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南燕春
- 只此浮生
- 5272字
- 2020-11-01 08:29:42
“混賬,風寒!風寒!這都幾日了,若只是風寒癥,竟會高燒不退,昏睡半月不醒,怎么養了你們這一幫廢物,一幫子人治不好一個風寒,若是皇上有個三長兩短,我要讓你們全部陪葬,殉全族!”
隔著很遠,就能聽到御殿里的咆哮。
北風刺骨,天空滿布著陰云,好似天與地的間隔慢慢縮小,天空隨著陰云壓墜了下來,讓人喘不過氣。
趙瑞緊緊的用冰涼的小手握住了姐姐的手,隨著姐姐步伐走進了御殿里。
御殿的門簾隔絕了外面的冷空氣,卻隔絕不了這壓抑的氣氛,殿里暖爐努力散發著溫暖,卻暖不了這冰涼的人心。
殿堂下正中幾位御醫伏跪在地,兩旁站著幾位大臣,趙瑞看到了自己的師父-王知行,經常皺起的眉頭上,‘川’字更加顯眼。
再上一位老婦人端坐在一把高椅上,金釵寶簪下臉色陰沉如墨,在幽暗的燭火的打照下,竟顯的陰森恐怖,老人抿唇不語,死死的盯住下方的御醫,鮮紅的嘴唇下,似有尖牙,張嘴,便要擇人而噬。
“皇太后,青鳥公主,瑞皇子來了。”
徐太后這才轉移了視線,望向那剛過殿門,卻是因為殿內氣氛,踟躕不前的兩個孩子。
前面的趙青鳥繃直著身體,看著殿中的一切,身后的趙瑞,一只手死死的抓緊了姐姐的手,另一只也抓緊了姐姐的裙擺,低著頭,偷眼觀瞧,兩個孩子的臉色煞白,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
看著兩個的孩子,徐太后的眼神有些軟化了下來,連帶著聲音有有了幾分溫度,“瑞兒,青鳥,過來。”
只是沙啞的聲音,猶如砂紙一般。
聽得呼喚,趙青鳥帶著趙瑞慢慢的往前踱步。
御殿的走道,似長而短,躲過了跪地的御醫,吸引了滿殿目光的兩人,終于走到了皇太后的面前。
趙青鳥戰戰兢兢道:“皇祖母,青鳥與瑞兒來看望父皇。”
皇太后慈愛的點了點頭,“有心了。”
趙青鳥道:“皇祖母不用多慮,青鳥與瑞兒,日夜為父皇祈福,父皇一定會早日安康的。”
徐太后輕聲道:“是,我兒一定會平安的。”
趙青鳥道:“皇祖母,父皇是否醒了,我和瑞兒已經好久沒見過父皇了。”
徐太后輕輕應道:“還未醒,不過黃太醫正在為你父皇診治,等黃太醫診治完,若是你父皇醒了,皇祖母就帶你們去看一看你們父皇,好不好。”
徐太后臉色被遮影的有些暗淡,聲音中卻多了幾分期許,趙青鳥輕輕點了點頭應了下來。
徐太后的臉色終于因為兩個孩子的出現,不在那么陰沉,殿內的氣氛也似緩了過來,不過殿外黑云欲墜,風雪欲來。
小小的趙瑞,被皇祖母抱在懷里,本已暖和過來的小手,被皇祖母的握住,皇祖母的手如陳雪一般,冰涼。
趙瑞抬頭望向皇祖母,陰影下的側臉,慈色似已收回,添補了一些悲意。
似是注意了懷中的眼神,皇祖母瞧向了下邊,微微扯起嘴角,帶不起多少笑意,但不在顯得冷漠,問道:“瑞兒,這幾日學業可用功否。”
趙瑞點頭道:“用功。”
徐太后道:“那這幾日,學到了什么。”
趙瑞道:“酒師給我們解字,說了我的瑞字呢。”
徐太后笑道:“那給我講講?”
趙瑞道:“酒師說,瑞,以玉為信也,天以人君有德符,將錫之以歷年,錫之以五福,先出此,以與之爲信也,說的就是父皇仁德,昊天寫信告訴他。更說我乃雪夜降生,瑞雪兆豐年,我就是昊天賜給父親最好的禮物。”
童聲趣語,似乎化去了滿屋的冰寒。
徐太后輕聲笑道:“對的,瑞兒就是昊天于我趙家之禮。”
“太后,陛下醒了。”
一聲傳來,壓低的聲線里滿聲的喜意。
本放在徐太后手中小手更是被徐太后死死的攥緊了,年幼的趙瑞此時只是感覺到皇祖母的手真的如陳雪一般,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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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的黃太醫,阻攔在眾人身前,臉色難掩疲憊,“太后,諸位大人,陛下新醒,還是不便眾多打擾。”
徐太后問道:“皇上現如何,哀家是否能進去看看?”
黃太醫遲疑了片刻,臉現為難,“陛下氣色尚可,但。。”
沒等黃太醫說完,一旁的王知行就沉聲道:“黃太醫,陛下自幼體弱,這次昏睡半月,病情如何,何時安康。”
說罷,王知行就死死看向黃太醫,兩眼炯炯,似匯屋內之光,懸于黃太醫之上,徐太后雖然不喜,和一眾大臣也都看向了黃太醫。
黃太醫瞬間沉默了下來,不知如何開口。
這時,黃太醫身后的房門輕緩的打開,一位老太監輕托這雙手,“皇上,請太后,王大人進去。”說著側眼看到兩個孩子,續道“和青鳥公主,瑞皇子,諸位大人,陛下新醒,精力有限,不便打擾為好。”
說罷側開了身子,讓開了房門,房門內一扇屏風阻斷了內里,讓人無法觀瞧,徐太后瞧了一眼老太監,老太監臉色平靜無波,牽起了孫兒孫女的手,走了進去,王知行朝眾位大人拱了拱手,也跟了上去。
御殿的內間要比外間暖和的多,滿屋擺放的燭臺更使屋內亮如白晝。
看不到姐姐的趙瑞,只得隨著徐太后的牽扯一步一跟隨,踏入了內間,走進了屏風,回頭看去,門外是臉色昏暗的大人們,隨著老太監關上了內間的門,大人們的身影更加昏暗,只直消失,身后是臉色更加昏暗的師父王知行,燭臺上的光,好似無法印進那一身黑袍,也無法照亮那黯淡的神色,眼神依然匯光如炬,就像他每次背不出文章下的眼神,嚴肅認真,趙瑞緊了緊徐太后的手,低下了頭,宛如做錯了事一般。
內間不大,過去屏風,八九步外就是一個小高臺,高臺上一軟塌,側臥著一個男人,半青絲半白發,雙眼半開半合,似醒似睡。
暖爐里蒸騰起的些許煙霧,讓趙瑞看不真切,但他知道那個男人,就是他久病的父皇。
“吾兒。”
剛越過屏風,徐太后就放開了兩個孩子的手,寬大的衣擺揚起,幾步就來到了榻前。
趙平彥睜開了半瞇的雙眼,望著眼前的眾人,不自己露出了一絲微笑,只是干裂的雙唇,配著這滿屋的藥香,讓趙平彥的微笑,有了些苦澀,苦澀的正如這滿屋的藥香。
徐太后的那融進心里的悲,卻在這一刻在臉上化了開來,不知覺的淚滴,悄然的滑落到了下巴,“皇上安康。”
趙平彥扶了下床榻,想要支起身子,可惜渾身無力,剛支起的身子,手臂就有些搖晃起來,而落在人們身后的老太監趕緊快步上前,攙扶住了趙平彥,“皇上,黃太醫說您需要躺下靜養。”
趙平彥擺了擺另一只手,身體卻止不住的咳起來,隨著咳嗦聲漸息,趙平彥的臉上露出了一抹不自然的紅暈。
終是依靠住床榻的趙平彥望著眼前的徐太后,笑道:“問母后安,想必這幾日又讓母后操勞了。”
想抓住了自己的孩子一般,只能緊抓著被褥的徐太后,輕輕的搖了搖頭,似乎眼神不舍的離開趙平彥一絲一毫。
趙平彥伸出了手,拭去徐太后臉下的淚滴,輕聲道:“朕自幼體弱,總是讓母親惦念呢。”
說罷趙平彥望向了遠處兩個踟躕的孩子,“我家的鳳凰兒和祥瑞兒都來了呢,是想念父皇了嗎,來,讓父皇看看,幾日不見,我家的鳳凰兒是否俊俏了,祥瑞兒是否長高了。”
聽到趙平彥的召喚,早已迫不及待的趙青鳥就向著趙平彥跑去,只是剛踏出幾步,發現身邊卻沒有趙瑞的身影,回頭望去,是在哪不敢上前的趙瑞。
趙青鳥回頭過去,牽起了趙瑞的手,領著,拽著向高臺走去。
趙平彥看向自己的孩子,趙青鳥的昂著頭,緊繃著小臉,不帶一絲表情,只是眼眶紅了一圈,眼瞳里似漫滿了水汽,卻不越堤防半步,死緊著嘴唇,就如他死攥著趙瑞的手一般,就像怕是趙瑞跑了,或是丟了。
趙瑞只是低著頭,雙眼看著腳面,余光都不舍的望上前打量,只是害怕,怕是看一眼,就沒了。
趙平彥的手,輕輕拍了拍趙青鳥頭,輕的好似鴻毛在趙青鳥頭上拂過,好似稍微一重了,就讓那湖中的湖水濺了出來,又牽了趙瑞的另一只手,問道:“是不是朕的樣子恐怖,嚇到了祥瑞兒。”
趙青鳥死命的掐進了手中的手,趙瑞只是沉默的搖了搖頭。
趙平彥沖著趙青鳥輕搖了搖頭,又問道:“那是這幾日沒有陪祥瑞兒玩耍,祥瑞兒生朕的氣了。”
趙瑞又是搖了搖頭,而趙青鳥的手更加用力,似乎都攥出了紅印。
趙平彥奇怪道:“那為何祥瑞兒怎么一直低頭,不愿搭理朕呢?”
趙青鳥狠狠的一拽,趙瑞終于抬起了頭,臉上已經劃滿了淚滴,嗚咽道:“他們都說父皇病的快死了,祥瑞兒以后就再也見不到父皇了。”
幼鳥嗚啼。
趙平彥慈愛的神色染了一絲黯淡又消失而去。
“是誰,妄論君上,妖言惑眾。”
冷冽的聲音從徐太后傳來,只是徐太后并沒有望向嗚咽的趙瑞,反而舉頭望向了侍候在一旁的老太監,本是平靜無波的老太監眼神也冷了下來,冷的就如一把利劍,寒氣逼人。
“老奴謹查。”
一聲話語,整個暖如陽春內間的似乎都凍了起來,可高臺低榻上卻又一絲微光,暖人心澈。
“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因言獲罪,我趙家還沒有霸道到這個地步,閑言碎語罷了,母后、陳爺,何必呢。”
說著,床頭又是一陣咳嗦。
趙平彥的臉色更加紅潤,潤的就如漲熟的蘋果,“父皇無事,過幾日病好,就能陪祥瑞兒玩耍了。”
話語有些著急,完全不似平常慢聲細語,然后又轉向了趙青鳥,“這幾日多虧青鳥照顧弟弟,應是不曾去禍害我玉池中的鯉魚把。”
不等趙青鳥回答,趙平彥稍喘,繼續道:“等父皇病好,帶你和祥瑞兒釣魚。”
說著趙平彥放開了趙瑞的手,扶向了趙青鳥的頭,滿是不舍的揉了揉,“不說話,就是應下了,不過得做過約定,父皇病好前,可還得麻煩鳳凰兒照看著弟弟呢。”
趙青鳥輕點了下頭,趙平彥輕笑道:“那就回去吧....”
話語未完,趙平彥就緊住了嘴巴。
趙青鳥牽著趙瑞,向著門口走去,一個步履沉重,一個步履輕快。
趙瑞回頭望向床榻上依舊微笑的父皇,才發覺,今天父皇的手如皇祖母一般,似陳雪,透心而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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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的再慢,路途也有著終點。
兩個孩子的人影被屏風漫過,隨著木門的吱呀聲,趙平彥收起了眼中的留戀,身體也如卸了一口氣一般,抿緊的嘴唇,再也壓不住口中的血痰,嘔了出來。
“皇上”
“傳御醫。”
“母后。”
趙平彥緊抓住徐太后的手,也阻止了老太監的行動,“母后,朕問過黃太醫了,此次朕可能時日無多了。”
徐太后急切起來,“不可能,皇上與天同壽,一定是那庸醫診錯了,哀家廣招天下名醫,為皇上診治,一定會把皇上治好的。”
趙平彥搖了搖頭,“黃太醫早年隨父皇,現又伴朕,已是侍奉我趙家兩代,朕自幼在體弱,這學年多虧黃太醫調養,才茍且之今,看來這次是真的躲不過了。”
徐太后的眼淚止不住的滾落,嘴里輕輕的念叨著“不可能”,眼望眼前的趙平彥,慢慢失去了焦距。
趙平彥用手輕輕抹去了母親的眼角的淚痕。
也許是回光返照,不過一口血痰已出,趙平彥說話又中正平和起來,語氣也越顯溫柔。
“母后,朕還有一事相求。”
徐太后問道:“是青鳥和瑞兒嗎。”
趙平彥道:“鳳凰兒和祥瑞兒年紀尚小,當然需要母后照顧,并且我打算傳位于祥瑞兒,這樣宮內宮外,少不得母后操勞,只是朕心中還有一事,需望母后成全。”
徐太后輕應道:“你說。”
趙平彥斬釘截鐵道:“我死前,要讓平成就藩。”
“什么。”
徐太后不可置信道:“可是平成過了今年才剛滿十四歲。”
“你可說真的?”
趙平彥堅定道:“望母后成全。”
徐太后苦笑一聲:“平成可是你一母同胞的親弟,可都是母后身下掉下來的肉啊,你怎么忍的。”
趙平彥輕聲道:“祥瑞兒畢竟才5歲。”
徐太后氣道:“你怕我廢帝!”
“母后”
徐太后與趙平彥對視著。
望著趙平彥蒼白的臉色,徐太后的眼神終于出現了一絲動搖,無奈道:“你是皇上,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吧。可你要把平成放在那?”
趙平彥道:“自太祖立九州,分封七王,以守天下,高祖、先帝皆有擴土,但再無實封,今天下十三州,除燕州,五州之地,無王駐之城,朕欲封平成為成王,駐瀛州,領瀛州六城之供奉。”
“瀛州?”
“那不是你父皇開墾之州,中原外地,潮濕悶熱,滿布森林毒物,治下全是不開化的野人,好好好,你這是要逼你弟弟去死啊。”
“瀛州本是我大燕之地,外封郡王,本就有開疆擴土,保境為民,教育眾生之責,平成此去更是成我趙家千秋之大業,既入得我大燕,母后莫說什么中原外地,我大燕之下皆是中原,中原之上亦皆是吾民。”
“罷了,罷了,你趙家的天下和我一個沒了丈夫的婦人有何關系。”
徐太后再一次緊緊握了住了趙平彥的手,又慢慢的松了開來,站起了身子,似有千斤重。
“母后累了。”
徐太后輕輕的呢喃一句,向著門外走去,珍衫貴寶之間,是老人那微駝的身子。
“帝心,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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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行。”
一聲呼喚,一直束手而立的中年人,輕輕的走到了近前。
趙平彥看著這個因為少年奔波、青年辛勤、中年操勞卻是理所應當而得以華發早生的中年人,臉上泛起了一絲笑意。
“我于知行,卻是要早行幾步了。”
王知行面沉似水,拱起的雙手,放不下,挪不開。
“倒是讓知行見笑了。”
“祥瑞兒年幼,國事還有待知行多多操持,風雨飄搖,有賴棟梁,護國挽傾。”
“去吧,去安排吧,這次,朕,可能真的不能和你走下去了。”
王知行拱手而拜,深躬而起。
“臣,告退。”
“知行”
轉身而過的王知行止住了身子,只是沒有再轉過身來。
“以后麻煩你了。”
高高的冠冕,沉沉的墜起,不發一句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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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照的滿屋通明,密閉的屋內里連光影抖動都沒有,安靜,或者說是清凈,這是趙平彥自繼位以來難得的清凈。
“陳爺,算上朕,您也算侍候朕趙家三代了吧。”
陰影里的老太監輕輕的嗯了一聲,又是一片安靜。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趙平彥發出了一聲輕笑。
“此時朕的模樣,應是有些恐怖吧。”
“皇上,承高祖之仁,續先帝之德,雖無太祖之豪邁,但起燕國之慷慨,更有之瀟灑,不吝先祖之氣也。”
趙平彥咧開了嘴,苦笑一句:“哪得了瀟灑。”
“陳爺,擬詔吧。”
.....
聲音斷斷續續,連帶著幾聲咳嗦,不過百字,竟敘了半炷香的時間。
聲音漸停,老太監陳爺拿起了玉璽,按了上去。
趙平彥望著被陳爺端過來的詔書,輕輕的點了點頭,慢慢的合上了雙眼。
“陳爺”
“以后”
“有勞了”
陳爺默默的收起了詔書,黯淡的眼神下,雙唇抿動,聲如蠅蚊。
“老奴,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