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進了余糧的院門,再踏上十來步,就到了堂屋,走進里面。李縣長也沒有與眾人客套,首先在上崗子落坐,隨后周鎮長安排幾個日本兵,依次分了大小座位。待到一桌子人坐下后,兩個警察開始沏茶,另外兩個團丁拿來熱手巾。四個狗腿子在桌子四周圍轉來轉去,忙得不亦樂乎。
就在幾個人正圍著李縣長大獻殷勤時,突然外面一陣喧嘩。
“誰,是誰?他媽的”。周寶慶吐掉叼在嘴邊的煙屁股,騰地站起身來,口號中唾沫橫飛。
這時余保長從外面過來了,一直走到李縣長旁邊,說道:“姚舍的嚴四,在外頭吵著要面見縣長,說有狀要告”。余糧話音未落,鄭得金與周鎮長的臉上,同時露出一股復雜的神色。嚴四怎么知道李縣長今天來景明村的,原來是余糧悄悄地派長工胡三去姚舍通知的,當然,連狀紙也是余保長一手操辦的。
“余保長,今天李縣長來有正事要辦,你什么意思啊………”
周寶慶說著又轉過身來,吩咐著兩個團丁:“來來來,出去把哪個叫嚴什么的,趕緊轟走”。
“慢著”。李縣長揚起右手,嘴里吐出一片茶葉,又道:“何不讓他進來,讓我問問有何冤情”。鄭得金不愧是老謀深算,知道李縣長要出風頭,心里也想好了對策,于是不慌不忙地對余保長說道:“老五啊,既然李縣長發話了,趕緊請他進來呀!”
周鎮長見鄭得金鎮定自若的樣子,只好見風使舵,對著身邊的一個團丁道:“小黃,你出去叫幾個兄弟先回去吃飯,下午再聽莊所長調遣”。
“是——”。黃團丁打個立正,隨即走出門外。
不一會兒,嚴四顫顫巍巍地跟在黃團丁的身后,進了余保長的院子,一到堂屋門口,嚴四不由自主地雙腿一跪,磕頭如搗蒜般。
“快快請起”。李恭簡站起身來,又說道:“現在是民國了,三跪九叩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你不要害怕,有什么冤情,說來聽聽,我一定秉公辦理”。
嚴四聽完李縣長的一番話,立即抬起頭,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曙光,昏濁的眼睛,一下子睜了好大。他抖抖索索從懷里掏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狀紙,小心翼翼地舉過頭頂。站在嚴四左邊的黃團丁,連忙接過狀紙,像捧著一道圣旨,屁顛屁顛地跨進大門,奔到李縣長跟前,獻寶般地呈了上去。
此刻的鄭得金,心里像十五個吊桶在打水,表面上雖然不動聲色,但兩鬢的冷汗早已滲出。“好,很好!”李縣長一邊看著狀紙,一邊贊口不絕。此時的周鎮長,不知道李縣長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看他一反常態的表情,早已嚇得六神不安,如坐針氈了。其實李縣長也是一個書法高手,他非常欣賞狀紙的毛筆字,可以說是入木三分,一橫一豎,凸顯中正之心;一撇一捺,暗藏刀斧之形。此人的書法,簡直與柳公權不分伯仲,正所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此話的確不假,再看看狀紙的內容,寫得慷慨激昂且點到為止,分析有理有據又催人淚下,此人若不做法官或律師,真的屈才了。
“嚴四,狀紙的內容我已經知道,我先替你收下,但還要與幾個部門會唔一下,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更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現在你先回去,待查明事情的來龍去脈,會讓貴鄉的分駐所通知你。”李簡恭話音一落,鄭得金心里懸著的大石頭終于落了下來。周寶慶也長吁了一口氣。只有跪在地上的嚴四,從嘴里發出蚊鳴般的聲音:“縣長大老爺,能否讓我再見花兒一面”。
“這……”。李恭簡掃視了一下鄭得金,卻看見周寶慶朝自己擠眼,心里已經有了底。李恭簡從位子中走到大門口,對鄭得金說道:“你先出來一下”。那個日本女兵見他倆走出門外,也顧不上斯文了,拿起桌上的筷子,朝幾個隊友喊著家鄉話:“$*#&……”。
看到四個日本土匪狼吞虎咽的樣子,周寶慶想笑又不敢笑,但還是有禮貌地,跟日本肥婆打著招呼:“咪西,咪西咪西”。
李縣長把鄭得金喊出來后,一直走到庭院西南角的一間小屋里,乖乖,屋里面堆滿了農具,還有不少大缸小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里是余糧的存放五谷雜糧的場所。李縣長也不嫌臟,一屁股坐在裝滿米糠的籮筐上。對愣在一旁的鄭得金,?了?眼,什么話也沒說。老奸巨猾的鄭得金,豈能不知老同學的意思,要我表個態,表什么態,什么態也不能表。現在靜觀其變,話越多,漏洞越大。多說不如少說,少說不如不說。先看看他先動什么棋子。
李恭簡見學弟一臉迷糊的神情,不禁有點惱火。裝,發勁裝,你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瞞天瞞地可以,難道還想瞞過我的火眼金睛,哼哼!
“老弟呀!我把你喊出來的目的,你應該曉得……”李恭簡的臉上,開始晴轉多云。
“唉——”鄭得金假馬日鬼地長嘆了一聲,想到這幾天的精神罪,確實受夠了,不覺眼眶一紅,幾滴貓尿順勢滴下,心理防線徹底崩潰。“老哥有所不知,前幾天,家里遭了強盜劫搶………損失點黃白之物……也就算了,可憐我的六姨太……”。鄭得金說到這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借李縣長的人馬,洗刷上次梁垛子土匪帶來的恥辱。“老哥啊,只要你幫愚弟出一下頭,我愿意捐三門大炮……”。
三門大炮,好家伙,土豪畢竟是土豪,現在最便宜的迫擊炮,沒有一千個袁大頭別開口,一開口就能倒出這么多大洋,發財了發財了。李恭簡喜形于色,禁不住拍了拍鄭得金的肩膀,用顫抖的口吻說道:“老弟……說……說這話,未免有點,見外了,老弟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應該立即告訴愚哥呀,好了,話不多說了,吃過午飯,立即替老弟,對了,土匪的老窩在哪里?”
“東臺粱垛人氏——人稱東海大哥大”。鄭得金咬牙切齒地說道。
李縣長聽見東臺粱垛,差點笑出聲來,那個所謂的“東海大哥大”,不過是梁垛的一個小痞子,他老婆的娘家是大明人,這小痞子的老婆頗有姿色,不過早被周寶慶玩爛了,還大哥大吶,十足的烏龜公。李恭簡知道老同學在撒謊,還有跟“東海大哥大”一起混的那幾個人,不過是還鄉團的逃兵,上個月已經被韓德勤收編了,這時間也對不上呀。也許這些土匪以前來敲過竹杠,老同學正好找這個由頭,來借刀殺人也未嘗不可。管它呢,看在大炮的面子上,姑且聽他信口開河吧。再說上東臺梁垛,順藤摸瓜,先玩玩那幾個土匪家眷,再讓她們放點血,同時也等于威懾一下老韓(韓德勤),何樂而不為呢,嘿嘿嘿。至于朱道長說什么僵尸活鬼,眼下先顧顧吃飯的家伙吧,兵荒馬亂的,兒子還不問老子的,如今說什么都是假的,只有真金白銀能吸人眼球。
不一會兒,倆人勾肩搭背地走出小屋子,李恭簡就急不可耐地朝堂屋里喊道:“寶慶,寶慶啊——”。
“哎——”
周寶慶連忙從里面出來:“李縣長,那幾個侉鬼,也不等您,就開始噇了。”
“沒事沒事,他們吃他們的,你現在就派人上大明,叫莊所長他們吃過飯,立刻到這里集合”。
“李縣長,是不是情況有變動?”
”是的,改變方案了,現在頭等大事,去剿匪,事不宣遲,你們先進去吃飯”。李恭簡說完,又向僵在大門口的嚴四,招了招手:”你先出來一下。”
嚴四見縣長向自己招手,立馬跨出來,跟在李縣長身后,兩人一前一后,也進了剛才的那個小屋子。李恭簡還是在老地方坐了下來,朝嚴四說道:“坐,坐下來。”
嚴四一臉惶恐:“小民不敢,縣長有什么話,小民站著聽。”
“好好,那隨你便,剛才老鄭已經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給我聽了,令愛是被東臺梁垛子土匪禍害的,并且還毀了容,因為家丑不可外揚,所以說不讓你見女兒最后一面,是情有可原的,但愿你能理解老鄭的一片苦衷………”李恭簡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接著又說道:“老嚴啊,你我都是過來之人,畢竟人死不能復生,老鄭又答應為你養老送終了,你這樣鬧下去,有什么意義,何況你女兒還替鄭家留一血脈,以后還來不來往,現在你們共同的仇家是粱垛的土匪,今天下午,我就派人去剿匪,為你女兒報仇雪恨,好了,你先回去,等把這事兒處理好,我再叫老鄭弄幾擔稻給你。”
李縣長一番滴水不漏的話語,竟然讓嚴四一時語塞,本來老實巴交的他,實在找不到一句反駁之詞,女兒被人暗算是真的,但又找不到人家的把柄,李縣長話里有話,明顯偏袒鄭家,這狀如何告,這冤向誰申,唉,天下烏鴉一般黑,明爭暗斗都不是人家的對手,算了,看在花兒還遺留鄭家的血脈面子上,到此為止吧。嚴四想到這兒,向李縣長作了一個長揖:“李縣長,承蒙你從中調解,小民這就回去。”
“好好好,等我們剿匪回來,第一時間就通知你。”李恭簡沒想到三言兩語,就把這憨包打發走了,真是謝天謝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