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從波爾霍夫縣來到日茲德拉縣的人,對于奧廖爾省人和卡盧加省人的素質的顯著差異,大概都會驚訝的。奧廖爾的農人身材不高,背有點兒駝,神情陰郁,蹙著眉頭看人,住在白楊木造的破舊的棚屋里,服著勞役,他們不做買賣,吃得很差,穿的是樹皮鞋;卡盧加的代役租農民[6]就不然,他們住的是松木造的寬敞的農舍,身材高大,眼神大膽而愉快,臉色白凈;他們販賣黃油和焦油,每逢節日總穿長統靴。奧廖爾的村莊(我們說的是奧廖爾省的東部)大都位在耕地的中央,不知怎樣變成了污泥池的峽谷的旁邊。除了隨時準備效勞的幾株爆竹柳和兩三株瘦白樺樹之外,一俄里[7]周圍連小樹也看不見一棵;屋子緊靠著屋子;屋頂上蓋著腐爛的麥稈……卡盧加的村莊就不然,大部分周圍都是樹林;屋子的位置較為疏朗而整齊,屋頂上蓋著木板;大門緊閉,后院的籬笆并不散亂,也不向外傾倒,不會招呼過路的豬進來做客……在獵人看來,卡盧加省也較好。在奧廖爾省,再過五年光景,最后一批樹林和大片的灌木叢林勢將消失,沼地也將絕跡;卡盧加省就同它相反,禁林綿延數百俄里,沼地有數十俄里,珍貴的松雞尚未絕跡,溫良的大鷸還可看到,忙碌的沙雞突然飛起,使得獵人和狗又歡喜,又吃驚。
我有一次到日茲德拉縣去打獵,在野外遇見卡盧加省的一個小地主波盧特金,和他結識了。他酷愛打獵,因而堪稱一個出色的人。他的確也有一些弱點:例如,他曾向省里所有豪富的小姐求婚,遭到拒絕,不準上門,便懷著悲痛的心情向所有的朋友和熟人訴苦,而對于小姐們的父母,他照舊把自己果園里的酸桃子和其他未成熟的果子當作禮物送過去;他喜歡重復講述同一個笑話,這笑話盡管波盧特金先生自己認為很有意義,其實卻從來不曾使任何人發笑過;他贊揚阿基姆·納希莫夫[8]的作品和小說《平娜》[9];他說話口吃,把自己的狗稱為天文學家;他把但是說成但系,他家里采用法國式烹調,這種烹調的秘訣,據他的廚子的理解,在于使每種食物的天然滋味完全改變;肉經過這能手的烹調帶有魚味,魚帶有蘑菇味,通心粉帶有火藥味;不過任何一根胡蘿卜,不切成菱形或梯形,決不放進湯里。然而除了這些為數不多而又無關重要的缺點之外,波盧特金先生,如前所說,是一個出色的人。
我同波盧特金先生相識的第一天,他就邀我到他家里去宿夜。
“到我家里大約有五俄里,”他說,“步行是太遠了;讓我們先到霍里家去吧?!保ㄗx者諒必會允許我不照樣傳達他的口吃。)
“霍里是誰呀?”
“是我的佃農,……他家離這兒很近。”
我們就到霍里家去。在樹林中央一塊清理過、耕作過的空地上,孤零零地矗立著霍里的莊園。這莊園包括幾間松木結構的屋子,用柵欄連結起來,正屋的前面有一間用細柱子支撐著的披屋。我們走進去,看見一個二十來歲的、身材漂亮的年輕小伙子。
“啊,費佳!霍里在家嗎?”波盧特金先生問他。
“不在家。霍里進城去了,”小伙子微笑著回答,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要準備馬車嗎?”
“是的,老弟,要馬車。還要給我們拿點克瓦斯[10]來?!?
我們走進屋里。原木疊成的清潔的壁上,一張蘇茲達爾的畫片[11]也沒有貼;在屋角里,在穿著銀質衣飾的沉重的圣像前面,點著一盞神燈;菩提樹木的桌子是不久以前刮洗干凈的;原木中間和窗子的側框上,沒有敏捷的茶婆蟲鉆來鉆去;也沒有沉思似的蟑螂隱藏著。那年輕小伙子很快就走出來了,拿來一只裝滿上好克瓦斯的白色大杯子、一大塊小麥面包和裝著一打腌黃瓜的木缽。他把這些食物統統擺在桌上,身子靠在門邊,然后帶著微笑不時地向我們看。我們還沒有吃完點心,馬車已經在階前響動了。我們走出去。一個大約十五歲、頭發鬈曲、雙頰紅潤的男孩坐在車上當馬車夫,很費力地勒住一匹肥壯的花斑公馬。馬車的周圍,站著六個相貌十分相像而又很像費佳的、身材魁梧的小伙子。“都是霍里的孩子!”波盧特金說。“都是小霍里[12],”費佳接著說,他已經跟著我們走出來,到了臺階上,“還沒有到齊呢,波塔普在林子里,西多爾跟老霍里進城去了……當心啊,瓦夏,”他轉向馬車夫繼續說,“要跑得快?。核偷氖抢蠣斈亍2贿^,震動得厲害時要當心,走得慢些;不然,弄壞了車子,震壞了老爺的肚子!”別的小霍里聽到了費佳的俏皮話都微微一笑。“讓天文學家坐上來!”波盧特金先生神氣地喊一聲。費佳興沖沖地高舉起那只勉強帶笑的狗,把它放在車子底部。瓦夏放松韁繩。我們的馬車開動了?!斑@是我的事務所,”波盧特金先生指著一所矮小的房子,突然對我說,“要不要去看看?”“好吧。”“這事務所現在已經撤消了,”他說著,爬下車來,“可還是值得一看?!笔聞账袃蓚€空房間??词厝?,一個獨眼的老頭兒,從后院里跑出來?!澳愫茫啄醽喴疗妫辈ūR特金先生說,“水在哪兒?。俊豹氀劾项^兒走了進去,立刻拿著一瓶水和兩只杯子回來?!罢垏L一嘗,”波盧特金對我說,“我這水是很好的泉水?!蔽覀兠咳撕攘艘槐?,這時候老頭兒向我們深深地鞠一個躬。“唔,現在我們可以去了吧,”我的新朋友說,“在這事務所里我賣了四俄畝[13]林地給商人阿利盧耶夫,賣得好價錢。”我們坐上馬車,過了半個鐘頭,就進入了領主邸宅的院子里。
“請問,”晚餐的時候我問波盧特金,“為什么您的霍里跟您其他的佃農分開住呢?”
“是這么一回事:他是一個聰明的佃農。大約二十五年前,他的屋子給火燒了;他就跑來對先父說:‘尼古拉·庫茲米奇[14],請您允許我搬到您林子里的沼地上去吧。我會付高價的代役租給您。’‘你為什么要搬到沼地上去呢?’‘我要這樣;只是您哪,尼古拉·庫茲米奇老爺,請您什么活兒也別派我干,要多少代役租,由您決定好了?!磕晡迨R布!’‘好吧?!铱墒遣粶是纷獾模 斎?,決不欠租……’于是,他就搬到沼地上住了。從那時候起,人家就給他取個外號叫霍里?!?
“那么,他后來發財了嗎?”我問。
“發財了。他現在付給我一百盧布的代役租,我也許還要加價呢。我幾次三番對他說:‘贖了身吧,霍里,喂,贖了身吧!……’可是他這個滑頭,硬說沒有辦法;說是沒有錢,……其實不見得是真的呢!……”
第二天,我們喝過了茶,馬上又出發去打獵。經過村里的時候,波盧特金先生吩咐馬車夫在一所低矮的農舍旁邊停下,大聲叫喚:“卡利內奇!”“馬上就來,老爺,馬上就來,”院子里傳出回音,“我在穿鞋呢。”我們的車子就慢慢地走了;出了村子以后,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人趕上了我們,他身材又高又瘦、小腦袋向后仰著。這就是卡利內奇。他那和善的、黝黑的、有幾點麻斑的臉,使我一見就喜歡??ɡ麅绕妫ㄎ液髞聿胖溃┟刻炫阒魅巳ゴ颢C,替他背獵袋,有時還背槍,偵察鳥兒在哪里,取水,采草莓,搭棚,跟著馬車跑;沒有了他,波盧特金先生寸步難行??ɡ麅绕媸且粋€性情挺愉快、挺溫順的人,嘴里不斷地低聲哼著歌,無憂無慮地向四處眺望,說話略帶鼻音,微笑的時候總是瞇著淡藍色的眼睛,又常常用手去摸他那稀疏的尖胡子。他走路不快,步子卻很大,輕輕地拄著一根細長的木棍。這一天他幾次同我談話,伺候我的時候毫無低三下四的態度;可是他照顧主人卻像照顧小孩一樣。當正午的酷熱逼得我們不得不找尋蔭庇處的時候,他引導我們到樹林深處他的養蜂房那里去??ɡ麅绕娼o我們打開一間掛著一束束芳香的干草的小屋,叫我們躺在新鮮的干草上,自己頭戴一只有網眼的罩子,拿了刀子、罐子和燃著的木片,到養蜂房里去替我們割蜜。我們和著泉水,喝了透明而溫和的蜜汁,就在蜜蜂單調的嗡嗡聲和樹葉簌簌的絮語聲中睡著了——一陣微風把我吹醒……我睜開眼睛,看見卡利內奇:他坐在半開著門的門檻上,正在用刀子雕一把勺子。我對著他那像夕暮的天空般柔和明朗的臉欣賞了好一會兒。波盧特金先生也醒了。我們沒有馬上起來。在長久的奔波和沉酣的睡眠之后一動不動地躺在干草上,覺得很適意:渾身舒服而疲倦,臉上散發出輕微的熱氣,甘美的倦意使人合上眼睛。終于我們起來了,又去閑逛,直到傍晚。晚餐的時候,我又談到霍里和卡利內奇?!翱ɡ麅绕媸且粋€善良的莊稼漢,”波盧特金先生對我說,“一個勤懇而殷勤的莊稼漢;但系他不能夠好好地務農,因為我老是拖著他。他每天陪我去打獵……怎么還能夠務農呢,您想。”我同意他的話,我們就睡覺了。
下一天,波盧特金先生為了和鄰人皮丘科夫辦交涉,必須進城去。鄰人皮丘科夫耕了他的地,還在這耕地上打了他的一個農婦。我一個人坐車去打獵,傍晚以前到霍里家去彎彎,在門口看到一個禿頭、矮身材、肩膀寬闊、體格結實的老頭兒——這就是霍里本人。我帶著好奇心看著這個霍里。他的相貌很像蘇格拉底[15]:高高的有疙疸的前額,小眼睛,翻孔鼻子,都同蘇格拉底一樣。我們一起走進屋里。還是那個費佳給我拿來牛奶和黑面包。霍里坐在長凳上,異常沉著地撫摩著他的拳曲的胡須,同我談起話來。他似乎感覺到自己身份的優越,說話和行動都慢慢吞吞,有時在長長的口髭底下露出微笑。
我同他談到播種,談到收獲,談到農家的生活……他對于我的話似乎一直表示贊同;只是后來我倒不好意思起來,我覺得我說的話不恰當……我們的談話似乎有些異樣了?;衾镎f話有時很奧妙,大約是出于謹慎的緣故……下面便是我們的談話的一例:
“我問你,霍里,”我對他說,“你為什么不向你的主人贖身呢?”
“我為什么要贖身?現在我很了解我的主人,我的代役租也能照付……我們的主人很好?!?
“可是一個人總是自由的好?!蔽艺f。
霍里斜看我一眼。
“那當然?!彼f。
“那么,你為什么不贖身呢?”
霍里搖搖頭。
“老爺,你叫我拿什么來贖身呢?”
“唉,得了吧,老頭兒……”
“霍里要是做了自由人,”他低聲地繼續說,仿佛是自言自語,“凡是沒有胡子的人[16],就都管得著霍里了?!?
“那么,你也可以把胡子剃掉?!?
“胡子算得了什么?胡子是草啊,要割掉也可以的?!?
“那還說什么呢?”
“也許霍里干脆去做商人;商人生活過得好,而且也留胡子?!?
“怎么,你不是也在那里做生意嗎?”我問他。
“那不過是做點黃油和焦油的小買賣……怎么樣,老爺,要不要準備馬車?”
“你這個人說話好謹慎,心里可有主意呢?!蔽疫@樣想。
“不,”我說,“我不需要馬車;明天我想在你這莊園附近走走,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想留下來在你的干草屋里過夜。”
“很歡迎。可是你住在干草屋里怕不舒服吧?讓我吩咐娘兒們替你鋪床單,放枕頭。喂,娘兒們!”他站起身來,叫道,“娘兒們,過來!……費佳,你和她們一塊兒去吧。娘兒們都是蠢貨。”
一刻鐘以后,費佳提著燈籠領我到干草屋里去。我投身在芳香的干草上了,狗在我腳邊蜷做一團;費佳向我道了晚安,呀的一聲,門就關上了。我有很久睡不著。一頭母牛來到門邊,大聲地噴了兩口氣;狗神氣十足地向它狂吠;一只豬悶聲悶氣地哼著,從屋邊走過;附近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匹馬嚼起干草來,打著響鼻……我終于打盹了。
清早,費佳叫醒了我。我覺得這個愉快活潑的小伙子非??蓯郏欢?,據我所見,老霍里也最寵愛他。兩人常常很親睦地互相打趣。老頭兒出來招呼我。不知道是我在他家里過了夜的緣故,還是另有別的緣故,霍里對待我比昨天親切得多了。
“茶炊已經替你準備好了,”他微笑著對我說,“我們去喝茶吧?!?
我們在桌子邊坐下。一個強壯的農婦,是他的媳婦當中的一個,拿來了一罐牛奶。他的全班兒子一個個走進屋里來。
“你真是兒孫滿堂!”我對老頭兒說。
“嗯,”他咬下一小塊糖,說,“他們對我和我的老伴似乎沒有什么可抱怨的?!?
“他們都跟你住在一起嗎?”
“是的。他們自己都要跟我住在一起,也就住在一起了?!?
“都娶親了嗎?”
“就這一個,頑皮東西,還沒有娶親,”他指著照老樣子靠在門上的費佳回答我說,“瓦夏嘛,他年紀還小,可以不忙?!?
“我為什么要娶親?”費佳回駁他,“我還是這樣的好。我要老婆做什么?要來同她吵架,是不是?”
“嘿,你這東西,……我知道你的!你戴著銀戒指……只想一天到晚同老爺家的那些丫頭們鬼混?!昧税?,不要臉的!’(老頭兒模仿丫頭們的口氣說。)我知道你的,你這懶蟲!”
“老婆有什么好處呢?”
“老婆是勞力,”霍里認真地說,“老婆是莊稼漢的用人?!?
“我要勞力做什么?”
“不用說啦,你是喜歡不勞而獲的。你們這班人的心事我們都懂得。”
“既然這樣,那你就給我娶親吧。咦?怎么了!你為什么不開口?”
“唉,得了,得了,你這頑皮家伙。你瞧,我們把老爺吵得心煩了。我會給你娶親的,別擔心……老爺,請你別生氣。孩子年紀小,還不懂得規矩?!?
費佳搖搖頭?!?
“霍里在家嗎?”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卡利內奇走進屋子,手里拿著一束野草莓,這是他采來送給他的好友霍里的。老頭兒親熱地迎接他。我吃驚地望望卡利內奇,我實在料不到農民也有這種“溫情”。
我這一天出門打獵,比平常遲了約四個鐘頭;此后的三天,我都住在霍里家里。我這兩個新相識引起了我的興味。不知道我憑什么取得了他們的信任,他們都毫無拘束地跟我談話。我津津有味地聽他們的話,觀察他們。這兩個朋友毫無一點相似之處?;衾锸且粋€積極有為、講求實際的人,有辦事的頭腦,是純理性的人;卡利內奇同他相反,是屬于理想家、浪漫主義者、富有熱情而好幻想的人物之類的。霍里理解現實,所以他造房子,攢錢,跟主人和其他有權勢的人和睦相處;卡利內奇則穿著樹皮鞋,勉強度日?;衾镉幸粋€人丁興旺、順從和睦的大家庭;卡利內奇曾經有過老婆,他怕她,壓根兒沒生過孩子?;衾锟赐覆ūR特金先生的為人;卡利內奇則崇拜他的主人?;衾飷劭ɡ麅绕?,常常庇護他;卡利內奇愛霍里,并且尊敬他?;衾锖苌僦v話,臉上現出微笑而肚子里做功夫;卡利內奇說話很熱情,卻并不像廠里伶俐的工人那么能說會道……但是卡利內奇有種種特長,這是霍里也承認的;例如:他念起咒來,就能止血、鎮驚、愈瘋,他又能除蟲;他養蜜蜂容易成功,他的手是吉利的。[17]霍里當我面要求他把新買來的馬牽進馬廄里去,卡利內奇就誠心誠意、一本正經地履行這老懷疑主義者[18]的囑托。卡利內奇接近于自然;霍里則接近于人類和社會。卡利內奇不喜歡議論,盲目地信任一切;霍里則自命不凡,甚至有玩世不恭的態度。他見多識廣,我跟他學得了不少知識。例如:我從他的敘述中知道,每年夏天割草以前,必有一輛樣式特殊的小馬車來到各個村子里。這馬車上坐著一個穿長外衣的人,在賣大鐮刀。倘用現錢買,每把收一盧布二十五戈比[19]至一個半盧布的紙幣;倘是賒賬,則收三盧布紙幣和一個銀盧布。當然,所有的農人都向他賒賬。過了兩三個星期,這個人又出現,來收賬了。農人剛剛收割燕麥,所以都能付賬;農人同這商人到酒店里去,就在那里付清賬款。有些地主想自己用現錢把鐮刀買進,然后按同樣的價錢賒售給農人們;哪知農人們很不滿意,甚至變得沒精打采。因為本來他們可以用手指彈彈鐮刀,聽聽聲音,把它拿在手里翻來覆去,無數遍地問那狡猾的販子:“喂,小伙子,這鐮刀不大好吧?”——向地主買便喪失了這種樂趣。在買小鐮刀的時候,也有這同樣的把戲,所不同的,這時候還有婆娘們參與其事,為了她們的好處,有時弄得那販子沒有辦法,不得不揍她們一頓。但是最使得婆娘們吃虧的,是在那種場合:造紙廠的原料采辦人委托一種特殊的人去收購破布,這種人在某些縣里被稱為“鷹”。這種“鷹”從商人那里領得了大約兩百盧布的紙幣,就出門去找求獲物。但是他和他被稱呼的那種高尚的鳥完全不同,并不公然地、大膽地來襲擊,反之,這種“鷹”卻運用狡詐和奸計。他把他的車子停在村莊附近的叢林里,自己走到人家的后院或后門口去,裝作是一個過路人或者只是一個閑散人的樣子。婆娘們憑感覺猜測到他來了,就偷偷地出去同他會面。交易匆匆地完成。婆娘為了幾個銅幣,不但把一切無用的破布賣給這“鷹”,又常常連丈夫的襯衫和自己的裙子也都賣給他。近來婆娘們更發現偷自己家里的東西合算,就把家里的大麻纖維,特別是大麻雄株偷出來,用同樣的方法出賣。這么一來,“鷹”的業務就大大地擴展而改進了!但是農民也學乖了,略有一點兒可疑,稍微聽到一點“鷹”來到的風聲,他們立刻敏捷地從事戒備和預防。事實上,這不是丟人的事嗎?賣大麻纖維是他們男人的事,——而且他們的確在賣它,——不是到城里去賣(到城里去賣要親自去),而是賣給外來的小販,這些小販因為沒有帶秤,規定四十把作為一普特[20]計算——可是你們都知道,俄羅斯人的手掌是什么樣的,什么叫做一把,尤其是在他“賣力”的時候!——像這樣的故事,我這個閱世不深、對鄉村生活不“老練”(像我們奧廖爾人所說)的人,著實聽到了不少。但是霍里并不只是自己講,他也問了我不少話。他知道我到過外國,他的好奇心便勃發了……卡利內奇也不比他差。但是卡利內奇所最感興味的是關于自然、山、瀑布、特殊的建筑物、大都市的描述;而霍里所感到興味的,是行政和國家的問題。他總是有條有理地發問:“他們那里也跟我們這里一樣,還是兩樣的?……喂,請告訴我,老爺,是怎么樣的?……”“?。∨?,天哪,有這種事!”我敘述的時候卡利內奇這樣驚嘆;霍里則不開口,鎖著濃眉,只是偶爾說:“這在我們這里行不通呢,這倒是好的——這很合理。”我不能把他的一切問話都傳達給你們,而且也沒有必要;但是從我們的談話中我得到了一個信念,這恐怕是讀者怎么也預料不到的,這信念就是:彼得大帝本質上是俄羅斯人,正是在他的改革中看得出他是俄羅斯人。俄羅斯人那么確信自己的力量和堅毅精神,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他很少留戀過去,而是勇敢地向前看。凡是好的他都喜歡,凡是合理的他都接受,至于這是從哪里來的,他一概不問。他的健全的思想喜歡嘲笑德國人的枯燥的理性;但是照霍里所說,德國人是富于好奇心的小民族,他準備向他們學習。霍里憑借他自己地位的特殊性和實際上的獨立性,跟我談了許多照農人們的說法在別人是壓也壓不出、擠也擠不出的話。他的確很明白自己的地位。我和霍里談話,才第一次聽到了俄羅斯農民的純樸而聰明的談吐。他的知識,就他的身份而論,是相當廣博的,但是他不識字;卡利內奇卻會?!斑@個吊兒郎當的人會識字呢,”霍里說,“他養蜜蜂也順利,從來不大批死掉。”“你讓自己的孩子們識字嗎?”霍里沉默了一會兒,說:“費佳識的?!薄皠e的呢?”“別的都不識。”“為什么呢?”老頭兒不回答,把話頭轉到別處去了。然而,不管他多么聰明,他也有許多執拗和偏見。例如,他從心底里看輕女人,而在他心情愉快的時候就嘲笑和挖苦她們。他的妻子是一個愛吵鬧的老太婆,一天到晚不離開炕上,不斷地發牢騷,罵人;兒子們不去理睬她,但是她使得媳婦們像敬神一樣怕她。怪不得在俄羅斯的小曲里婆婆這樣唱:“你怎么做我的兒子,你怎么做當家人!你不打老婆,你不打新婦……”我有一次想庇護媳婦們,企圖喚起霍里的憐憫心;但是他沉著地回駁我說:“你何苦管這種……小事,——讓娘兒們去吵嘴吧……勸解她們反而不好,也犯不著自討煩惱?!庇袝r這兇惡的老太婆走下炕,從穿堂里叫出看家狗來,喊它:“過來,過來,狗兒!”就用撥火棍毆打狗的瘦瘦的背脊;或者站在屋檐下,對所有的過路人——如霍里所說——“罵街”??墒撬滤恼煞?,只要他一聲令下,她就乖乖地回到自己的炕上去了。然而特別有趣味的,是聽卡利內奇和霍里談到波盧特金先生時的爭論?!拔?,霍里,在我面前你不要議論他?!笨ɡ麅绕嬲f。“那么他為什么不給你做靴子呢?”那一個反駁。“嗨,靴子!我要靴子做什么用?我是個莊稼漢……”“我也是個莊稼漢呀,可是你瞧……”說到這里,霍里就抬起腳來,把那雙仿佛是犸猛皮制的靴子給卡利內奇看?!鞍Γ闶呛臀覀儾煌陌?!”卡利內奇回答?!澳敲?,至少買樹皮鞋的錢總得給你,你是陪他去打獵的呀;大約一天要一雙樹皮鞋吧?!薄八o我鞋錢的。”“是的,去年賞了你一個十戈比銀幣?!笨ɡ麅绕姘脨赖剞D過臉去,霍里放聲大笑起來,這時候他的一雙小眼睛完全消失了。
卡利內奇唱歌唱得很悅耳,還彈了一會三弦琴?;衾锫犞犞鋈话杨^一歪,跟著他唱出悲哀的聲音來。他特別喜歡《我的命運啊,命運!》這支歌。費佳不放過取笑父親的機會?!袄先思?,你怎么傷心起來了?”霍里只管用手托著腮幫子,閉著眼睛,繼續訴說他自己的命運……可是在別的時候,沒有人比得上他的勤勞:他不斷地忙著——修理馬車呀,支撐柵欄呀,檢查挽具呀。不過他不大保持清潔,有一次我指出了,他回答我說:“屋子里應該有住人的氣味?!?
“你看,”我回駁他,“卡利內奇的蜂房里多么干凈。”
“蜂房里要是不干凈,蜜蜂就不肯住了,老爺?!彼麌@一口氣對我說。
“請問,”又有一次他問我,“你有世襲領地嗎?”“有的?!薄半x這兒遠嗎?”“大約一百俄里?!薄澳敲矗蠣敚阕≡谧约旱氖酪u領地上嗎?”“是啊?!薄按蟾排獦尩臅r候多吧?”“的確是這樣?!薄澳呛芎?,老爺;你就打打松雞吧,可是領班得常常調換?!?
第四天傍晚,波盧特金先生派人來接我。我跟老頭兒分別,覺得依依不舍。我和卡利內奇一同坐上馬車?!霸僖娏耍衾铮D憬】?,”我說,“再見,費佳?!薄霸僖?,老爺,再見,別忘了我們?!蔽覀儎由砹?。晚霞剛剛發出紅光?!懊魈鞙适呛锰鞖饬恕!蔽铱纯疵骼实奶炜眨@樣說。“不,要下雨了,”卡利內奇回駁我,“因為那邊的鴨子在潑水,而且草的氣息特別濃?!蔽覀兊能囎幼哌M了叢林。卡利內奇坐在駕車臺上,身體顛動著,嘴里輕輕地哼起歌來,眼睛一直望著晚霞……
下一天,我離開了波盧特金先生的好客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