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氏城內，太陽還未完全升起，城中人們便已緊鑼密鼓地忙活起來。入苑坊旁的弘文館與城主府相鄰，其外的大院正是本次殷州府試之所。元氏城文學氣息富盛，因此雖掌管殷州、冀州和幽州的河北道節度使駐在另一南朔城中，這三地的文試考場仍定在元氏城。

當然，府試僅僅是鄉村涉區，不同的村各考各的，只有科舉試制的級別向上走，才會統一到這金碧輝煌、卻又充滿書生氣息的弘文館。

大大小小的官員在院子里前后忙碌著，品級高的提字賜福，品級低的指揮著下屬布置試場，唯有一人披著肩甲、背著青鋼長劍，與此處的烏紗帽和白卜衫十分不搭。

可偏偏這樣一個“局外人”，沒有人趕他出去，反而大家見到少年，都要恭敬行禮，笑臉相迎——此人正是元氏城少城主，未到加冠之年便已達到劍宗境界巔峰修為的元冥。

且將他那驚世駭俗的修為放在一邊不論，光是這古劍沉肩、負手而立的颯爽英姿，就能讓普通人對之心生好感。

“彭叔，近日府試操勞，勞煩您老，實在是讓晚輩過意不去。”元冥走到一位身著深綠色官服、身材矮小的中年人旁，抱拳欠身淺言。

“哎呀，老臣能為萬歲爺選才拔將，當然是樂意之至，少城主不必如此…”年近半百的彭園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但也扭頭面對著元冥笑道。

負劍少年仍不變身姿，負手步出弘文館外的合院，走向院外坊市內熱鬧的街角徑道。

瞟了一眼，卻是發現街尾府試報名的長隊似乎有些爭吵。

少年皺皺眉，自己親臨此處巡視府試布置工作，竟然還會出什么亂子？

另一邊，報名處設置得較為簡陋隨意，僅僅是兩位文職官員坐在長條木桌前，應付著前面幾百人的長龍隊列；但實際上，此處正是元氏城中心地帶，圣人高官可是一點都不少。

街道側面的醉書樓，乃是城中公立的酒樓，由城主元片笠一手注資立下。

其中高樓窗側一只手撐著臉的男子，但凡是個朝廷官員、江湖高手，都能認出他的標志——齊肩的發絲尾部系著一枝紫檀花，無論何時都不會枯萎；若是哪個街角陰溝里找到了尸體，其胸口之處綻出一朵血紅的紫檀，也是此位奪命書生所為。

眼下，這位素面男子正撥弄著頭發，玩味地看著樓下劍拔弩張的氣氛。

在報名府試的桌前，石澤涵由楊桐領路、帶著幾個重生此世后沒見過面的父老鄉親到了此處，楊桐大哥準備和官員說些什么，卻是被一個戴著斗笠的劍客攔住。

“大家都在排隊，你們想要搞特殊啊？”青年按了按腰間的短劍，揮手略過石澤涵七人，朝著后面排隊的數百號人叫了起來：“大家伙們說說，是不是啊？難道這伙人認識幾個官、有些臭錢就能不按規矩來？”

不明情況的群眾有的被煽動了起來，有的則畏懼達官名望，不敢出聲。

斗笠青年正準備繼續喊叫，肩膀卻被一只大手按住，扭頭一看，正是看上去十分瘦弱、一身白衣的楊桐。

“王青，此次我只是幫這位小友作邀來參與府試，不必將私人恩怨代入吧？”

在楊桐的目光注視下，名為王青的劍客笑了笑：“喔，原來是楊大詩人？怪我習武之人粗鄙眼拙，沒認出來，還勿怪罪啊。”

王青虛偽地挑了下嘴角，抱拳一搖，閃身退后：“既然是楊桐您來了，我這種無依無勢的江湖弟子，自然是要讓路。”

楊桐面色陰沉，并不是因為王青故意找茬惡心人，而是他閃身讓開之后，遠處迎面走來的正是主辦府試的元氏城少城主——元冥。

這位劍修天才，也是石澤涵的仇人。一月之前元冥邪性一劍，將石澤涵的魂魄斬碎，功力散盡，現在的關頭惹上這樣的死對頭，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入街已有張貼規矩，凡報考府試者在此處排隊登記，明日來入苑坊外院參與文武府試，何人無視規矩？”元冥出聲，渾厚的男音與他少年樣貌有些不符，但也獨有特色。

石澤涵剛想說什么，楊桐將他攔下，示意他不要說話。可是另一邊，元冥卻是見到了混亂焦點中的石澤涵，眉頭一皺，往前踱步逼近：“我道是何人如此無禮，原來是棠溪城第一劍客，石大俠……哈哈哈，怎么，你如今還有心思來府試之處？”

石澤涵皺眉應答：“我報名府試需要經過你同意嗎？”

元冥微微瞇眼，心中有些疑惑。魂魄被斬的石澤涵如今應當已成弱智一般不道人言，為何還能與自己嗆嘴？

“當然可以……不過據我所知，石弟的功力已經全廢，一個廢人參加武試，只會浪費大家的時間……讓我來試一試，看看石弟一月未見，又有了什么突破罷！”

話音未落，元冥拔劍起勢，橫劈出一劍，竟然有白色氣流飛速逼近，這一擊，元冥沒有絲毫手軟或是試探的意思，正是劍宗的一擊之威。

換言之，若是石澤涵當真功力盡廢，定會死在這劍氣之下，尸斷兩截！

楊桐急忙出手抵擋，一抬手，便是玉筆生出，墨色傾瀉而出：

“你這個弱智，別總干破事！”

楊桐大喊，頓時詩句的威力將元冥這一擊抵消掉了個七七八八，余下的也都向著別處擴散。這一筆下去，周圍許多人又是眉毛一挑，眼神一凝——在場的各方勢力又多了一個變數。

這種與“文雅”、“詩韻”毫不沾邊的強行押韻的白話，卻能夠加持詩意、將之以筆墨靈力放出的，全天下只有一人，就是那醉吟居士的半路子門生——狂言先生，楊桐！

醉吟居士的詩作大道至簡、通俗易懂，但易懂不代表易學——這位大師一生僅有七位弟子邁過明智境之坎，而除此之外，楊桐則算其正編弟子中特殊的存在——將“簡單易懂”演變成了“張口就來”，頗具……嗯，自己的風格。

正準備責問元冥的胡亂行為，楊桐卻看到元冥暗暗一笑，心中不祥的預感涌現，回頭一看，那被自己擊散的殘余劍氣竟然在自行匯聚，而且朝著石澤涵奔去！

這第二招，雖然威力遠不如方才那一斬，但速度極快，石澤涵眼看著躲閃不及，一個劍術全廢的普通人，即使中上這一劍，也會半身不遂。

電光火石之間，石澤涵沉胯挺腰，雙目炯炯，注視著飛來的劍氣，其將要擊中臉頰之時兀地一掌轟出——

剩余的劍氣盡數化解，而石澤涵身遭的灰土甚至是被向外震開，方圓一丈之內，地面微陷！

這一掌振得塵土飛揚，石澤涵身形朦朧，唯有醉書樓上的男子瞥見，這布衣少年收掌之后，從袖口扔出了兩顆黑色棋子。

“嗯？”元冥無法想明白，這個魂魄被斬之人為何能夠引動靈氣以赤手雙拳化解自己的劍氣。

楊桐急忙后退，擋住了造型威風的石澤涵，按筆念詩：“你若想還要過來，休怪我送你離去！”

這樣一句不大通順的話，也立馬由墨氣涌現出，懸浮在空中——這正是文人雅士控靈的形態。

二人氣勢不讓，突然城主府內走出一名將士，肩上的肩甲有金色長龍盤踞，龍眼之處卻是血紅色的光芒閃現著，極度耀眼，尋常百姓瞥見一眼也覺目呲欲裂——

這位乃是左神武軍的將軍，正三品官職的統帥，曾一騎當千，為大唐割下邊關烽火之下無盡賊寇的人頭！

“兩位小友，何故在此爭斗？”大將軍出言詢問，元冥和楊桐卻能感受到，這云淡風輕之下，是無盡的壓力，自己連抬手再戰的機會都沒有。

這是純粹的實力，是境界的差距！

這位將軍當然也看見了方才的一切，事實上，自己與楊桐也有過一面之緣；畢竟其師父曾對自己有過救命之恩，此時站出來動動嘴皮子做個好人，倒也不算什么。

“報將軍，此人不按規矩行事，擾亂府試秩序，我……”

“哦，你小子要報名？”將軍歪了歪頭，看了一眼石澤涵，直接將元冥打斷。打量一番后，將軍肩上龍眼一亮，眾人只覺大腦瞬時變得遲鈍萬分——竟然是直擊靈魂的招式！

細細打量之下，大將軍驚奇的發現，眼前這負劍少年竟是在龍眼余震之下沒有絲毫反應……多么強悍的靈魂，才能有這樣的反饋！？

“哈哈哈……有趣，”大將軍轉身離去，“給他通過吧，鄉試再比！”本準備還個人情，但現在這石澤涵似乎也有些意思，值得給他留個背影。

群眾聽聞又炸開了鍋，有人感嘆著不公平，有人嫉妒少年的好運，有的人卻還在回味著方才那一記沖擊，膽戰心驚。

“哈哈，龍武將軍說的話，總比城主大人管用吧？”楊桐得意地問道。這樣規模的府試中，官員保送的考生比比皆是，只要是有著一定地位的人員都有一些“名額”，何況三品官職的武將龍武大將軍發話？這話實際上說的是給在場忙活的考官聽的——不按照別人說的做，不追究還好，要是追究起來，武將們做事可不會眨眼……

“呃，小友啊，”木桌前的官員戰戰兢兢地朝元冥請示，待元冥陰沉著臉點了頭之后，急忙走到石澤涵面前，遞出紙筆：“你是要過考文舉鄉試還是武舉鄉試？”

石澤涵淡淡一笑，接過了筆，而元冥則又一次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