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南燕春
- 只此浮生
- 4262字
- 2020-11-01 08:29:42
玉道上,趙瑞迎著眾人的注目緩緩而行,寬大的皇袍下身體里似乎擂出了緊湊的鼓聲,王冕上掛著的珠簾隨著他的前行,微微擺動,珠簾后緊緊繃住的臉,唇間的浮起了白痕只能透出些微的血色。
一步,兩步,跨過一個又一個的朝臣,視線在他背后聚集,那小小的脊梁挺挺的直聳著。
視周圍與無物。
只要看著前方就好,慢也不要著急,要穩(wěn),要踏出去。
趙瑞的心中回想起納蘭不意給他說過的話,他也是這么做的。
從門口到祭壇的距離不長,可趙瑞感覺走了好久,越來越近,終于眼眶里沒有了整個祭壇的樣貌,只剩下眼前的階梯。
踏上去,一指高的祭壇階梯,三十三層,代表著三十三道天外天。
趙瑞走過了一層又一層,并不費力,可踏下的腳步,卻分外沉重,終于趙瑞的腳踏上了最后一層,祭壇上的一切進入眼底。
可趙瑞沒有多看一眼,而是轉(zhuǎn)身向著身后望去,望著他走過的玉道,望著腳下的朝臣王公,望著玉道的盡頭,如釋重負,竟有些恍惚,可他紋絲不動。
祭壇下,那跟隨著少年莊嚴走過的視線,也隨著少年的停止,停留在祭壇之上。
祭壇下,風(fēng)云涌動,黑紅的朝服像蕩起了波浪,玄墨的甲衣像被敲擊的礁石。
祭壇下,高冠隨著叩首而低,不管是嫉妒的,還是贊嘆的,是恭敬的,還是輕侮的,所有視線有此而終,這一刻都要為皇權(quán)所低頭。
一個聲音,從趙瑞身后響起。
“國祭大典開始。”
趙瑞向身側(cè)看去,落后他半個身位的雪白祭服,也在側(cè)身看著他。
只是隨著趙瑞看去,雪白祭服立馬恭順的低下了頭,可是那一瞬的目光還是被趙瑞捕捉到,那目光中隱藏著太多東西,多到讓年少的趙瑞根本分辨不清。
里面有恨,有嫉妒,有厭惡等等,等等,只是沒有愛與敬意罷了。
“皇上請,一切隨我。”
音似純良。
“好的,王叔。”
少年懵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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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總共有九項儀程,總共需要半天的時間,對待有些人來說,這是神圣不可褻瀆的重大禮儀,可惜對待另一些人來說,這是無趣的在浪費人生。
納蘭不意偷偷掩著嘴打了個哈氣,一旁的王知行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討好的笑了笑。
王知行嘆了口氣,低眉閉目,他一旁的跪坐的老人哪里早已打響起輕微的呼聲。
玉道旁朝臣分列左右,離祭壇最近的當然是他這個太宰大人,在旁邊是太傅,在后是六司司相,各司侍郎等等一路排到了大門口,玉道頭,在他對面的是以太保打頭的功勛武將和諸王遣臣及國公勛爵。
老太保倒是舉著牛眼,認認真真的看著祭壇之上,誰叫他姓徐呢,皇城里當家的可是他親姐姐,若只論輩分,那可是他的孫子,當然老徐頭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要是說出去,他那打小揍他揍到大的姐姐能拔了他皮。
納蘭不意百無聊賴,左瞅瞅,右看看,再抬頭望了望天色,陰云蓋頂,暗暗罵了一句監(jiān)天辦的白癡,這就是你們說的云淡風(fēng)輕,說的還真是風(fēng)輕云淡啊?
冷颼颼的小風(fēng)順著脖頸灌進了納蘭不意的衣服里,納蘭不意打了一個哆嗦,習(xí)慣性的摸向了腰間,才記起,今天沒帶著他的寶貝葫蘆,心中又是狠罵了一頓監(jiān)天辦的孫子們。
忍一忍,堅持堅持,很快就能完活了,迎了天地,奉了祀舞,獻了三牲五谷,祭了新酒...
在祭祀陰陽頓挫的祝詞誦讀下,納蘭不意一邊默算這程序,一邊給自己打氣,可能是祭祀的誦讀的太有節(jié)奏感,不知不覺又勾起了納蘭不意的困意,他又打了個哈氣,機警的看了看左右,還好,還好。
祭壇上的趙瑞可要比納蘭不意認真的多,可能作為這場國祭的主角,理應(yīng)如此,不過整篇祝詞對于少年還是有些晦澀難懂,可也不難聽出都是些溢美之詞,華麗之章,歌功頌德,祈福民愿。
祝詞聲從祭祀口中由祭壇擴音而出,傳遍了整個廣場上,也傳到了正對著祭壇打開的供廟大門里,天地供奉于供廟之中,已迎接到祭壇之上。
隨著祝詞完畢,趙瑞在鐘鼓禮樂中,受爵、斟酒、酹酒、奠爵,新釀的祭酒,從地上畫出了一道透明的線,又一項獻禮結(jié)束。
慶王在身后,看著,看著這個少年井然有序的完成著一道又一道的步奏,那眼中的妒意如烈火熊熊燃燒,這一切本該是他的!
三年的代帝祭祀,就像是在他那死灰的心中把余燼又悄悄吹起,隨著風(fēng)越來越大,那點燃了的暗紅色炙烤著他的心。
群臣王公跪拜,他在其之上,他曾以為他就是那個皇,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大祭酒,該下一項了。”
祭壇上的祭祀,不得不悄聲提醒一下木然的慶王,對于慶王的表現(xiàn)也沒有在意,半天的祭祀,連他都覺的有些精力不濟,更別說寒病未愈,又遭橫禍的慶王。
慶王回過了神,就像夢醒了一般,眼神灰然問道:“該那一項了。”
身旁的祭祀皺眉,悄悄道:“天兆。”
慶王點點頭,大聲道:“禮奉天兆!”
慶王的聲音從祭壇而出,連地下的跪拜的朝臣都精神一震,“天兆”出,也意味著這場國祭大典將要走向了最后。
一個胖胖的身影聽到慶王的聲音從祭壇的右方的群殿里急步而出,來人正是趙成儲。
肥大的祭服倒是好好遮掩了趙成儲的肚子,可惜還是有一座高峰從中凸顯而出,趙成儲低著頭,拱著腰,盡量抿著肚子,雙手高舉著前邊的玉盒,身下兩條粗壯的腿,穩(wěn)重的向前邁去,心中卻是樂開了花,這次祭禮的他老趙領(lǐng)的差可是好到可以,別人在祭壇那又凍又累,他只要在殿中守著暖爐等候就好,但等著這天兆一出,他老趙捧著的玉盒,絕對是博人眼球,說不得連他老趙都能引人注目,萬一再得了哪位大人的賞識,哎呀,不說,真是美得很呢。
想著想著,趙成儲只覺腳下又輕快了幾分,一路走上了階梯,來到了祭壇之上,趙成儲恭敬的把玉盒交給了慶王,慶王又恭敬的呈給了趙瑞。
玉盒內(nèi)是一卷黃綢,黃綢就是“天兆”。
玉階前,趙瑞從慶王捧起的盒中拿起了代表“天兆”的黃綢,心中不由的吐了一口氣,整整一上午的時間,每一步的儀禮都需要萬分集中,一板一眼,對于少年來說不管是從身體,還是心靈上都是莫大的磨礪。
終于要結(jié)束了,趙瑞臉上不自覺露出了一絲笑意,面對壇下低頭俯身的群臣,慢慢的展開了黃綢,一時卻愣在了那里。
祭壇下的納蘭不意低著頭卻也側(cè)偏著腦袋用余光向上邊偷偷看去,心中琢磨著,不知道今年監(jiān)天辦的孫子們,又想出什么吉祥話來?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天兆,就是這場祭祀上蒼,上蒼與以回應(yīng)的占卜詞。
不過卜兆有吉亦有兇,咱燕國這么盛大的祭祀您,好就好肉的招待您,老天爺您是不是也應(yīng)該禮尚往來啊,說兩句漂亮話,畢竟花花餃子眾人抬呢,不是,順便著,也好寬寬咱君王的心,寬寬咱大臣的心,提提咱百姓的氣。
監(jiān)天辦的官員們也是思前想后,憂國憂民,多年來自有了一套程序。
群臣們心知肚明,不過依然期許。
說是天兆,不過也是祝詞罷了。
可是等了半天,上邊猶如啞巴一般,納蘭不意撓了撓頭,難道有什么生僻字?這大祭酒難道是發(fā)燒燒糊涂了,也不知提醒一句。
事情不對,納蘭不意皺起了眉,眼見到祭壇上本是呆愣的趙瑞,手中的“天兆”微微抖動了起來,好像趙瑞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
愣住的趙瑞,腦中猶如走馬燈一般轉(zhuǎn)動。
玉道的距離總長144步,他帶著趙和悄悄測過,他需要288步才能走到祭壇之前,踏上了三十三玉階之后,祭壇之后禮應(yīng)九步,可他盡量伸開了腿,扯大了步子,也沒走到供桌之前,他知道做不到書中所說的龍驤虎步的樣子,他也體會不到納蘭不意所說的那種王者之風(fēng),其勢凜凜,他知道他可能做不到盡善盡美,所以他只能一絲不茍,可是面對這張空白的黃綢,這張空白的“天兆”,他也只能傻在了哪里。
天不予我嗎?
“皇上?”
趙瑞身后,作為大祭酒慶王輕聲提醒,聲音有些焦急,亦有些催促,只是眼角里藏不住那一絲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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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了,作為最熟悉趙瑞的人之一納蘭不意知道,那孩子在害怕。
納蘭不意抬頭,嚴肅的望向壇上,舉步就要向著玉階上邁去,
可是剛剛踏上玉階,衣袖就被一只手扯住,他向這望去,他的袖子被旁邊的王知行緊緊拽住,俯身低頭的王知行朝他搖了搖頭。
師兄弟多年,心意相通。
一切有法,他們都明白作為一個陪祀的少祭酒,他是沒有資格上去的,與禮不符!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今日只要他敢上去,明日不管如何今日國祭結(jié)果如何,他納蘭不意必受千夫所指,口誅筆伐。
擾亂國祭者,大不敬,當斬!
納蘭不意猶豫了一下,再抬頭望去,感同身受,他知道那是怎樣的無助,彷徨。
納蘭不意使勁的抽了抽被攥住的衣袖,攥住衣袖的手緊的像鐵鉗一樣,納蘭不意抬起另一只手臂壓著,使勁的掙脫開來了。
掙脫開的衣袖,又被兩只手死死的抓住,隨著雙手,還有他師兄抬起的頭.。
雙目對視,迸裂的雙目,以及無可發(fā)泄的怒火,他退縮了。
良久,頹然如老,寂寥俯首。
“天..天...”
“天地和同,草木萌動。”
祭壇上,遲疑的聲音,磕磕巴巴,卻猶如一道光照進了納蘭不意的心田。
他抬眼看去,真有一道光束撕開了厚重的烏云,直垂而下,就像是一道利劍撕開了整片天空。
光束下,一個小小的身影,惶惶不可直視。
這一刻,萬人高呼,聲音似四方傳來,又似傳遍了四方。
燕歷大同四年--天兆
“天地和同,草木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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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亭里,一個瓷娃娃般的小男孩,一個握著酒葫蘆的邋遢男人。
小男孩靦腆道:“酒師,你能不能也教我背詩?”
男人挑了挑眉,按住了瓷娃娃的頭道:“怎么了?”
小男孩低著頭,雙手抓著衣擺道:“昨天皇姐為父皇背誦了一首詩,父皇高興了好久,還夸了皇姐呢,所以要是我也能背誦一首詩給父皇,父皇肯定也會夸夸我。”
男人不以為意的調(diào)笑道:“瑞皇子,這么可愛,不是誰見誰夸?”
小男孩糾結(jié)了一下,苦惱道:“可是不一樣呢?”
男人詫異的看向小男孩,露出了一抹笑意,昂起了頭道:“那我就教教你?”
小男孩用力的點了點頭,眼中滿是希冀。
男人一瞅暖亭外,眼珠一轉(zhuǎn)道:“下回,君上帶你游園的時候,你就指著這園子說八個字,天下和同,草木萌動,君上一準夸你。”
小男孩先是默念了兩遍,撓了撓頭,困惑道:“什么意思?”
男人咳嗦一聲,以表鄭重,不過臉上帶著促狹的笑意道:“春天來了的意思。”
小男孩一瞪眼,生氣道:“這太簡單了,酒師,你糊弄我。”
男人一拍手,攤了開來,歪頭道:“那我也沒了。”
小男孩鼓起了腮幫子,惡狠狠的看著男人,恨不能咬他一口似的,只是落在這瓷娃娃般男孩身上,不顯兇惡,反是可愛至極,把眼前的男人逗的哈哈大笑。
男人笑過,用手指輕輕捅了捅扭頭過去的小男孩,“哎哎哎,莫生氣嗎,我又想起了一個,教教你,好不好,這個準管用。”
小男孩本不想理他,可是還是耐不住心中的好奇轉(zhuǎn)過了頭,不過嘴上卻氣哼哼的說道:“這次你要再糊弄我,我就不理你了。”
可能是缺少力度,小男孩又加了一句,“還要去告訴父皇、皇姐、座師你欺負我,對,還有皇祖母。”
男人一聽可犯了難,忘了這家伙靠山賊大,主要是他真告狀,摸了摸嘴下的胡渣,沉思片刻,撇了撇嘴道:“好好記哦,只說一遍。”
男人站起,灌了口酒吟道:“數(shù)來祥瑞廣財進,朱去邪祟萬福臨,一年一歲聲聲賀,年年歲歲天下新。”
“記得啊,過年時候再說更管用。”
看著小男孩一蹦一跳的跑開,男人搖搖頭,又靠在暖亭的亭柱上,抿了口葫蘆,望著園中積雪,笑道:“我也會背了,爹,娘,我背給你們聽好不好啊。”
笑容,醉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