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南燕春
- 只此浮生
- 4058字
- 2020-11-01 08:29:42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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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趙瑞,自天生德,敏而早慧,克理恭勤,深肖朕躬,承襲帝位,得繼大統,致治安邦,懾服海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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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遵古制,屬纊之后,服喪七日,于禮便殯,園陵儉約,非得夕臨,不得擅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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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社存焉,不可無主,軍國大事,不可停闕,尋常任事,行之有命,文武百官,司必躬親,諸王州都,莫遣奔喪,遙祭成祀,勿擾其民,憂勞庶政,牧守其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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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違朕意,了慰朕心,司天之靈,以日月長,浩宇之坤,蒼生物往,燕國繼來,春秋以待,萬民所志,天下敬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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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寒瑟,讓趙瑞不禁的使勁裹緊了身體,可是還是一個哆嗦醒了過來。
朦朧中的白色,讓整個殿里更加肅穆,是父皇的靈堂。
趙瑞輕輕側頭望去,宮殿里已經不見那個梨花帶雨的女人,那個眼神中似有彷徨,似有絕望的女人。
正中的火盆依舊在旺盛的燃燒著,身前的人不管不顧往里填著。
趙瑞望著那個似乎像是師父的背影,似有低語傳來,只是聲音太小,在這安靜的靈堂里也傳播不遠,只留幾句喃喃,唯有一聲嘆氣。
終是抵不過沉沉的睡衣,小小的趙瑞又合上了眼,在姐姐的腿上又靠了靠,難得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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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先帝下葬的事宜已經安排妥當,待到明日,停棺已滿七日,謹遵遺詔,可引送先帝寶體入陵已。”
納蘭不意說完,望向身前端坐在前的徐太后,姿態已經雍容,只是稍有些疲憊,打不起精神來。
徐太后輕輕點了點頭,表示已經知道,可心中的思慮,卻沒有在眼前。
納蘭不意有些遲疑的說道:“啟稟太皇太后宗司那邊已經把殉葬的策子拿了過來,名單中除了鐘鼎禮器,金銀玉珠、寶車貴瓶、綾羅綢緞、牛馬牲畜等,還有太監、宮女等108人,除容貴妃外全部貴、賓、美人、才人16人。”
似乎嫌是納蘭不意呱噪,徐太后皺起了眉頭,本就冷若冰霜的臉,此時卻蒸騰了些許慍色,道:“納蘭祭酒,莫不是累了,確是多日操勞,明日皇上吉日,還有待祭酒操持,今日事必,就回去休息吧。”
納蘭不意輕輕回道:“微臣不累,回稟完太后,還要去正殿那邊為先帝守靈。”
徐太后淡淡道:“那就去吧。”
可是納蘭不意并沒有應答,依舊輕躬著身子。
徐太后冷聲道:“納蘭祭酒,還有何事。”
納蘭不意咬了咬牙道:“宗司名單,殉葬太監、宮女等108人,除容貴妃外全部賓、美人、才人16人,是否太多了,先帝仁德,是否有違先帝本意,更是有傷....”
徐太后歷聲道:“有傷什么?”
納蘭不意斬釘截鐵道:“有傷天和!”
“混賬!”
“太皇太后!”
納蘭不意直起了身子,無懼的望著高座上徐太后,徐太后的臉上似冷冽如寒冰蕩起絲絲寒霧,又蒸騰而起,化作了一片怒紅。
納蘭不意硬聲道:“賓妃、美人無說,只是新選才人10人,無德受先帝臨幸,且太監、宮女更是年幼者居多,先帝仁德,在位,體恤百姓,愛民如子,尤其對殉葬制多有批責,遺詔之言更是為帝者,仁君之典范,生而克儉,死而無奢,現宗司立此殉冊,珠寶無數,布錦無算,遑論人殉,此非是有傷天和,有違天道,千秋若古,載于史書,宗司此冊是乃居心叵測,更是要陷先帝于大不義也。”
“妄言。”
侍候在一旁的陳貂寺原本半開半合的雙眼已經全部打開,黑珠內斂而白晶上布滿了血絲,蒙上的黃斑下,透出了一股冷厲,只是今天老貂寺瞪著雙眼,又輕輕眨了一下,眼神中透著一股勸意。
“呵呵呵呵”
“不是一家門不進一家人,果真是一師所授。”
高座的在上的徐太后慢慢直起了身子,一身雍容更是讓人不可視,一身權勢更似迫人心弦。
徐太后慢慢道:“這一切,不應是我兒應得嗎。”
“做了皇帝,每天勤于國政,哪得了一天清閑,這一生榮華,生不來享,死不能祭否?宗司名冊,哀家已審閱,欽定如此,宗室之祭,本有宗司定奪,祭酒是不是管的太寬了。”
納蘭不意耿著脖子道:“帝乃國之本也,先帝之祭,然宗司之事,更乃國之事,天下之大事,今先帝新喪,萬民俱哀,天地與慟,微臣乃宗司外祭酒之一,言于此事,本當如此,念先帝身前身后名,此冊應再改。”
“怎改?”
徐太后冷聲道。
“納蘭祭酒,休得胡言。”
只聽說罷,一旁的陳貂寺已不符合年齡速度,幾個健步就來到納蘭不意身旁,緊拽住手腕,躬著腰,滿是討好道:“太后,我看納蘭祭酒應當是幾日操勞,疲憊不堪,才在此胡言亂語,不過心中拳拳之意,猶其忠心可嘉,老臣這就帶納蘭祭酒,去安歇,已免誤了明日之事,耽誤了先帝吉日。”
納蘭不意還想再說,被陳貂寺使勁的拽了下肩膀,手腕的上陳貂寺的手如鷹抓一般,似乎扣進了納蘭不意的肉里,連帶著下拽,是像要納蘭不意低頭認錯。
感受著徐太后的怒意,納蘭不意看著陳貂寺隱晦的傳來的眼神,眼神黯然了下來,輕輕晃動下手,示意陳貂寺放開。
納蘭不意,拱手下拜道:“微臣....”
只是突然認清事實的納蘭不意,只是吐出“微臣”二字,卻不知往下在如何開口,徐太后的話聲卻是傳來過來。
“你們公卿不常說,由死繼生嗎,怎么到了我官家,事卻多了起來,先帝為天下王,莫不是我趙家主,什么都能來挑刺兩句,拳拳愛國心,呵呵,你們莫不是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陳貂寺急忙道:“太后言重,納蘭家為我燕國六卿家之一,燕國未立,納蘭祖就隨燕祖東征西討,是乃國之擎柱,現國君尚幼,更需肱股之臣,納蘭祭酒為納蘭子,更得先帝寵信,老臣想應是先帝之殤,納蘭祭酒悲不自已,納蘭祭酒還不向太后認錯!”
納蘭不意默默的嘆了一口氣,低聲道:“帝崩而天地慟,臣亦悲不能拭,更乃心中之怨憤不得平,先帝正是春秋鼎盛,卻受昊天召,棄我燕國之百姓,實為我燕國大不幸焉,臣之怨憤,非乃于此,實乃明君崩,怨天地之不公,恨不能以身代之,今日妄言于太后,望請太后寬諒。”
說到痛處,納蘭不意言語中嗚咽聲起,怒火中燒的徐太后也被心中那一絲悲涼的氣息冷卻了下來。
徐太后輕輕擺動了手,本就強打起精神萎靡了下來,“退下吧。”
陳貂寺帶著納蘭不意緩緩退去。
高座上徐太后望著空曠的大廳,屋外的風聲似也嗚咽了起來。
“你倒是好狠的心啊,可你這一走,什么牛鬼蛇神都跳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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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不意被陳貂寺一路拽出了御殿,拽過了宮門,陳貂寺才停下了步子。
納蘭不意輕喘了口氣,捋順了因為急行折亂的衣衫,面前的老人卻面不改色,也許是宮廷御食真能保養,老人除了那滿頭白發還真看不出一點老色。
陳貂寺等納蘭不意把氣喘勻才,輕托手道:“納蘭祭酒,老身就送到這里了,這幾日風雪,宮內路滑,望納蘭祭酒還是小心為上。”
只是不知此刻的納蘭不意聽沒聽出陳貂寺的意思,還是沉寂在自己的寥寥心中,一抱拳,就此別身而過。
陳貂寺望著錯身而過的納蘭不意,皺了一下眉頭,又淡淡的招呼了一聲,“納蘭祭酒。”
納蘭不意回轉過身子,臉色木然的望著陳貂寺。
陳貂寺抿了一下嘴唇,輕聲道:“納蘭祭酒為先帝友,陛下師,陛下年幼,正是用功之時,還望納蘭祭酒以后多多用心。 ”
納蘭不意點了點頭道:“在下省的。”
然后納蘭不意又托手躬身道:“剛才多謝老大人回護。”
陳貂寺搖了搖頭,表示不用在意,只是未言語,納蘭不意就轉身向著宮外走去。
北風中,前方的麻白布衣之人在被搖曳的燭火照的形單影孤,后方的紅袍老人亦在燭火里陰沉了下來,眉頭皺的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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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不意直接回到了擺放趙成彥奠殿,白布圍繞,內殿里只有幾個值守太監還在強忍著瞌睡點著頭,殿內不負白日的熱鬧,恢復了應有的冷清。
走過了趙青鳥與趙瑞身邊,望著相依睡去的兩個孩子,納蘭不意木然的臉色,終是松動了一些,看著趙青鳥那猶掛著一絲淚痕的臉龐,心中悲意更起。
納蘭不意為兩個孩子緊了緊圍在身上的斗篷,向著里殿走去。
里殿里,玉棺前,供臺下,火盆正燃燒著,一人正不徐不慢的望里面填著燒紙,讓火盆里的火燒的剛剛好,旺盛卻不兇猛,只是在火盆里起舞,躁動。
納蘭不意來到了近前,燒紙人沒有回頭,好像除了眼前的火盆,其他與他無一絲關系。
納蘭不意跪坐在火盆前,也沒有搭理沉默的燒紙人,他的師兄王知行,只是拿起了身邊的燒紙,向著火盆里扔去。
火盆里本控制好的火焰隨著納蘭不意,不間斷的續紙,向上舔舐了起來,直直的炙烤著身前的兩人。
直到火焰好似想要向上竄起,更上一層,可惜不間斷續紙的手被另一個人的手拿住,火焰只好不甘的回落了下來。
“夠了。”
隨著阻亂,納蘭不意停下了手,前傾的身子也恢復了端正,只是手里的燒紙并沒有放下,被死死攥緊,望著跳動的火焰,問道:“殉冊,你可看過。”
王知行也同望著火苗,端坐的身子比納蘭不意更加板正,因為他續紙的時候就未曾彎下腰過,“看過。”
納蘭不意繼續問道:“何說。”
王知行回道:“不曾多言。”
納蘭不意木道:“你為太宰,先帝御命輔上三公之一,為何不敢多言。”
王知行說道:“先帝之祭,自由宗司主持,禮司輔助,上有太傅轄管,我為太宰不便多言。”
納蘭不意氣笑道:“太傅老矣,宗司、禮、學各處皆是自持多年,你為太宰,長四部之務,攝天下十三州之官吏,一人之上萬人之下,有何不可言。”
王知行淡淡道:“非不可言,不曾多言,非自職,不得擅也。”
納蘭不意眼神望向了身旁的師兄,眼神熊熊如火,似乎想要映照出王知行的臉上,那怕有一絲異色。
只是看著王知行的側臉,依舊古井無波,納蘭不意徹底徒然了下來,由如歇了氣一般,挺直的腰板,也塌了下來。
里殿里一時沉默了下來,只剩下火焰舔舐燒紙的聲音。
火盆中,因為師兄弟的沉默而忘記關照的火焰,隨著燒紙舔舐殆盡,而慢慢萎縮了身子,只是猶有不甘的跳動了一下,高也不高,又落了回來,失望之時,火焰變成了火苗慢慢向著余燼而滑落,一疊燒紙又躍進了火盆,火苗快速的向著燒紙攀去,壯大。
王知行不緊不慢的收回了手,望著又跳起的火苗,慢慢道:“不意,變天了。”
納蘭不意扔出了手里緊攥的燒紙,看著火苗跳動成火焰,在眼前飛舞,只是眼中的熊熊烈火卻熄滅了下來。
北風呼嘯,帶起了漫天的白色,在火光的映照下,好似天上地上的白色都相連了起來,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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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葬的車隊走過了中街,燕都里盡是哭聲,好似多日的壓抑,在這一刻都爆發了出來,喧鬧聲讓北風都嗚咽了起來,似乎整個天地都在慟哭。
老人站在城樓上,眺望著遠去的車隊,看著它走過了中街,過了燕歸門,直至消失不見,沒于這風雪之中。
拒絕了仆人的攙扶,只是拄這城樓,駐足眺望,老人久久不愿歸去。
七天前,她就是在此送別了他的末子,
七天后,她又在此送別了他的長子。
一人哭啼,萬人哭啼,
她都無言語,
因為,
一個他不知如何去和他告別,
另一個也再聽不到他的告別,
只是都不能挽留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