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葉爾莫萊和磨坊主婦
- 獵人筆記(青少版)
- 屠格涅夫
- 7750字
- 2020-11-13 14:58:19
傍晚,我和獵人葉爾莫萊出去“守擊”……可是什么叫做守擊,恐怕我的讀者不是每個人都知道的。那么諸君,請聽我說。
春天,在太陽落山前一刻鐘,你背著槍,不帶狗,到樹林里去。你在靠近樹林邊緣處給自己找一個地方,向四周探望一下,檢查一下彈筒帽,對同伴互相使個眼色。一刻鐘過去了。太陽落山了,但是樹林里還很明亮;空氣清爽而澄澈;鳥兒嘰嘰喳喳地叫著;嫩草像綠寶石一般發出悅目的光彩……你就等待著。樹林內部漸漸暗起來;晚霞的紅光慢慢地沿著樹根和樹干移動,越升越高,從幾乎還未生葉的低枝移到一動不動的、沉睡的樹梢……一會兒樹梢也暗起來;紅色的天空開始發藍。樹林的氣息濃烈起來;微微地發散出溫暖的濕氣;吹進來的風在你身邊靜息了。鳥兒睡著了——不是一下子全部入睡的,因為種類不同,遲早也不同:最初靜下來的是燕雀,過一會兒便是知更鳥,接著是白鳥。樹林里越來越暗。樹木融合成黑壓壓的大團塊;藍色的天空中羞怯地出現了最初的星星。鳥兒全都睡著了。只有紅尾鳥和小啄木鳥還懶洋洋地發出口哨似的叫聲……一會兒它們也靜寂了。又一次在你頭上發出柳鶯的響亮的叫聲;黃鸝在某處凄慘地叫了一陣,夜鶯開始歌唱了。你等得心焦了,忽然,——但是只有獵人才能了解我的話,——忽然從深沉的靜寂中傳出一種特殊的喀喀聲和咝咝聲,聽見急促而勻稱的鼓翼聲,——就有山鷸優雅地低垂著它們長長的嘴,從陰暗的白樺樹后面輕快地飛出來迎接你的射擊了。
這就叫做“守擊”。
我就和葉爾莫萊出去守擊。但是對不起,諸君,我得先把葉爾莫萊給你們介紹一下。
請想象一個年約四十五歲的人,身材高瘦,鼻子細長,前額狹窄,眼睛灰色,頭發蓬松,嘴唇寬闊,帶著嘲笑的神氣。這個人無冬無夏都穿一件德國式的黃色土布外衣,但是腰里系著一根帶子;穿著藍色的燈籠褲,戴著一頂羔皮帽子,這是一個破落地主高興時送給他的。腰帶上系著兩只袋:一只袋在前面,巧妙地扎成兩半,一半裝火藥,一半裝霰彈;另一只袋在后面,是裝野味的。至于麻屑,葉爾莫萊是從自己頭上那頂百寶囊似的帽子里取出來的。他賣野味所得的錢,本來很可以替自己買一只彈藥囊和一只背袋,但是他根本從來想不起買這類東西,只管照他原來的方法裝火藥。他有本領避免霰彈和火藥撒出或混雜的危險,其手法之敏捷,使得旁觀者都吃驚。他的槍是單筒的,裝著燧石,又有猛烈地“后坐”的壞脾氣,因此葉爾莫萊的右頰總是比左頰腫大。他怎樣能用這支槍來打中野味,連機敏靈巧的人也想不出來,但是他竟會打中。他還有一條獵狗,名叫瓦列特卡,是一個妙不可言的家伙。葉爾莫萊從來不喂它。“我才不喂狗呢,”他發表議論說,“況且狗是聰明的畜生,自己會找吃的。”果然,瓦列特卡的過分的瘦瘠雖然使得不相干的過路人看了也會吃驚,但它照樣活著,而且活得很久;不管它的境遇如何不幸,它卻從來沒有一次逃走過,也從來沒有表示過想離棄它的主人的意思。只是它年輕時有一回為戀愛所迷惑,出走過兩天;但是這種傻氣不久就消失了。瓦列特卡最優秀的特性是,它對于世間一切事物的不可思議的冷淡……如果現在所講的不是狗,那么我將用“悲觀”這樣的字眼來形容它。它通常把短尾巴壓在身子下面坐著,蹙著眉頭,身體時時顫抖,而且從來不笑。(大家都知道,狗是會笑的,而且笑得很可愛。)它長得丑極了,空閑的仆役,只要一有機會,就惡毒地嘲笑它的相貌;但是對于這一切嘲笑甚至毆打,瓦列特卡都用可驚的冷漠來忍受。當它由于不僅是狗所獨有的弱點而把忍饑挨餓的嘴臉伸進暖香逼人的廚房的半開的門里去的時候,廚子馬上放下工作,大聲叫罵著追趕它,這給廚子們帶來特別的快樂。在出獵的時候,它的特點是不知疲勞,又有相當靈敏的嗅覺;但是,如果偶然追到了一只被打傷的兔子,它就遠遠地避開那個用一切聽得懂的和聽不懂的方言土語怒罵著的葉爾莫萊,在綠色灌木叢下陰涼的地方津津有味地把它吃得一根骨頭都不剩。
葉爾莫萊是我的鄰居中一個舊式地主家里的人。舊式地主不喜歡“鷸鳥”,而偏愛家禽。除非在特殊的情況下,例如在生日、命名日和選舉日,舊式地主家的廚子才備辦長嘴鳥,他們陷入了俄羅斯人當自己不大懂得該怎樣做時所特有的狂熱狀態中,便想出一種離奇古怪的調味品來,使得大部分客人都好奇而出神地觀望端上來的菜,卻絕不敢嘗一嘗味道。主人命令葉爾莫萊每月送兩對松雞和鷓鴣到主人的廚房里,卻不管他住在什么地方,靠什么過活。人們都不要他幫忙,把他看作一個什么事都干不了的人——就像我們奧廖爾地方所謂的“窩囊廢”。火藥和霰彈當然都不發給他,這是完全仿照他不喂他的狗的規律。葉爾莫萊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他像鳥兒一樣無憂無慮,很喜歡說話,樣子散漫而笨拙;嗜酒如命,到處住不長久,走路的時候拖著兩條腿,搖搖擺擺,——這樣拖著兩條腿,搖搖擺擺地走,一晝夜可以走大約五十俄里的路。他經歷過極多樣的冒險:在沼地里、樹上、屋頂上、橋底下過夜,不止一次地被關閉在閣樓里、地窖里、棚屋里,失去了槍、狗和最必需的衣服,長久地被人痛打,——然而過了不久,他又穿著衣服,背著槍,帶著狗回家來了。他的心境雖然差不多經常是很不錯的,但不能稱他為快樂的人;一般說來他看上去是個怪人。葉爾莫萊喜歡跟好人聊天,尤其是在喝酒的時候,但是并不持續長久,往往站起身來就走了。“你這鬼東西上哪兒去呀?已經夜深了呢。”“到恰普利諾去。”“你到十俄里外的恰普利諾去干嗎呀?”“到那邊的莊稼漢索夫龍家里去過夜。”“在這兒過夜吧。”“不,不行。”葉爾莫萊就帶著他的瓦列特卡,在黑夜里穿過灌木林和水洼而去了;可是,莊稼漢索夫龍也許不讓他走進自己的院子里去,而且說不定會打他一個耳光,對他說:不要打擾守本分的人。然而葉爾莫萊有一些巧妙的本領,沒有人比得上他:他能在春汛期間捕魚,用手捉蝦,憑感覺找尋野味,招引鵪鶉,馴養鷂鷹,捉住那些能唱“魔笛”“杜鵑飛渡”[21]的夜鶯……只有一件事他不會,就是訓練狗;他沒有這種耐性。他也有過老婆。他每星期到她那兒去一回。她住在一所破舊的、半倒塌的小屋里,勉勉強強地過著艱難的日子,從來不曉得明天能不能吃飽,一直經受著悲慘的命運。葉爾莫萊這個無憂無慮的、好心腸的人,對待她卻殘酷而粗暴,他在家里裝出威風而嚴肅的態度,——他那可憐的妻子不知道怎樣去討好他,看到丈夫的眼色就發抖,常常拿出最后一個戈比來替他買酒;當他大模大樣地躺在炕上酣睡的時候,她就卑躬屈節地替他蓋上自己的皮襖。我也曾經不止一次地親眼看到他無意之中露出一種陰險的兇相,我不喜歡他把打傷的鳥咬死時臉上的表情。可是葉爾莫萊從來沒有在家里住過一天以上;一到了別的地方,他又變成了“葉爾莫爾卡”——方圓一百俄里以內大家都這樣稱呼他,有時他自己也這樣稱呼自己。最下級的仆役都感到自己比這個流浪人優越;大概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們對他都很親熱。農人們起初都喜歡追趕他,像抓田野里的兔子一樣抓他,但是過后又放了他,一知道他是一個怪人,就不再跟他為難,甚至給他面包,跟他聊起天來。……我就是拉了這個人來做打獵的伙伴,和他一起到伊斯塔河[22]岸上一個很大的樺樹林里去守擊的。
俄羅斯有許多河流像伏爾加河一樣,一邊的岸是山,另一邊的岸是草地;伊斯塔河也是這樣。這條小小的河非常曲折,蜿蜒如蛇,沒有半俄里是直流的,有的地方,從峻峭的山岡上望下來,可以看見約十俄里流域內的堤壩、池塘、磨坊、菜園,周圍都是爆竹柳和繁茂的果園。伊斯塔河里的魚是無數的,大頭□尤其多(農人們熱天常在灌木叢底下用手抓這種魚)。一些小小的沙鉆鳥啾啾地叫著,沿著處處有清涼泉水的崚嶒的河岸飛過;野鴨浮游到池塘的中央,小心地向四周顧盼;蒼鷺屹立在水灣峭壁下的陰影里……我們守擊了大約一小時,打中了兩對山鷸,想在太陽出來以前再來碰碰運氣看(早晨也可以守擊),就決定到附近的磨坊里去過一夜。我們從樹林里走出來,跑下山岡去。河里蕩漾著深藍色的水波;空氣由于夜霧彌漫而濃重起來。我們敲門。院子里有幾條狗叫起來。“是誰?”里面傳出一個沙啞的、瞌睡懵懂的聲音。“是打獵的,讓我們借宿一夜吧。”沒有回答。“我們會付錢的。”“讓我去問問主人,……噓,可惡的狗!……還不給我死掉!”我們聽見這雇工走進屋里去了;他很快就回到門口來。“不行,”他說,“主人不讓你們進來。”“為什么不讓呢?”“他害怕,因為你們是打獵的,說不定會把磨坊燒掉,你們帶著彈藥呢。”“真是胡說八道!”“我們的磨坊前年已經燒過一回,有幾個牲畜販子來過夜,也不知他們怎么一來就燒起來了。”“可是,老兄,我們總不能在外面過夜呀!”“那由你們了……”他說著,竟自進去了,只聽見靴子的響聲。
葉爾莫萊狠狠地咒了他。“我們到村子里去吧。”最后他嘆一口氣,這樣說。但是到村子里有兩俄里光景……“在這里過夜吧,”我說,“就在外面,今天夜里很暖和;給一點錢,磨坊主人會送麥稈出來給我們的。”葉爾莫萊不加抗辯地同意了。我們又敲起門來。“你們要干什么呀?”又傳出那雇工的聲音,“已經說過不行的了。”我們把我們的要求對他說了。他進去跟主人商量了一會兒,就和主人一起回來。邊門呀的一聲開了。磨坊主人走出來,他的身材高大,臉胖胖的,后腦像公牛一樣,肚子又圓又大。他答應了我的要求。離開磨坊百步之遙的地方,有一個四面通風的小小的敞棚。他們替我們送麥稈和干草到這里來;那個雇工在河邊的草地上安放了茶炊,蹲下身子,使勁地向管子里吹氣……炭著了,清楚地照亮了他那年輕的臉。磨坊主人跑去叫醒他的妻子,終于自己提出,請我到屋里去過夜;但是我倒喜歡宿在露天。磨坊主婦給我們拿來了牛奶、雞蛋、馬鈴薯、面包。茶炊很快燒開了,我們就喝茶。河面上升起水汽,沒有風;周圍有秧雞的啼聲;水車輪子的附近發出微弱的聲音,這是水點從輪翼上滴下來,水通過堤壩的閂滲出來的聲音。我們生起一堆小小的火。當葉爾莫萊在火灰里烤馬鈴薯的時候,我得暇打了一個瞌睡……輕微而小心的絮語聲使我醒過來。我抬起頭來,看見火堆前面,在倒放的木桶上,坐著磨坊主婦,正在和我的獵伴談話。我先前從她的服裝、行動和口音中就已經看出她是地主家的女仆——不是農家婦女,也不是小市民家的女子;但是現在我才清楚地看見了她的容貌。她看來大約有三十歲;消瘦而蒼白的臉上還保留著非常的美麗的痕跡;我尤其喜歡她那雙憂郁的大眼睛。她把兩肘支在膝上,手托著腮。葉爾莫萊背向我坐著,正在把木柴添進火里去。
“熱爾圖希納又有獸疫流行,”磨坊主婦說,“伊萬神父家的兩頭母牛都病倒啦……天可憐哪!”
“你家的豬怎么樣?”葉爾莫萊沉默了一會兒之后問。
“活著呢。”
“能給我一頭小豬就好了。”
磨坊主婦沉默了一會兒,后來嘆一口氣。
“跟您一起來的是誰?”她問。
“科斯托馬羅沃的老爺。”
葉爾莫萊把幾根樅樹枝丟進火里;樹枝馬上一齊發出嗶嗶聲,白色的濃煙直冒到他臉上。
“你丈夫為什么不讓我們進屋里去?”
“他害怕。”
“嘿,這胖子,大肚子,……親愛的,阿林娜·季莫費耶夫娜,拿這么一小杯酒來給我喝喝吧!”
磨坊主婦站起來,在黑暗中消失了。葉爾莫萊低聲地唱起歌來:
我為找情人,
靴子都踏穿……
阿林娜拿著一個小瓶子和一只杯子回來了。葉爾莫萊欠身起來,畫了一個十字,一口氣喝干了酒。“好滋味!”他說。
磨坊主婦又坐在木桶上了。
“怎么樣,阿林娜·季莫費耶夫娜,你還是常常生病嗎?”
“常常生病。”
“怎么搞的?”
“一到夜里就咳嗽,很難受。”
“老爺大概睡著了,”葉爾莫萊略略沉默了一會兒,這樣說,“你不要去看醫生,阿林娜,看了反而不好。”
“我是沒有去呀。”
“到我家里來玩玩吧。”
阿林娜低了頭。
“到那時候我就把我那口子,把我那老婆趕出去,”葉爾莫萊繼續說,“真的。”
“您還是把老爺叫醒了好,葉爾莫萊·彼得羅維奇,您瞧,馬鈴薯烤好了呢。”
“讓他睡個夠吧,”我的忠實的仆人冷淡地說,“他跑路跑多了,睡得很熟。”
我在干草上翻起身來。葉爾莫萊站起身,走到我旁邊。
“馬鈴薯烤好了,請吃吧。”
我從敞棚里走出來;磨坊主婦從木桶上站起身,想走開。我就跟她談起話來。
“你們這磨坊租了很久了嗎?”
“從三一節[23]租起的,已經第二年了。”
“你丈夫是哪兒人?”
阿林娜沒有聽清楚我的問話。
“你丈夫是什么地方人?”葉爾莫萊提高了聲音,重復說一遍。
“是別廖夫人。他是別廖夫的小市民。”
“你也是別廖夫人嗎?”
“不,我是地主的人……以前是地主的人。”
“誰的?”
“茲韋爾科夫先生的。現在我是自由身子了。”
“哪一個茲韋爾科夫?”
“亞歷山大·西雷奇。”
“你不是他太太的丫頭嗎?”
“您怎么會知道?——是的。”
我帶著加倍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望望阿林娜。
“我認識你家老爺。”我繼續說。
“您認識?”她輕聲地回答,低下了頭。
必須告訴讀者,我為什么帶著這樣的同情望望阿林娜。當我逗留在彼得堡的時候,偶然和茲韋爾科夫先生相識了。他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以博學和干練著名。他有一個胖鼓鼓的、多情善感、好哭而兇狠的妻子——是一個庸俗而難以相處的女人;還有一個兒子,是一個十足的少爺,嬌生慣養而又愚蠢。茲韋爾科夫先生的相貌不討人喜歡:寬闊的、幾近于四方的臉上,像鼠眼一樣的一雙小眼睛狡猾地望著人,又大又尖的翻孔鼻向前突出;剪短了的斑白頭發像鬃毛一樣矗立在多皺紋的額上,薄薄的嘴唇不斷地牽動,做出過于甜蜜的微笑。茲韋爾科夫先生站著的時候總是叉開兩腿,把兩只肥胖的手插在袋里。有一次我和他兩人坐了馬車到城郊去。我們談起天來。茲韋爾科夫先生算是一個老練而能干的人,開始指導我“真理之道”了。
“請允許我給您指出,”最后他尖聲尖氣地說,“你們所有的青年人,對于一切事物總是不假思索地判斷和解釋;你們都不大懂得自己的祖國;先生,你們對于俄羅斯并不熟悉,的確是這樣的!……你們讀的都是德國書。譬如說現在,您對我談這個,談那個,談到關于那個,喏,就是關于家仆的話……很好,我沒有異議,這一切全都很好;可是您沒有理解他們,沒有理解他們是怎樣的人。(茲韋爾科夫先生大聲地擤鼻涕,又嗅了嗅鼻煙。)譬如說,讓我講一個小小的故事給您聽,這也許會引起您的興趣。(茲韋爾科夫先生咳嗽一下,清一清嗓子。)您是知道的,我太太是怎么樣一個人:比她更善良的女子,恐怕很難找到了,您總該承認吧。她的侍女們過的簡直不是人間的生活,而是天國出現在眼前了……但是我的太太給自己定下一條規則:不用已經出嫁的侍女。這確實是不適宜的:生了孩子,這樣,那樣,這侍女怎么還能夠好好地伺候夫人,照料她的生活習慣呢?她已經顧不到這些,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了。這是人之常情。喏,有一次我們乘車經過我們的村子,這是哪一年的事,讓我仔細想想,哦,這是十五年前的事。我們看見村長那里有一個小姑娘,是他的女兒,長得挺可愛的;而且,您知道,態度也很討人喜歡。我的太太就對我說:‘可可,——您知道嗎,她是這樣稱呼我的,——我們把這個女孩子帶到彼得堡去吧;我喜歡她,可可……’我說:‘很好,帶她去吧。’那村長,不消說,給我們跪下了;您可知道,這種幸福是他所夢想不到的……那個女孩子么,當然無端地哭了一陣子。這在起初確實是難受的:要離開父母的家……總而言之……這原是不足怪的。可是她不久就跟我們搞熟了;起初讓她住在侍女室里;當然教養她。您知道怎樣?……這女孩子表現出驚人的進步;我的太太簡直偏愛她,賞識她,終于撇開了別的人,把她升為貼身侍女了……您瞧!……可也得替她說句公道話;我的太太以前還不曾有過這么好的侍女,從來不曾有過;這女孩子殷勤、謙遜、順從——簡直一切都好。可是,老實說,我的太太也過分寵愛她了;給她穿好衣服,給她吃和主人一樣的菜,給她喝茶……真是無微不至!她這樣地服侍了我太太大約十年。忽然,有一天,請您想象,阿林娜——她名叫阿林娜——沒有稟告就走進了我的書房,——撲通一聲向我跪下了……這件事,我坦白告訴您,在我是不能忍受的。一個人決不可以忘記自己的身份,對不對?‘你有什么事?’‘老爺,亞歷山大·西雷奇,請您開恩。’‘什么事呢?’‘請允許我出嫁。’老實告訴您,我吃了一驚。‘傻子,你可知道太太沒有別的侍女啊?’‘我會照舊服侍太太。’‘胡說!胡說!太太是不用已經出嫁的侍女的。’‘馬拉尼亞可以替我的。’‘別打這種主意吧!’‘聽您的吩咐……’老實說,我簡直發愣了。告訴您,我是這樣的一個人:我敢說,對我的侮辱,沒有比忘恩負義更厲害的了……不必再告訴您——您知道我太太是怎么樣一個人:她是天使的化身,她的善良是難以形容的……即使是惡人,也會憐惜她的。我把阿林娜趕出房間去。我想,她也許會回心轉意的;您可知道,我不愿意相信人家會有忘恩負義的惡行。可是您猜怎么著?過了半年,她又來對我提出同樣的請求。這時候我實在生氣了,我趕她出去,威脅她,說要告訴太太。我憤慨得很……但是請您想象我是多么吃驚:過了一些時候,我的太太流著眼淚來看我,她激動得很厲害,簡直嚇了我一跳。‘出了什么事?’‘阿林娜……’您可知道……我說出來也難為情。‘不會有的事!……是誰呢?’‘是聽差彼得魯希卡。’我氣壞了。我是這樣的一個人……不喜歡馬虎!……彼得魯希卡……并沒有罪。要懲罰他也可以,可是據我看來他沒有罪。至于阿林娜,唉,這,唉,唉,這還有什么話可說呢?當然嘍,我馬上吩咐把她的頭發剃掉,給她穿上粗布衣服,把她發送到鄉下去。我的太太失去了一個好侍女,可是沒有辦法,家里弄得亂七八糟總是不能容忍的。爛肉還是割掉的好!……唉,唉,現在您自己去想吧,——您是知道我的太太的,這豈不是,這,這……簡直是一個天使!……她對阿林娜真是依依不舍,阿林娜知道這一點,可是竟不知恥……啊?不,您說……啊?這還有什么可說呢!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了。我呢,我自己為了這姑娘的忘恩負義也傷心氣憤了很久。無論如何,在這種人里面是找不到良心和人情的!你無論怎樣喂狼,它的心總是向著樹林的……這是對將來的一個教訓!不過我只是要向您證明……”
茲韋爾科夫先生沒有結束他的話,便轉過頭去,堅強地抑制著不由自主的激動,把身子更緊地裹在他的斗篷里了。
讀者現在大概已經懂得我為什么帶著同情望著阿林娜了。
“你嫁給磨坊主已經很久了嗎?”最后我問她。
“兩年了。”
“怎么,難道是老爺允許你的嗎?”
“是出錢贖身的。”
“誰出錢的呢?”
“薩韋利·阿歷克謝伊維奇。”
“這人是誰?”
“是我的丈夫。(葉爾莫萊暗自微笑一下。)是不是老爺對您說起過我?”阿林娜略微沉默一下之后又這樣問。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的問話。“阿林娜!”磨坊主人在遠處叫喚。她就站起來走了。
“她的丈夫人還好嗎?”我問葉爾莫萊。
“還不錯。”
“他們有孩子嗎?”
“有過一個,可是死了。”
“怎么,磨坊主看中了她,還是怎么的?……他贖她出來花了很多錢嗎?”
“那倒不知道。她能讀會寫;在他們的業務上,這一點……這個……是很有用的。所以他看中了她。”
“你跟她早就認識的嗎?”
“早就認識。我從前常常到她主人家里走動。他們的莊園離這兒不遠。”
“聽差彼得魯希卡你也認識嗎?”
“彼得·瓦西里耶維奇嗎?當然認識的。”
“他現在在哪兒?”
“當兵去了。”
我們靜默了一會兒。
“她似乎身體很不好?”最后我問葉爾莫萊。
“身體真壞呢!……明天的守擊多半是很好的。現在您不妨睡一會兒。”
一群野鴨啾啾地叫著,從我們頭上飛過,我們聽見它們在離我們不遠的河面上降落了。天已經完全黑了,而且漸漸地冷起來;夜鶯在樹林里響亮地叫著。我們把身體埋在干草里,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