獨立的傳記,編撰者顯然考慮到夏、商、周三代開國之君母親的對應而將《周室三母》處理成一篇。次《衛姑定姜》、《齊女傅母》。依文本提及的時間并參照《左傳》記事,《齊女傅母》當居《衛姑定姜》之前[25],但《列女傳》此種編排或許并非失誤,揣其意,自《有虞二妃》至《衛姑定姜》,傳主皆為帝王母、妻,《齊女傅母》下始為大夫、士、庶母。《齊女傅母》傳中雖有衛莊公夫人,但她只是受教者,傳主乃傅母,而衛姑定姜為諸侯妻,傅母或因與衛姑定姜階級、階層之別而屈居其后。次《鄒孟軻母》、《魯季敬姜》、《楚子發母》。此為嘉靖黃魯曾本、萬歷黃嘉育本(《四部叢刊初編》本)次序,南宋建安余氏勤有堂本(《叢書集成初編》本)、顧氏重刊本(王照圓《列女傳補注》本)、《四庫全書》本等皆以孟母居兩者之后[26]。從年代順序上看,孟母居后是合理的,但亦不排除漢人或宋人尤尊孟子,或考慮孟母與《魯季敬姜》故事內在的對稱性而以孟母居前(詳下)。次《魯之母師》、《魏芒慈母》,一敘婆母,一敘繼母。婆媳、繼母與繼子關系始以義結,但兩傳皆尤表人情,亦可視為一對對稱性故事。今本最后之《齊田稷母》與前《楚子發母》在敘事類型上亦有一定的呼應。
《列女傳》每篇包括十五則傳記,然今本《母儀》篇為十四則,當補入《魯師春姜》一則[27]。1966年山西大同石家寨北魏司馬金龍墓出土漆畫屏風五塊,每塊分四層漆繪,根據已公開發表的漆畫照片和考古報告[28],可知漆畫正面多列女內容,其中《有虞二妃》、《啟母涂山》、《周室三母》、《魯之母師》、《孫叔敖母》、《衛靈夫人》、《蔡人之妻》、《黎莊夫人》皆見今本《列女傳》。《魯師春姜》處于漆畫第一塊第三層,其上一層為《周室三母》,其右為《孫叔敖母》,則《魯師春姜》亦當出自《列女傳》。漆畫選自《列女傳》部分的排列順序亦與今本《列女傳》對應。首《有舜二女》,接《啟母涂山》,第二層首《周室三母》,接《魯之母師》,第三層《魯師春姜》,接《孫叔敖母》、《衛靈夫人》等,《孫叔敖母》、《衛靈夫人》已入《仁智》篇。《魯師春姜》繪母坐床訓女之狀,母旁書“魯師春姜”,女旁書“春姜女”,“魯師春姜”傳記部分文字有脫落,與《太平御覽》所引《列女傳》此則、司馬光《家范》所引此則相對照,其文字大致可復原為:
魯師春姜者,魯師氏之母也。嫁其母(引者按:“母”當為“女”之誤),三往而三逐。姜問其故,以輕其室人也。春姜召其女而責之曰:“夫婦人事夫有五:平旦笄而朝則有君臣之嚴;洗盥饋食則有父子之敬;報反而行則有兄弟之道;必期必誠則有朋友之信;寢席之交然后有夫婦之際。汝不順而以見逐,爾非吾子也。”笞之一百,留之三年,乃復嫁之,卒守節義,成為夫婦。
從內容上看,此為母訓女內容,當入《列女傳·母儀》篇,次序當在《魯之母師》之后。
至此,我們可以從傳主、受教者身份地位等方面對《母儀》篇作一分析。從各傳主的身份看,有虞二妃、湯妃有莘是以妻子身份出現的,其入選母儀篇,乃母儀天下之意;棄母姜嫄、契母簡狄為周、殷始祖母;啟母涂山、周室三母為帝王母,楚子發母為將母,齊田稷母為相母,魯季敬姜為大夫母,鄒孟軻母為士母,魯之母師、魏芒慈母為庶人母。從施教對象看,眾母教育子嗣,魯師春姜訓女,湯妃、齊女傅母訓導后宮。除生母外,衛姑定姜、魯之母師為婆母,魏芒慈母又為繼母,齊女傅母為傅母,所以,《母儀》篇雖區區十五則,卻涵蓋了政治、社會倫理、自然意義上的、各階級、各階層的母親和女性的各種母親身份和母儀功能,這一選材和安排顯示了編著者的思維的縝密。又如《賢明》篇,《周宣姜后》,以周天子后身份和年代久遠居于篇首。次《齊桓衛姬》、《晉文齊姜》、《秦穆公姬》、《楚莊樊姬》為春秋四霸妻,是一組對稱性的故事。特別是《齊桓衛姬》、《晉文齊姜》、《楚莊樊姬》三則皆直接表明三位女性與三公成就霸業間的直接關系。之下分別為大夫、士、庶、仆御、隱者妻,其中《柳下惠妻》、《魯黔婁妻》是一組對稱性的故事,皆敘述夫死時,妻子最能提領丈夫之德行精神,從而成就夫名。《楚接輿妻》、《楚老萊妻》、《楚於陵妻》三故事的對稱關系也十分明顯。而從篇與篇之關系看,篇一多為母親,篇二全是妻子,這一對照和呼應也可見出《列女傳》編著者的精心安排。
(三)從分篇原則看《列女傳》對敘事材料的處理
《列女傳》的分篇和各篇內部編排都有精心的設計,然而以往的材料并非為某一主題而存在,因此如何選擇最合意的材料,不合意者則加以刪削、修改,恐是題中應有之意。如《列女傳·仁智·孫叔敖母》條。此事又見賈誼《新書》卷六“春秋”、《新序》卷一。《新書》曰:
孫叔敖之為嬰兒也,出游而還,憂而不食。其母問其故,泣而對曰:“今日吾見兩頭蛇,恐去死無日矣。”其母曰:“今蛇安在?”曰:“吾聞見兩頭蛇者死,吾恐他人又見,吾已埋之也。”其母曰:“無憂,汝不死。吾聞之,有陰德者,天報以福。”人聞之,皆諭其能仁也,及為令尹,未治而國人信之。[29]
《新序》曰:
叔敖為嬰兒之時,出游,見兩頭蛇,殺而埋之,歸而泣。其母問其故,叔敖對曰:“聞見兩頭之蛇者死,向者吾見之,恐去母而死也。”其母曰:“蛇今安在?”曰:“恐他人又見,殺而埋之矣。”其母曰:“吾聞有陰德者,天報以福,汝不死也。”及長,為楚令尹,未治而國人信其仁也。[30]
《列女傳》曰:
叔敖為嬰兒之時,出游,見兩頭蛇,殺而埋之。歸見其母而泣焉。母問其故,對曰:“吾聞見兩頭蛇者死,今者出游見之。”其母曰:“蛇今安在?”對曰:“吾恐他人復見之,殺而埋之矣。”其母曰:“汝不死矣。夫有陰德者,陽報之,德勝不祥,仁除百禍,天之處高而聽卑。《書》不云乎:‘皇天無親,惟德是輔爾。’嘿矣,必興于楚。”及叔敖長,為令尹。君子謂叔敖之母,知道德之次。[31]
從兒童心理、故事的連貫性以及表達義理的自然程度看,似以《新書》的敘事為最佳。孫叔敖聽說看見兩頭蛇的人會死,他見到了兩頭蛇,自然擔心自己會死掉,但他埋蛇之舉表明其仁心出自天然,因而仁名遠播,等到他為令尹,未治而國人信其仁。《新書》沒寫“殺蛇”,也使故事在更純粹的“仁”心上發展。《新序》多“去母”二字,說明叔敖哭泣之因不但為自己將死,還有不忍心離開母親,埋蛇為仁,悲傷去母,“深表叔敖之孝”(《新序校釋》),也不為過。不過《新書》、《新序》“有陰德者,天報以福”,似乎只是安慰孩子你不會死(“汝不死也”),跟之后孫叔敖能成為令尹沒有直接關系。《列女傳》為表現“人”預測天機之“智”,實現預測得中的敘事模式,讓孩子“嘿矣”,并預測孩子“必興于楚”,這樣埋蛇之事似乎變成母子、天機和識天道者之間的秘密,最后叔敖為令尹就成了母親預測得中的驗證,雖然孫叔敖發跡源于仁心,敘事也說“德勝不祥,仁除百禍”,但“仁心”主題卻未能得到足夠的闡發,這也是《列女傳·仁智》篇之“仁”始終不及“智”鮮明的原因。
又如《仁智·許穆夫人》條。關于許穆夫人其人其事可資選擇的材料有《左傳》、《詩經·鄘風·載馳》、《毛詩序》、《韓詩外傳》等。《左傳》“閔公二年”記事曰:“初,惠公之即位也少,齊人使昭伯烝于宣姜。不可,強之。生齊子、戴公、文公、宋桓夫人、許穆夫人。文公為衛之多患也,先適齊。及敗,宋桓公逆諸河,宵濟。衛之遺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藤之民為五千人,立戴公,以廬于曹。許穆夫人賦《載馳》。齊侯使公子無虧帥車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歸公乘馬,祭服五稱,牛羊豕雞狗皆三百,及門材。歸夫人魚軒,重錦三十兩。……(僖公)二年,(齊桓公)封衛于楚丘。……衛國忘亡。”[32]宣姜為衛宣后,衛惠公母,昭伯為惠公異母兄,許穆夫人為昭伯烝宣姜所生,懿公為惠公子。懿公為戎狄所殺,宋桓公助衛,立戴公于曹,應與許穆夫人姊宋桓夫人有關。僖公二年,齊桓公助衛,源于文公的親齊外交。許穆夫人頗有政治識見,從其《載馳》詩中可以看出。詩云:“控于大邦,誰因誰極。大夫君子,無我有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毛傳》云:“不如我所思之篤厚也。”《鄭箋》云:“今衛侯之欲求援引之力,助于大國之諸侯,亦誰因乎?由誰至乎?閔之,故欲歸問之。君子,國中賢者,無我有尤,無過我也。”當時亦有許穆夫人自許嫁之說。《韓詩外傳》卷二曰:“高子問于孟子曰:‘夫嫁娶者,非己所自親也。衛女何以得編于詩也?’……孟子曰:‘有衛女之志則可,無衛女之志則怠。……夫道二:常之謂經,變之謂權。懷其常道,而挾其變權,乃得為賢。夫衛女行中孝,慮中圣,權如之何?’”[33]孟子言衛女自親婚嫁,“行中孝”、“慮中圣”,所指當即衛女與大國連姻之謀。《列女傳·許穆夫人》曰:
許穆夫人者,衛懿公之女,許穆公之夫人也。初,許求之,齊亦求之,懿公將與許。女因其傅母而言曰:“古者諸侯之有女子也,所以苞苴玩弄,系援于大國也。言今者,許小而遠,齊大而近,若今之世,強者為雄,如使邊境有寇戎之事,維是四方之故,赴告大國,妾在不猶愈乎?今舍近而就遠,離大而附小,一旦有車馳之難,孰可與慮社稷?”衛侯不聽,而嫁之于許。其后翟人攻衛,大破之,而許不能救。衛侯遂奔走,涉河而南至楚丘,齊桓往而存之。遂城楚丘,以居衛侯,于是悔不用其言。[34]
《列女傳》敘事大致依據上述材料,但因以此則入《仁智》篇,不得不遵循傳主預測得中的敘事模式,因而對原始材料作了一定的處理。首先,《左傳》、《載馳》、《毛詩序》都以較多筆墨言及戴公廬曹一事,此與宋桓公有關,但宋國并非許穆夫人當初傾向聯姻的大邦,不能印證許穆夫人的預見,所以傳中絕口不提此事。其二,依《左傳》等的說法,從父親這一邊看,許穆夫人與衛懿公同輩,從母親這一邊看,許穆夫人母是衛懿公的外祖母,《列女傳》以衛懿公為許穆夫人父,只字不提其母。一是因為其母宣姜為《列女傳·孽嬖》篇中的人物,二是避免談及許穆夫人乃母被烝后所出,在防止敘事枝蔓的同時,又給許穆夫人一個更清白、更高貴的出生。其三,狄人滅衛,懿公死,廬曹時之衛侯為許穆夫人兄戴公,兩年后齊桓公助立者為許穆夫人另一兄文公,即使以許穆夫人為懿公女,從其建議連姻大邦不成到最后預言得中,其間已歷三衛公,而《列女傳》將衛侯處理為同一人,可見編著者為敘事主題單純,刪削了大量歷史人物和事件。
又如《仁智·曹僖氏妻》條。晉重耳流亡經過曹國,不被曹君禮遇,曹臣僖負羈的妻子有識見,預測重耳必將得志于諸侯,如果丈夫現在能禮遇重耳則將得到報施,否則不久會大禍臨頭。后來重耳為晉公,果然伐曹,只表“負羈之閭”不使兵入,于是負羈門閭成市,眾多曹國士民因此得到了庇護。此事見《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和“二十八年”,然《左傳》最終結局卻與《列女傳》大相徑庭。《左傳》載晉君雖報施負羈氏,但重耳從者對僖負羈大為不滿,怒“爇僖負羈氏”,僖負氏死得很慘。亦可見《列女傳》編著者為了適應《仁智》篇“預測得中”的敘事模式,對結局進行了截取。其它如《孽嬖》篇《陳女夏姬》條,將之與《左傳》“成公二年”、《新序》卷一《雜事》“楚莊王既討陳靈公”條記事相對照,其對申公巫臣的結局也做了刪削處理。
(四)從相鄰傳記的對稱性看《列女傳》的敘事
上文已述,《列女傳》在各篇內諸記事間注意相鄰傳主和相似記事的對稱和呼應,由于歷史材料的特異性,要想各材料能構成對稱、呼應,編撰者的干預似也在所難免。如《貞順·宋恭伯姬》條。此為《貞順》篇第二條,前條為《召南申女》,講述申女“一禮不備”,“守死不往”,編著者似有意在這一主題上使《宋恭伯姬》與《召南申女》產生呼應。
《春秋》載魯成公九年(前582年)伯姬歸宋共公,六年后(前576年)守寡,三十三年后[35]在宋遇火死。《穀梁傳》對伯姬記事闡發頗多。《春秋》書“伯姬歸于宋”,《穀梁傳》曰:“逆者非卿,故不書。”(卷十四)《春秋》書“夏季,孫行父如宋致女”,《穀梁傳》曰:“詳其事,賢伯姬也。”(卷十四)《春秋》書“五月甲午,宋災,伯姬卒”,《穀梁傳》曰:“傳取卒之日加之災上者,見以災卒也。其見以災卒奈何?伯姬之舍失火,左右曰:夫人少辟火乎?伯姬曰:婦人之義,傅母不在,宵不下堂。左右又曰:夫人少辟火乎?伯姬曰:婦人之義,保母不在,宵不下堂。遂逮乎火而死。婦人以貞為行者也,伯姬之婦道盡矣。詳其事,賢伯姬也。”(卷十六)《公羊傳》對伯姬贊許的態度也至為明顯。《左傳》伯姬記事的態度較曖昧,其記事本身有易產生歧義之處。《左傳》“成公九年”載:“二月,伯姬歸于宋。”杜預注曰:“宋不使卿逆,非禮。”但從《左傳》“(某女)歸于(某國)”諸用例看,似并無譏非禮之意[36]。《左傳》同年夏記事曰:“夏,季文子如宋致女。復命,公享之,賦《韓奕》之五章。穆姜出于房,再拜,曰:‘大夫勤辱,不忘先君,以及嗣君,施及未亡人。先君猶有望也,敢拜大夫之重勤。’又賦《綠衣》之卒章而入。”杜預注曰:“女嫁三月,又使大夫隨加聘問,謂之致女,所以致成婦禮,篤昏姻之好。《韓奕》,《詩·大雅》篇名。其五章言:‘蹶父嫁女于韓侯,為女相所居,莫如韓樂。’文子喻魯侯有厥父之德,宋公如韓侯,宋土如韓樂。穆姜,伯姬母,聞文子言宋樂,喜而出謝其行勞。《綠衣》詩,邶風也。取其‘我思古人,實獲我心’,喻文子言得已意。”依《春秋》三傳,三月“致女”為常禮,不能推斷季文子為伯姬拒行成婦禮而來,而從季文子歸魯所賦之詩看,伯姬在宋頗安樂,雖然不能排除僅為外交辭令。《左傳》“襄公三十年”記事曰:“甲午,宋大災。宋伯姬卒,待姆也。君子謂:‘宋共姬,女而不婦。女待人,婦義事也。’……秋七月,叔弓如宋,葬共姬也。”《左傳》以為女兒遭遇此種情形,當待傅母,婦人則可便宜行事,可見“君子”對伯姬待姆之舉并未明確表示贊賞,但《左傳》此語可作兩種理解:一指出伯姬婦行女禮,倘如此,則暗寓批評之義;一指出伯姬行女禮,乃因其“女而不婦”。其何以“女而不婦”?或即因婚禮時禮缺,后不行夫婦之道,因而在宋四十年,以女自處?或許是《左傳》的這一理解向度,《列女傳》遂執著于以禮貫穿伯姬的一切行為。《宋恭伯姬》曰:
伯姬者,魯宣公之女,成公之妹也,其母曰繆姜。嫁伯姬于宋恭公,恭公不親迎,伯姬迫于父母之命而行。既入宋,三月廟見,當行夫婦之道,伯姬以恭公不親迎故,不肯聽命。宋人告魯,魯使大夫季文子如宋,致命于伯姬。還復命,公享之,繆姜出于房,再拜,曰:“大夫勤勞于遠道,辱送小子[37],不忘先君,以及后嗣,使下而有知,先君猶有望也。敢再拜大夫之辱。”伯姬既嫁于恭公十年,恭公卒,伯姬寡。至景公時,伯姬嘗遇夜失火,左右曰:“夫人少避火!”伯姬曰:“婦人之義,保傅不俱,夜不下堂。待保母來也。”保母至矣,傅母未至也。左右又曰:“夫人少避火!”伯姬曰:“婦人之義,傅母不至,夜不可下堂。越義而生,不如守義而死。”遂逮于火而死。春秋詳錄其事,為賢伯姬。[38]
恭公不親迎,伯姬本應“一物不具,一禮不備”,“守死不往”,但迫于父母壓力而歸宋,因而在三月成婦禮時,抵御宋、魯兩方壓力,持禮守義,彌補此前屈從父母壓力的德行缺失。其后伯姬母言辭一段出自《左傳》,似游離了主題,這可從《列女傳》編著者偏好有文者這一點上加以解釋[39],且可顯示母教意義,故《列女傳》樂于選擇。《列女傳》對伯姬之死的義理闡發全用《穀梁傳》意。《宋恭伯姬》在堅守禮節的周備上與《召南申女》形成對應,但一在婚禮時,一在三月廟見禮后,具體情勢并不相同,這種“和而不同”式的對稱和呼應,增加了全篇敘事的涵蓋面。又如《棄母姜嫄》、《契母簡狄》是一對對稱性故事,二母皆教子成人,但姜嫄“好種稼穡,及棄長而教之”,簡狄則“性好人事之治,……及契長而教之”,一好自然,一好人事,亦屬“和而不同”,盡管現有的姜嫄和簡狄材料均不見此說。
《列女傳》篇中書寫注意故事之間的對稱、呼應,但記事卻要“和而不同”,盡量避免材料的重復。如《鄒孟軻母》條。關于孟母,可資利用的材料有《韓詩外傳》卷九“孟子少時誦”、“孟子妻獨居”兩條。《列女傳》極重《韓詩外傳》的材料[40],由于一些故事義理的密合,《列女傳》中有幾乎照錄《韓詩外傳》者,如《母儀》篇《齊田稷母》,出《韓詩外傳》卷九;《賢明》篇《楚莊樊姬》、《楚狂接輿》、《楚於陵妻》,前二則出《韓詩外傳》卷二,后則出卷九;《節義》篇《魏節乳母》,出《韓詩外傳》卷九;《辯通》篇《阿谷處女》、《晉弓工女》,分別出《韓詩外傳》卷一、卷八等。但《列女傳·鄒孟軻母》對《韓詩外傳》或不取,或修改。《韓詩外傳》卷九關于孟母的記事如下:
孟子少時誦,其母方織,孟輟然中止,乃復進。其母知其諠[41]也,呼而問之曰:“何為中止?”對曰:“有所失復得。”其母引刀裂其織,以此誡之。自是之后,孟子不復諠矣。孟子少時,東家殺豚,孟子問其母曰:“東家殺豚何以為?”母曰:“欲啖汝。”其母自悔言曰:“吾懷妊是子,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胎教之也。今適有知而欺之,是教之不信也。乃買東家豚肉以食之,明不欺也。”詩曰:“宜爾子孫,繩繩兮。”言賢母使子賢也。
孟子妻獨居,踞。孟子入戶視之,白其母,曰:“婦無禮,請去之。”母曰:“何也?”曰:“踞。”其母曰:“何知之?”孟子曰:“我親見之。”母曰:“乃汝無禮也,非婦無禮。《禮》不云乎?將入門,將上堂,聲必揚;將入戶,視必下。不掩人不備也。今汝獨往燕私之處,入戶不有聲,令人踞而視之,是汝之無禮也,非婦無禮也。”于是孟子自責,不敢去婦。
在編著《鄒孟軻母》時,《列女傳》為了表現孟母教子的持續性和多方面,故選擇“孟母三遷”,表現孟子未入學前孟母之“漸化”式教育、已入學后學無長進,孟母斷織戒其“廢學”、既娶后教子守夫婦相處之道、子成人后教子母子相處之道等。《韓詩外傳》中,孟母對孟子一瞬間的走神,都有很高的警惕,此種事例,適宜于對其中義理作精微的推闡,但漢人似尚未有效地掘發此點,故《列女傳》取其斷織之舉,而遺其內因。上文附注已述,《列女傳》傳主的品行操守相當固定,所以不能容納先詒子而后醒悟的孟母,故不取《韓詩外傳》“東家殺豚”的記事。又《列女傳》很重視“胎教”,孟母“吾懷妊是子,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胎教之也”之語,理應受到重視,但此前之《周室三母》條已論及此點,故此處避免重復而不取。孟子婚后與妻子關系不佳,當是事實。《荀子·解蔽》亦云:“孟子惡敗而出妻,可謂能而自強矣。”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孟母如何自處,既關母子之道,更關婆媳之道,所以《列女傳》選擇孟子妻請出一段。對照《韓詩外傳》、《列女傳》,兩者言辭頗近,結局相同,但《列女傳》的敘事及其涵蓋面卻與《韓詩外傳》有異。《韓詩外傳》云孟子請出妻,孟母得知原因后,指出孟子無禮之處。《列女傳》讓孟子妻自請出,孟母接受媳婦的辯白,批評孟子的無禮。將此事與同書《賢明》篇《陶答子妻》相比,愈見孟母的仁慧。陶答子妻以丈夫貪鄙而求去,“姑怒,遂棄之”,陶答子妻此去,為夫家保存一子,后又養姑終老,“以全身復禮”,但“君子”仍不肯諒解陶答子妻“違禮求去”之事,可見女子自求去本身就是無禮,遑論孟子妻以小事輒求去,參《陶答子妻》例,孟母亦可責媳婦無禮,相反孟母以無禮責子,故編著者引君子語特贊“孟母知禮而明于姑母之道”。《列女傳》中的母親對自己的子女總是嚴厲的[42],但《母儀》篇卻著意強調以義結的婆媳關系中的人情。如《衛姑定姜》中的衛姑泣送寡媳,《魯之母師》中魯母“與諸婦、孺子期夕而返”,雖早歸而不入家門的人情,其中也包括對媳婦的體恤。《列女傳》讓孟子妻主動求去就是要表現孟母對媳婦的寬厚。又同卷《魯季敬姜》,《國語·魯語》有“公父文伯之母對問”、“公父文伯飲酒”、“文父文伯之母如季氏”、“敬姜論勞逸”、“公父文伯之母別于男女之禮”、“公父文伯之母欲室文伯”、“敬姜之戒”、“敬姜之哭”數則,《列女傳》對這些材料也有取舍,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材料本來沒有明確的時間線索,但《列女傳》則大致以時間先后編排這些記事,顯示母教的持續性,從而與孟母記事形成對稱。
(五)《列女傳》、《新序》同一故事不同講述的敘事意圖
《漢書·楚元王傳》云劉向序次《列女傳》、著《新序》、《說苑》,今本《列女傳》曾用與《新序》、《說苑》相同的敘事材料,如上文所引《孫叔敖母》條,兩者意欲表達的義理有所不同,但此條見《新序·雜事》卷,編著者并未對其中的敘事按主題加以明確歸類,因而編撰者的用心尚不十分明了。《列女傳·孽嬖·衛宣公姜》條,又見《新序》卷七《節士》,可借此一探編著者的用心。《列女傳》曰:
宣姜者,齊侯之女,衛宣公之夫人也。初宣公夫人夷姜,生伋子,以為太子。又娶于齊,曰宣姜,生壽及朔。夷姜既死,宣姜欲立壽,乃與壽弟朔謀構伋子。公使伋子之齊,宣姜乃陰使力士待之界上而殺之。曰:“有四馬白旄至者,必要殺之。”壽聞之,以告太子。曰:“太子其避之。”伋子曰:“不可。夫棄父之命,則惡用子也。”壽度太子必行,乃與太子飲,奪之旄而行,盜殺之。伋子醒,求旄不得,遽往追之,壽已死矣。伋子痛壽為己死,乃謂盜曰:“所欲殺者,乃我也,此何罪?請殺我。”盜又殺之。二子既死,朔遂立為太子,宣公薨,朔立,是為惠公。竟終無后,亂及五世,至戴公而后寧。
《新序》的結局與之頗有不同。《新序》“衛宣公之子”條云:
衛宣公之子,伋也、壽也、朔也。伋,前母子也。壽與朔,后母子也。壽之母與朔謀,欲殺太子伋而立壽也。使人與伋乘舟于河中,將沉而殺之。壽之不能止也,因與之同舟,舟人不得殺。……又使伋之齊,將使盜見載旌,要用殺之。壽止伋,伋曰:“棄父之命,非子道也,不可。”壽又與之偕行,壽之母知不能止也,因戒之曰:“壽無為前也。”壽又為前,竊伋旌以先行,幾及齊,盜見而殺之。伋至,見壽之死,痛其代己死,涕泣悲哀,遂載其尸還,至境而自殺,兄弟俱死。君子義此二人。
此事較早見于《詩·衛風·二子乘舟》及《毛傳》、《左傳》、《史記·衛世家》等。《列女傳》、《新序》云宣姜謀害伋子,壽救兄,與兄同為盜所殺事,皆同于《左傳》、《毛傳》,又《列女傳》壽灌醉伋子而代死的情節僅見于《左傳》,《新序》壽“盜伋旌以先行”出自《毛傳》,可見《列女傳》、《新序》的共同材料來源。但《左傳》“桓公十六年”、《二子乘舟》“毛傳”云衛宣公烝于夷姜,生伋子,又云宣公本為伋子娶宣姜而自娶,生壽及朔,與之對照,《新序》、《列女傳》將這一復雜的人物關系刪汰為:伋,前母子。壽、朔,后母子。又《左傳》云伋屬諸右公子,《新序》、《列女傳》已直接稱伋為太子,可見兩者對之前材料的一致處理。但《列女傳》與《新序》記事亦有不同。首先《新序》有壽與伋同舟從而阻撓其母害伋一段,《列女傳》無之。因《新序·節士》此條意在表彰伋、壽二人,正如范家相所體悟到的:“姜欲壽為太子,愛之也,壽之先與伋共舟,所以阻其沉舟之謀,尚非代死。”(《三家詩拾遺》卷四)義士亦必為孝子,故錄“二子乘舟”以表現壽之孝悌。其二,兩書在伋子死的方式上有不同。石光瑛《新序校釋》云:“《左氏傳》、《史記》、《列女傳》、《毛傳》皆謂伋至,請盜殺己而死。此云伋載尸還自殺,蓋所據各有不同,中壘各依其本文錄之。”然而《新序》為何取用自殺結局,這一結局是否更有力地表現了士節?《列女傳》中伋得知弟代己死后,以“所欲殺者,乃我也”為由,請盜殺己,固然表現了士節,而依《新序》中的記事,伋既然可以從容至境自殺,表明此時盜已不能殺己,伋在可以生的情況下選擇死,顯然比前一種結局更能表現士節的絕對性;又,壽勸伋不往齊,伋作為忠臣、孝子只能斷然拒絕,但死非父命,只是繼母的陰謀而已,伋應該可以以其它方式試圖避免,但是壽一死,事情的性質變成了士能否以他人生命換取一己生命的考驗,伋唯能以死使自己免于不義。伋載弟尸而還,妥善安排弟弟的后事,是對弟弟的報答,也為不滅“賢弟之名”,然后自己在衛境從容自殺,表明兄弟對衛之忠,所以這一結局遠較為盜所殺豐富復雜,義理也更為深刻,純以材料的自然性加以解釋,是很難讓人信服的。
綜上所述,劉向編撰《列女傳》的原始動機是士人改造和塑造帝王的努力,并不能被看作是社會的政治意識形態。《列女傳》是一部義理明確的作品,分篇以及篇中各條的安排都相當周密,可以說是編撰者意欲宣揚的義理驅動了敘事,其中包括對材料的選擇、刪削、截取、修改、組織和講述等。古今《列女傳》研究的一個重點是對劉向和《列女傳》的《詩》學、《春秋》學等的研究,較為實證的研究總會得出“兼宗并習”的結論[43],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列女傳》編著者并非借此建立或傳承自己的《詩》學、《春秋》學或其它的學術統緒,編著者是《列女傳》敘事的絕對的主動者和操縱者,他要借《詩》、《春秋》等建構自己宣揚的女德和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