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賜城，那條繁華的街道邊，一處現在已經成為了士兵尸骸火葬地的廣場，用厚實木頭和石塊壘出來的架子，火焰炙烤熱量驚人，這一人多高，十個成年人合圍才可抱住的火堆已經一刻不停燃燒了十四天，途中有一次暴雨，黑玄命人拿了他掛帥的旗子遮住大雨，隨后火堆才忽閃忽閃不至于熄滅。黑玄說，這火不能熄滅，平常百姓也好，王侯官相也罷，他們死了，點柱香看著白煙升騰，就仿佛已經和天上的故人有了聯系，也算是送走了他們，但是戰死的將士兄弟們必須要點燃這如同烽火一般的大火堆，好讓天上的兄弟放心，哪怕是烽火再起，邊上有我們在。

大火熊熊，彌漫在整個天賜城的卻是硝煙，目睹了慕白灰抱著穹起的尸體一同殉葬的黑玄對這座城池的風骨深信不疑，哪怕是亂世之中，城已易主，卻也不是以利招安或是殺雞儆猴這樣的伎倆可以征服的。

黑玄看著升騰的黑煙，那些黑煙和天賜城上空彌漫的硝煙融合在一起，又變成了虛無卻能感受到嗆鼻氣味的灰煙，煙火散盡，那些陣亡將士的命也就真的不在人間了，煙火散盡，活著的人卻還會想起這些逝去的人，還會想起那個一刀斬出個大爭序幕的穹起。

煙火散盡，我黑玄依舊是黑玄。

煙火散盡，新的征途又在腳下。

黑玄淡淡一笑，嘴角輕輕抽搐了一下，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如今他坐擁著黑石、天賜兩城，獨攬著山海境最寶貴的礦石暗曲，擁有一支不輸于任何武裝的黑玄軍，還有韜鐵這樣可以提供幾乎源源不斷的兵源的盟友，一統仿佛就像是時間問題一樣簡單，繼續努力，繼續等待咯。

但是黑玄突然發現，一統的路和武功的道路卻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武學修為，最關鍵的就是破境，這一路走來，從不凡到大不凡，哪怕從大不凡境到豪杰境雖然修行之路坎坷多歧路，但是只要有所堅持，本著不忘初心，堅守信念，抵抗住捷徑和秘境帶來的誘惑，始終秉持一條路走到黑的執念，倒也可以達到那個境界，但是進入了豪杰之后，卻發現城主境界是高山仰止，原來只有到了離頂點一步之遙的地步，才知道以前坎坷無數的修為之路只不過是必須要走的彎路罷了，而前路不是慢慢，而是茫茫，茫然無路可循。

一統又何嘗不是呢，當攻下了天賜城之后，黑玄發現似乎路都已經走完了，城攻下了，仗打贏了，手上握著的東西越來越多，王座的位置越來越大，但是一統卻反而如同天上星，水中月，他看著天賜城始終消散不去的硝煙，看著看著，心里的濃煙也慢慢彌漫了。

雖然現在西山海境幾乎已經呈現出了一統的大勢，但是這些就好似是黑玄一廂情愿的一統局面，黑玄有些迷茫，照道理，他結束了城間紛爭，整個西部的秩序也開始恢復了，而且東西兩境的貿易也慢慢開始揭開新的篇章，百廢待興，美好前程就在眼前，為什么那些硝煙中的百姓眼里還是充滿了迷茫和驚恐，為什么甚至像慕白灰那個老不死的眼里，還有仇恨？

茫茫山海，如何一統，何時一統，而需要一統的，又是什么呢？

“動搖了？”篆虛看著低頭沉思的黑玄，隨口問道。

“不知道，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安定，不踏實，而且還是根源上的東西……我總覺得天賜城還不是我的。”黑玄喃喃說道，“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有點矯情，嗯，是太矯情了，當年整座黑石山打下來了，我說總覺得黑石山不是我的，黑石城主坐了幾年，也就慢慢相信了黑石山就是我的，后來打莽荒城，叁目這家伙都投了我了，我還是覺得莽荒城那些刺客不是我的軍隊，那個城也不是我的城，所以我從來沒有要求叁目為我付出什么，你完成任務最好，完不成也別丟了性命，那個蠻荒城我也沒有管過，他在我身邊幫我殺人，殺著殺著，我也就漸漸相信了我已經是蠻荒城的新主人，這次還是這樣的感覺，但是我覺得即便現在的穹一刀已經化為灰燼，但是未來五年還是十年，這城終究還不像是我的……我不解決這些問題，他們都不會是我的……他們都不是我的，一統也就不是我的了……”

“還不是你的？穹起城主都已經化成灰了，吞雀的刀魄再也喚不醒了，天賜城怎么還不是你的？”興湉在一邊哈哈笑道，“城主，你別想太多了。”

“我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黑玄看著七八個工兵抗來了一塊大石碑，準備立在火堆旁邊，他淡淡說道，“這幾天我琢磨了一下，以前我還是有些懶了，心里想著一股腦把這些城打下來，然后再交給薩兒，讓他自己去琢磨如何把這些城真正變成自己的，我是無力管這些事情了，但是現在，薩兒已經先我一步了，有些事情，我就一定要想清楚……”

“先去御田村吧。”黑玄站起身來，緩緩說道，“下午出城，沒幾天就可以到御田村，老爺子那邊，無論如何還是要給他個交代。”

黑玄也沒有再在這個他花了一輩子最大的代價攻下的天賜城里多做逗留，在下午就告別了留城守衛的篆虛和興湉，獨自向鬼無門的邊緣走去。這次黑玄只能繞鬼無門到入凡驛，再轉道穿過戈壁過呂造橋到達御田村了。

從天賜城港口渡船去寧水城港口到達東山海境的路線是已經不用再考慮了，大戰過后，九通城就放出了消息，無限期暫停航運，就在穹起向寧水城主羅禹借來的三天通航期的最后一天，寧水城的護城隊長，城主的妹妹景微就失蹤了。

有人和羅禹匯報過，他妹妹偷偷在通航期渡河去了天賜城，也有人說景微還在寧水城，只是躲了起來，但是這些人都不如擷英閣的老板娘知道的多，因為此時此刻，景微還在擷英閣里發愣。

“姑娘啊，你這種看著就是大戶人家的姑娘來這擷英閣是真真的有些不合適啊，而且現在城里兵荒馬亂的，你怎么想著就過來湊熱鬧呢……哎喲，哭得和個淚人一樣，好像丟了情郎的小媳婦，你呀，要不這幾日也只有委屈在這里避避風頭，等到外面這改頭換面的事情消停了，再做打算吧……”

于媽媽嘆了口子，手上拿著點著了的三柱香，淡淡說道，“你要是有人要祭拜，這香就給你祭拜了……”

景微收斂了本就聲音不大的哭泣聲，眼睛漸漸變冷，緩緩說道，“媽媽的好意在下心領了，不過我要祭拜的人不能用香，怕是要用血……”

“哎喲，姑娘你這說話還真有點瘆人，血祭可是有恩怨啊……那我于媽媽可話先跟姑娘說好，你若惹著了官司，我這邊不管住不管吃，若是兵家查來問來了，我俱是如實稟報，絕對不會包庇……這個年頭，總是要小心行事。”于媽媽顫顫巍巍地說道，可這話里話外的，卻透露出一個狠角色的模樣。

景微撇了一眼于媽媽，依舊冷冷說道，“你這也叫小心行事，就不怕我殺你滅口？”

于媽媽心中一驚，卻依舊嘴巴不饒人：“這個世道也有規矩在，在我擷英閣里……客官們迎來送往的，若是出事了，你也沒好果子吃，若是你在擷英閣里藏得深，事情做的漂亮……錢給的夠……那我們都是相安無事，這次的談話也就當沒聽過，你看看……那總比你把……把我們都殺了滅口來的劃算，你說是吧？”

景微冷冷的眼神漸漸褪去，閃過一絲仿佛慰藉般的笑容，她柔聲說道，“剛進這城的時候，還以為民心潰敗，大家已經亂作一團，可進入了以后才發現，雖然是預料之中的硝煙彌漫，殘桓斷壁，但是也有一些星星燈火，依舊維持著這座城的日常運作，穹起這個家伙，還是給了這座城一些風骨的……”景微又心平氣和地坐下，斟了一碗清茶后她對著于媽媽柔聲說，“媽媽放心，景微不會做多逗留……”

就在這時，于媽媽放出去打探消息的跑堂小哥興沖沖地走進擷英閣，對著于媽媽笑著說，“媽媽，剛剛傳來的消息，說黑玄城主已經走了，好像是一個人走的，那篆虛、興湉也在整理兵卒，剛才好險，又打了幾次巷戰，我看城里的那些穹起的親衛隊殘存的兵卒，也應該打完了……想必馬上就可以停止了。”

于媽媽嘴角微微一翹，似乎看到了硝煙慢慢散去的日子就要來了，于媽媽又想起了那個溫暖卻又帶著威嚴的穹起城主，那雙迷人的眼睛讓于媽媽都感覺到一些溫暖，而那個時而耍耍性子卻也看著穩重瀟灑的準隼，則是這個擷英閣里常來常往的貴客，他來到了擷英閣以后，總是會帶來一些有趣的插科打諢，如今他們都不在了……于媽媽滄桑般地苦笑，她轉頭剛想一次寬慰那個滿腦子殺殺殺的怪異女子，卻發現景微已經消失在了擷英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