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別無二致的一席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扇屏風(fēng)，屏風(fēng)上繪著山水，倒讓我想起那柄油紙傘上，也繪著這樣的山水。靜默幾秒后，一聲玉碎打破了我的遐想，直覺世上本無琴能發(fā)出那樣錚然的聲響，僅僅一個音符，便叫人拍案叫絕。

倏而，那斷了線的雨點連綴在了一起，幾個孤立的樂聲從弦中飛起，形成了由高到低的音律。應(yīng)是一陣熟絡(luò)的搖指。高處如堅冰將崩，低處如春風(fēng)旖旎。那樂曲愈奏愈快，琴音卻漸漸淺淡。繞著古琴氤氳而起，像一陣竹林中拂過的清風(fēng)，從腳趾一直吹到了發(fā)絲。而我只覺，彈奏的人連琴弦都未看，只是朝著屏風(fēng)，逍遙一笑。

正樂伊始，琴音裊裊，像是早秋的霧，輕紗一般細(xì)如游絲，又好像，那根本就是九霄的云彩，不洗耳恭聽捕捉不到影蹤。前音過，叫人緩緩從云端落入凡間，落入一個茂林修竹的禪院中，樂聲如佛法的梵音，雖是空曠的曲調(diào)，卻能一字一句畢恭畢敬地臨摹在經(jīng)帖上，佛法無情，琴音卻有情。黃昏的漁舟慢慢地?fù)u，波光便倒映在水中。

舒緩的節(jié)律過后，幾聲寥寥竟愈漸歡快，草長鶯飛，兒童散學(xué)。清溪畔，少女搗著衣，一聲一聲，訴說著柔軟的情思。這一節(jié)音律細(xì)膩婉轉(zhuǎn)，全然不似出自男子之手，灼灼然若杏花初放，泠泠然如清泓初濺。

倏而，一股磅礴之氣憤然耳中，寄予著奏琴者無限的愁思與哀傷。如魚龍潛躍，水文涌岸。此曲與前曲相映成趣，穿插自如。一哀誄一動容，一憂傷一歡悅。更是別有洞天，情思萬千。

久之，樂聲漸漸暗沉，像是從弦中抽去了元魂，卻與前奏不一，無半分苦澀，聽來竟是一種漸褪的熱鬧。這樂音愈來愈小，到后來，卻是怎樣捕捉都不能夠了。

正當(dāng)賓客要拍手叫絕時，從西天出又驚然涌出一陣驚雷，這雷聲一浪恰似一浪高，與前曲之聲律凜然不同，卻如高山傾頹，叫人潸然淚下。

意猶未盡中，那雷聲伴著春雨卻滾滾而去，戛然而止了。

此時，方是真正演奏完。臺下，卻依然鴉雀無聲。直到屏風(fēng)后，有一人影影綽綽立起行了拱手禮。所有人的思緒才真正回魂，醒悟過這令世間樂曲黯然失色的仙人之樂，當(dāng)真是出自一凡人之手。

“好！”一個粗獷的男聲結(jié)果了寧靜，一財大氣粗之人站起身，連連拍手叫好。

“好！好！好！”眾人便都站起身，用最直白鄙陋的方式附和剛才那人。連連拍案叫絕，中或有人懂得音律，略略評上一兩句，卻也知自己自慚形穢，拱手垂立，只管吃喝。

可無論臺前的人怎樣夸贊，屏風(fēng)后始終一言不發(fā)，讓人感覺好像空無一人。想必那樣行若清風(fēng)的人，亦不堪與之為伍吧。

有些脾氣急家世好行事魯莽的公子哥受不了這樣慢待，便伸手要去撤掉屏風(fēng)，卻被不知從哪闖出的侍衛(wèi)攔下。這下那些粗俗之人便更看不過眼了，吩咐自家伙計一同上去搗亂。嘴里還嚷嚷著“不過一玩弄琴簫的樂人，有何金貴的不能看上一眼，本大爺今日還就是要看上一看，我看誰敢攔我！”

“就是，就是，難不成真有那閉月羞花之容，見一眼怕萎謝了嗎！”

這廂姑姑姑父連忙召集人手平定動亂的局面，屏風(fēng)后，雖仍是寂靜，但亦能感到那人破琴而出的怒氣。

我與阿和也上前攔著，勸著“別打了，別打了。”可畢竟人微言輕，還險些傷了自己。

不知是誰酒醉莽撞，腳下生滑撞倒了身后的一群人，偏偏我也在其中，那人身形龐大肥碩，不僅壓倒了許多人，亦順勢推倒了那扇山水屏風(fēng)…

屏風(fēng)后，掉出一架古琴，再然后，一襲墨衣彎腰拾起了那柄琴，我亦癱倒在地，清楚的看見了那柄琴的輪廓，紫檀木制成的，弦是冰蠶絲吧，我小時養(yǎng)過冰蠶的。真是把好琴。還有那人，也很好看。許是我真的醉了，竟以為他是蕭蘭枻。

眼前的人無疑也看見了我，但是素不相識。沒想到他竟不動了，延續(xù)著撿琴的動作，彎著腰，一動不動地看著微醺的我。

若我過后知道自己是什么樣子，我發(fā)誓一定不會讓他看見我。最起碼不要以那樣的姿態(tài)見到我。

我兩手扣著地面，左手還被人踩了一腳，躺倒在滿是沙塵的地上，周圍的人擁擠著，將我推成一個相當(dāng)別扭的弧形。而身后的人偏偏又倒在了我腿上，使我動彈不得。

而我在那樣的窘態(tài)中，看見了他，一雙瑞鳳眼中含著虹光，一襲墨袍上繪著幾只海棠，而左手的手腕上，卻系著和我一樣的天青色風(fēng)鈴。即使是在那樣的窘?jīng)r下，他衣衫凌亂，卻仍是一輪絕色。我眨了眨眼，又晃了三下頭。而眼波中那人的影子卻還那樣清晰。只是神情由木然變得不安，躲閃著我。

是蕭蘭枻，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有那樣好看的一雙眼睛，亦再沒有一個人，會用那樣目光注視著我。

他慌亂中幫我推開了身上壓著的阿和，扶起躺倒在地的我，拾著琴走了。這一切，好像云里霧里。

哪有什么蕭家公子，原來這一切，都是他騙我。我追了出去，腳步踏的飛快。在葑菲陌的盡頭處，我攔住了他。看著他垂下的頭和飄散的目光，我覺得好笑，便笑了幾聲。他轉(zhuǎn)過頭來看我，我只說了三個字“蘭公子。”

原來那樣不絕如縷的琴音便是從這柄琴中奏出的，原來，是從這個人的指尖流淌出的…

“闌珊，你聽我解釋。”

他想要伸手?jǐn)r我，拋出的衣袖中卻飛出了雨云令。那枚令牌墜落在寒涼的月華中，發(fā)出陰冷的光。我將其拾起，一同奉送的還有那枚木舟小案。

見此，他不做聲了，眉頭緊鎖在一起，茫然的看著我。手空懸著，不去接?xùn)|西。這次，換我錯開了目光。

我沒有去問他到底是誰，是一個門客還是樂師，是姓蕭還是姓蘭。都不重要了，好像他已經(jīng)走進(jìn)我的點點滴滴，浸透了我的生活。在每一個出其不意的地方突然出現(xiàn)，卻不是驚喜。

許久，我拿著物什的手累了，便一股腦地塞進(jìn)他懷里。

“我們，這就結(jié)束了…”空曠的聲音落在天宇中，混著雨聲濃濃地墜到耳邊，我轉(zhuǎn)過身，感覺眼中有水澤漸漸漫開…

“沒什么，只是你讓我感覺，很危險…”我費力將哭腔逼回，用一個干凈清脆的聲音回復(fù)。然后離開，并未再回眸一眼。

每一次遇見他。都是這樣的雨夜。

蕭蘭枻望著她跑開的影子，想要伸手去抓，卻覺得自己不配，只是恒久站在雨夜里，抱著那柄古琴，任由淋漓的雨水將自己澆透，面上，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后侍從終是在漆黑的夜里尋到他，他已是倒在地上，半分知覺沒有。頭發(fā)與衣衫都被雨水打透。

庭院之中，一男子逶迤倒在床榻，周圍是拿藥的侍從侍女，聽聞他已三日湯水不進(jìn)，只是閉著眼胡亂喊著“藍(lán)山”像是一個人的名字。

那天夜里，阿和煮了姜湯給我，告訴我姑姑拜堂時出的滑稽事。姜湯滾燙的，我喝著卻像萬頃寒冰。感覺心中有一塊肉生生被人剜去。頭腦迷迷糊糊的，行動都需要人支持。裹著被子，哭了好久。

再也沒有那塊被我焐熱的木舟小案了，我只能抱著雙膝，忽然看到手腕上的青色風(fēng)鈴，腦海中又想起那人的音容笑貌，那雙含情脈脈的瑞鳳眼，那襲繪了海棠的墨袍，那盞澄黃的兔子花燈，那個，像現(xiàn)在一樣不眠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