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蓮花三顧
- 鸞鳳和鳴
- 一自成
- 5747字
- 2020-11-01 09:42:57
(上回說到:蕭熬的妹妹——蕭嬋,在煙柳樓招待過了千仞,并邀千仞在曲雅閣內聽戲。歌舞升平當中,千仞以及他的暗衛營,似乎藏匿著什么不為人知的陰謀……)
夜深人靜,明月高懸。一片一片的月光,溫柔地灑落下來,灑在屋檐,灑在河邊,灑在聳入夜空的古街,灑在藤葛垂垂的墻頭。青石鋪就的小路上空無一人,任憑月光漫照,泛出點點銀光。黑沉沉的夜,仿佛無邊的濃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際,連星星的微光也沒有。除了微風輕輕地吹著,除了曲雅閣中娓娓傳來的戲曲聲與街角偶然一兩聲狗的吠叫,冷落的街道寂靜無聲。
兩道身影如鬼魅般從低矮的屋檐上急晃而過,自然也不會為人所注意。
而這兩道身影所移去的方向,豁然是此刻正值鶯歌燕舞的煙柳樓。
不一會兒,兩道身影齊齊落在煙柳樓的屋檐斗拱上,靴子與瓦片摩擦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與曲雅閣內的曲樂聲相比顯得極微不足道。其中一人體格俊朗健碩,在月光的襯托下顯得高大偉岸,英氣逼人;而另外一人身材卻是顯得風姿綽約,玲瓏可愛,看上去婀娜的女子體態卻也顯露出淡淡的殺氣。二人身著夜行服在朦朧的夜色中摸索潛行著,在窗前停住了腳步。
這扇窗子對應的是一處客房。此地雖說是客房樓,但整棟樓卻像是拔地而起一樣,如瞭望塔般直指云霄,威嚴地聳立在夜色下的邢陽城中,靜靜窺視著黑暗中的神秘,顯得極其惹眼和突兀。而實際上,在這一樓層中只有這么一扇窗,也只有這么一間客房——煙柳樓天字一號房。
能享有這般待遇的人,自然只有煙柳樓總理事蕭嬋的主子——千仞。
那男子輕輕推開窗子,屋內卻好像包含著比外面更勝數倍的寒氣,刺骨感頓時爬上了那名男子的臉龐。
“不愧是左相府的大公子,不愧是千仞,殺氣竟然也這般刺人身骨。”那男子嘀咕著,帶著那女子悄無聲息地潛入屋內。
屋子深處更是漆黑一片,窗外的黑暗竟好像比不上屋內的這般濃重與深邃。但即便是在黑暗中,也依稀能感覺得到屋內的確極其寬敞,規模宏大;憑著窗外的夜色能夠看清窗邊的少許陳設,但單看這些用金塊珠礫、鼎鐺玉石制成的桌案茶盞,屋內裝潢的奢華便可想而知了。
當然二人并沒有什么心思參觀。屋內的那人顯然已經睡下,安靜的令人感到窒息。二人躡手躡腳的在黑暗中摸索著,每邁出一步之前都需仔細考量,連呼吸都放得極其和緩,像是行進在陡崖邊,但凡踏錯一步都將跌入萬劫不復當中。
在黑暗當中,那名女子顯得有些膽怯,輕輕的跟上前抓住了那名男子的衣角,男子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她安心。只不過不知為何,此刻屋內的寒氣又甚了數分。
房間似乎像沒有盡頭一般,入眼處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終于,那男子摸索到了一處床沿。兩人都停了下來,借著極其微弱的光亮注視著床上那個隆起的人形。男子抽出了腰間的佩劍,散著寒光的劍刃朝著床上那人的脖頸襲來。
那男子還略帶著激動,拿著劍柄的手也微微顫著。終于,他沒有再做猶豫,順著床上那人的脖頸,深深劃了下去。
“嚓嚓嚓嚓嚓……”
二人皆是一愣,感覺到情況的不對勁,刀劃在人的皮膚上怎會發出這種聲響?剎那后,那男子像是突然在夢中被驚醒一般,內心一驚,趕忙朝自己的劍刃看去……
“不好!”那男子驚呼一聲。剛剛劃過千仞皮膚的劍刃,竟是沒有留下一滴血跡。“中計了,快走!”那名女子還依然云里霧里,男子已經抓住女子的手,轉身欲去。
然而那名男子也只是身形一晃,便發現為時已晚:窗戶邊已豁然出現一個人影。清貴風流的身形和令人發怵的寒氣,那名男子的臉上頓時攀上了驚愕的神情。
矗立在窗前的千仞輕咳一聲,屋內四處頓時亮起燈光。天字一號房內豪奢的陳設映入眼簾。偌大的房間內,勾絲雕花的帷幔、鑲金嵌玉的桌案、狐毛貂皮的地毯、閑情逸致的名畫,皆是市井小民沒辦法攀到的貴氣。然而此刻,令那二人感到絕望的并不是屋內貴氣的裝潢,而是那一眾眾身著輕鎧、腰間佩劍的隱衛。在他們腰間,無一例外都懸掛著“千”字樣的隱衛符。
那二人遭千仞暗衛營的隱衛們層層包圍,勢單力薄、兇多吉少。那男子還想再做掙扎,然而手中的劍正欲順勢抬起,蕭熬與蕭嬋便迅速從人群中閃出,打落二人的佩劍,將他們制服在地,令動彈不得。
“困獸之斗,垂死掙扎,無濟于事。”千仞一字一頓地吐出來三句話,神情漠然地看著二人,如同注視著死人一般。
那兩人的皆用黑紗遮面,雖看不清容顏,卻仿佛依舊能透過面紗感受到二人臉上的憤懣,與當初在酒樓里如出一轍。
“二位,久別重逢,別來無恙啊!”千仞臉上的冷漠神情一閃而過,代替的是一臉和藹友善的笑容;千仞本就桀驁英俊的臉龐上,此刻掛上了一臉笑容,看上去更加地醉人心脾、令人傾倒。然而此刻也只有蕭熬蕭嬋明白,在那樣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之下,掩藏的是怎樣的陰森可怖。
“呸!誰稀罕與你久別重逢?”跪在地上的那名男子厲聲呵斥著,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抗拒著千仞的“善意”。
蕭熬蕭嬋的臉色皆是一沉,敢用這般口氣與千仞說話的,除了左相與左相妃外再無第三人。二人不禁抬眼看了看千仞,發現千仞臉上的笑容卻一絲也未曾褪去,對剛剛男子所言毫不在意。“哦?”千仞挑眉,裝著疑惑和戲謔的神情問道。“若二位不愿與我重逢,又何故在此?”
說話不經意間,千仞腰間佩劍出鞘,只一揮劍,二人臉上的面紗隨劍氣而落,二人的容貌第一次被千仞所看清。
男子面容俊朗有神,五官的線條如雕刻般棱角分明,嘴角邊淺淺的傷疤在這樣的臉上卻不顯得突兀,留下的是往日的痕跡;斜飛的英挺劍眉下,細長而蘊藏著銳利的黑眸中不時透露著耀目的精光,就連千仞在與他目光對接時,都隱隱感覺到刺痛。
而他身旁的那名女子,卻像是天庭的仙女清麗出塵,喚起翩翩驚鴻。精致的面容映在白皙似霜的臉頰上看似吹彈可破;一兩縷青絲散亂地垂在額前,與臉上出現的薄汗相映襯顯得更加嫵媚動人;兩腮微微泛起若隱若現的扉紅,像是不與世俗爭妍斗奇的荷花瓣,楚楚動人,著實玲瓏可愛。
而更顯眼的,則是女子右耳根后的那一朵蓮花印記,在燭燈的映襯下栩栩如生。
千仞何等的定力,此刻卻也是愣了神,呆呆的竟似是看癡了。那女子察覺到了千仞迎面而來的目光,有感應的微微抬眉,便對上了千仞那清澈的眼眸,兩腮的桃紅迅速蔓延到了耳根,占據了原本白皙的臉頰。此刻那女子害羞到把腦袋偏向一邊的模樣,更是顯得嬌艷欲滴了。
此時的千仞也回了神,輕輕咳嗽幾聲緩解了剛剛的尷尬,繼續逼問那男子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你們還有什么目的?”
那名男子雖然此刻被蕭熬制服在地,卻仍然掙扎著扭動身子,幾欲掙脫卻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索性便以倨傲無禮的箕踞之態坐在地上,表達著對千仞的極度輕蔑。
“我們,當然只是來取你性命的!”那男子眼神堅毅,似是背負了怎樣的重擔一樣,大言不慚地一步步著挑戰千仞的底線。此時蕭熬蕭嬋的臉色已是極其難看,屋內的不少隱衛的佩劍已經半出鞘,使得屋內的光線似乎都亮了數分,殺氣騰騰。
千仞臉上露出一絲輕蔑,但也只是不為人知的一晃而過,便不再看他,微微轉身,偏頭朝那女子,臉色添了一分并非惡意的親切,語氣溫和道:“好久不見了。”
那女子的面容攀上了一絲紅暈,隔著面紗不為人所見,嘴唇輕顫著,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倒是身旁的那男子幫著答了話:“我們根本不會稀罕能與你這家伙見面。”
千仞長舒了一口粗氣,臉上出現了一絲不耐煩,但表情依舊是那般,透露著親切的和緩,并未搭理男子的無禮諷刺,繼續笑臉與女子攀談道:“這可是第三回了啊。”
然而那名男子繼續不合時宜地插嘴道:“若不是為了要取你這條命,我們根本沒必要三番兩次的來找你這家伙。”
千仞本就不耐煩的臉上終于出現了怒容,低頭揉了揉眉心,男子身后的蕭熬立刻意會,朝著男子的后頸,手起掌落。只聽男子嘴中悶哼一聲,便被蕭熬一掌擊暈過去。
“二哥!”那女子驚呼出聲,憤憤地盯著千仞,質問道:“你、你對他做了什么?”
千仞聳聳肩,如無其事道:“沒什么,只是想讓他閉嘴而已。”千仞與那女子四目相接,只見她眼神中透露的盡是擔憂和惱怒,如同一只擔驚受怕又極欲反抗的小貓,讓千仞只覺得好笑。
見那女子許久不出聲,千仞又發問道:“自本少上次戲弄百姓……”千仞頓了頓,又改口道:“從馬車那次開始,你……和你身邊這位,便一直是在針對我吧?”
那女子哼唧一聲,偏過頭去。千仞失笑,擺了擺手吩咐蕭嬋退下。
那女子甩開了蕭嬋的手臂,從地上站起了身子,道:“從聽到你千仞的名號開始,我就想方設法要除掉你了……”
“除掉我?”千仞不禁嗤之以鼻,臉色盡顯不屑。“就憑你們倆這三腳貓的功夫,想要對付本少和本少的千氏暗衛營?你可清楚我是誰?我可是左相府……”
“呸!”那女子突如其來的唾棄令千仞都是一愣。“你在外人看來,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左相府大公子,天壓不倒,地擋不住,其實無非就是依著你那暗衛營里的精悍力量,才敢為非作歹、無所忌憚罷了!”
“我!?”千仞頓時心生惱怒,刀一般的殺氣不斷向那女子襲來。但此刻那女子卻是凌然不懼,直面迎著千仞的鋒芒,從骨子里透出倔強和不屈。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疑慮占據千仞心頭,一時間千仞竟有些罔知所措,惡狠狠道:“你這丫頭莫要忘了身份尊卑!你可知,就憑你們方才這幾番話,本少就有權定了你們的罪狀?!”
“哼!”此刻那女子竟是對千仞白眼相向,語氣顯得更是有些變本加厲道:“不,我所指并不僅僅是你,而是整個齊國皇室!”
在場眾人皆是一驚。在齊國地界,大庭廣眾之下辱罵齊國皇室,無論出于何意,皆謂之謀反叛國、大逆不道,定要受誅族棄尸之刑;若是有人將今日之事泄露于皇室,這女子今日可不止是罪加一等,而是滅族之罪!
聽到此,千仞連忙呵止道:“住口!小丫頭片子不懂王法,這種話豈能隨意……”
“有什么不能說的!”那女子看似也是來了脾氣,將千仞的話頂撞回去。
“想當初,七國曾立帶礪山河之誓,捭闔縱橫,彼此為盟。我們當初以為天下就此安定,可結果呢?你們這些朝堂之人為一國私利,強征民丁,召兵買馬,又是連年的狼煙不休。江山、江山、江山!你們的眼里只有江山!百姓嗷嗷待哺、蕩析離居,農田寸草不生、赤地千里!這些,都可曾入了你們的眼?”
千仞起初那和藹模樣此刻已盡是被怒容所替代,冰涼的殺氣似寒刃般向四周擴散去,在場眾人直感到面頰皸裂般的疼。但即便如此,千仞也是被駁斥得啞口無言,只得冠冕堂皇地支吾道:“這……就算你所言不虛,但這又與我何干?”
“哼,如今齊、秦兩國分庭抗禮,我們原以為能稍有安定之日,暫有喘息之時。然而你們這些有權勢的公子哥,不思于民政,不慮于國事,整日吃酒享樂、玩世不恭,還對百姓橫征暴斂、豐取刻與,取之盡錙銖,卻用之如泥沙!你說,與你何干啊?佹得佹失、悖入悖出,這就是你們的所作所為!”
此時的千仞早已是怒不可遏,暗衛營中內力尚淺的隱衛被千仞的殺氣逼得節節后退,更有甚者已是面容扭曲痛苦,不斷作嘔狀。那女子此刻也是感覺昏昏欲倒,不停極力壓制著體內的血液不往喉管上涌,臉部已是被脹得通紅,看似極度不適。
然而千仞卻不會斟酌其他人的情況,冷笑一聲道:“你莫要糊弄本少。本少雖然無心干政,但據聽說朝堂之上,有不少宦官權臣屢次向齊王進諫,提倡改革民政,整理朝綱。對此,你又能怎么說?”
“整理朝綱?可笑!”若不是被千氏暗衛營包圍,那女子看勢便是要沖上前抓住千仞的衣襟好好質問一番。
“齊國朝堂,可還有朝綱一說?賢臣如有骨鯁在喉、有口難言;小人卻是沆瀣一氣、顧影弄姿。看似是在變法改革,實則就是打著這樣的名義,在繼續維護那些人的利益而已吧!將腐朽之制奉為圭臬,最后也只是隔靴搔癢、無濟于事!齊國朝堂,哪里還有甘棠遺愛之說,哪里還有旰食宵衣之舉?有識之士蒿目時艱卻要受鼎鑊刀鋸之罪,奸佞小人貪贓枉法卻是整天窮奢極欲!你們,你們算什么肱股之臣,算什么國家棟梁,不過是些俗夫民賊、城狐社鼠!我,我……”那女子說著竟是快要哭出來一般,言語中盡帶委屈。片刻間,那女子不知從身上何處又抽出一把短匕。千氏眾隱衛立刻紛紛戒備,但見那女子卻是將匕首橫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干什么?”千仞也立刻警惕起來,手已是暗自地放在了腰間。
“你們,你們等著吧,齊國已是倒懸之厄,遲早會分崩離析、化作灰燼的。我,我……”那女子眼角已是流出了一行清淚,看了一眼倒在身旁的男子,眼中盡帶不舍。隨后,她似是下定了決心,朝千仞道:“我,我今日寧愿在此自行了斷,也不要讓你們這群混蛋污了我!”說著,便作勢將匕首朝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眼看著那女子即將消香玉損,卻見得一物破空而來,直擊在女子的玉指上,女子疼地喚出了聲,匕首應聲而落。蕭熬蕭嬋趕緊上前將匕首踢開,重新將女子治服住。女子低眉望去,只見得一塊金縷玉腰牌斜插在地板上,腰牌上只有一字,卻十分耀目地呈現在女子眼前——千。
女子被二人押跪在地上,嘴唇微微顫抖,驀地抬頭望向千仞,卻見千仞不知何時已背過身去,看不見神色。
“我千仞的鼎鼎大名,在京都的任何一處皆可令人聞風喪膽,沒想到今日,卻被一小丫頭片子駁得啞口無言……”千仞包含著怨氣輕嘆一聲,但更多則透露出無奈。
一時間,場內又陷入死寂一般,眾人皆靜若寒蟬,等候窗邊這位公子爺的發落。
“你走吧。”千仞擺擺手道。
眾人皆是一驚,但更覺得訝異的是那位女子,不可置信地問道:“你說什么?”
“你走吧,帶上你身邊那位兄長,離開邢陽城……在我沒有改變主意之前。”千仞轉過身來,揮手示意蕭熬蕭嬋退下,自己也從窗邊讓出一條道來。
那女子嘴唇微顫,看似還想說些什么,但終究是沒有說出口,嬌小的身軀背起那名男子,走到窗邊,身形正欲動,身后又傳來千仞的聲音:“等等……”
女子心想不好,莫不是千仞變卦這么快,改了主意不讓自己走了?女子想不再猶豫跳出窗口,但身子卻是不由自主地停在原地。片刻后,她轉頭輕聲問道:“怎么了?”
“姑娘的芳名……”千仞頓了頓,有些遲疑道:“不知閣下……姓甚名誰?”
女子一怔,臉莫名地泛起一陣桃紅,立刻偏過頭去低聲暗罵自己。平復心情后,女子復轉過頭看向千仞,發現千仞的眼神已不再滿含敵意與銳利,夾雜著幾分柔情與期待,與自己四目相對。
那女子張口欲言,卻又抿住嘴,思索再三后,嬌聲道:“我,我姓若……”說罷,女子背著男子閃出了窗外,再不見了身影。
千仞踱步到窗邊,望著女子剛剛離開的方向。窗外不知何時飄起細雨來,湮滅了夜的寂寥,打濕了月色。夜色下的邢陽城,如同沉睡的嬰兒,等待著黎明的到來。望著這深邃的夜色,千仞怔怔出神。
“姓若么……”千仞喃喃道。
窗外依舊是寂靜,只有曲雅閣的歌舞聲還在點綴這夜晚,娓娓傳來……
“日出湖水清,心如明鏡;待君歸,唱歡歌,表寸心……”
“凱旋時,同歡聚,享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