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道的初秋，天氣依舊悶熱，只有在傍晚的時候才能感受到一絲的涼意。陳信站在私塾先生的面前，站的筆直。只有微風帶來的涼意能稍稍緩解自己的緊張。

“真不打算讀書了。”宋老先生坐在椅子上，端著茶杯抬頭看了一眼陳信說道。

“不讀了。”陳信沒敢看宋老先生，眼睛看著前方的書柜回答道。

“我知道你是因為你娘太辛苦，這么多年一個人供你讀書不容易。”宋老先生放下茶杯，嚴厲的神色緩和了幾分道，“不如這樣以后我供你讀書如何？”

“先生我知道你是好人，但你也不容易。”陳信低頭看了眼老先生洗的發白的長衫。

宋老先生是二十年前村正請來家鄉教書的落魄秀才，來的時候三十多歲，如今已經五十多歲了。沒有老婆也沒有孩子，這么多年就自己一個人。在他的心里早就把聽話懂事陳信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宋老先生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站起來拍了拍陳信的肩膀道：“晚上留在這兒吃飯。”陳信點了點頭。

對于陳信宋老先生是清楚的，剛出生的時候便被自己的父親拋棄了，他的母親岳青一個人把他帶大。不同的成長環境導致陳信這個人可能和其他人不太一樣，有自己的想法，這些想法很難被別人改變。

晚飯的時候，宋老先生知道自己以后可能很少能見到這個愛徒了，就多喝了幾杯。他用渾濁的眼睛盯著陳信問道：“知道為什么老夫沒有娶妻生子嗎？”

“弟子，不知。”陳信第一次聽老先生說起自己的事，便放下了筷子。

“我當年二十歲就中了秀才，那之后我遇到了一個女子，名字不太好聽叫劉翠柳。”老先生稍微抬了抬頭看著窗外的明月繼續說道：“她呀，名字不太好聽但長得是真俊。我當時一眼便看中了她，她也一眼看中了我，我們呀真是天作之合。”

“后來我找了媒人去她家說媒，本來親事差不多已經成了。誰知道”老先生說道這兒突然緊閉上了嘴然后喉結動了動才繼續說道，“誰知道后來她的娘家人看我是個窮秀才，要把嫁給縣城里的官家子。”

“后來我聽說她一頭撞死在了墻上。”老先生的眼中浮現出淚水，又喝了口酒。“你說她怎么就這么癡情呢？”

老先生收斂了一下情緒，便不再說話。陳信也同情的沒有出聲，一時間寂靜無聲。

“信娃子，你是我這輩子最得意的徒弟了，真的不打算繼續讀下去了。”老先生突然不死心的又問了一遍。

“不學了。”陳信回道。

老先生點了點頭，又道：“你這以后打算干什么？”“打算種兩畝地，攢點積蓄，過幾年娶個媳婦。”陳信的心里其實早有了打算。

老先生突然想到了什么，舉起的一只手道：“對了，你前幾年不是說想去當兵嗎，怎么現在不想了？”

陳信聽到這話目光突然黯淡的下去，他想起了幾年前的自己，那時候他興高采烈地和老先生討論著軍事，志向遠大的說自己要報效國家。他苦笑了一下，對老先生說：“那都是年少胡謅。”

老先生拆臺的笑道：“現在年紀就大了？還不是小娃娃。”其實陳信也不小了已經十七歲了。

老先生繼續說道：“大丈夫當有鴻鵠之志，應當為了自己的理想拼搏。”老先生一時間有些失神的念了句：“良人不在，縱有千般志向又如何。”

等到陳信回去的時候已是夜半，回家后看見母親岳青正坐在屋內。

“娘，你怎么還不睡呀。”

岳青抬頭看了眼陳信道：“回來了，又去宋老先生家了？”陳信點了點頭。

“早點睡明天還要去讀書呢。”岳青催促陳信道。

“我和先生說了明天不去讀書了。”陳信說著又加了一句，“以后也不去了。”

岳青一聽這話，忙的問：“你說什么，怎么就不讀了？”

陳信沒有說話。岳青倒是有點生氣，她一個人把陳信養大，因為不想讓陳信長大后像自己一樣，陳信稍大點的時候她便把陳信送到了村里的私塾。想著陳信以后能去縣里找個輕快的活計干。每次岳青從地里回家路過私塾看到陳信搖頭晃腦的背書她就想笑。

后來陳信年齡大點后，宋老先生還夸獎陳信聰明，說以后會有大成就，她還因為這事高興了好幾天。此時陳信卻和她說不讀了。

陳信看到母親生氣，便過來揉著母親的肩說道：“沒什么原因，這幾年連童生都沒考上，看來我不是讀書那塊料。”

岳青看著兒子有些心疼，她何嘗沒有聽老先生說過以陳信的水平穩能考上童生。老先生也和她說過這孩子懂事，怕她為了學費、書費操心。畢竟考上童生就要到府上學習了。

岳青哽咽著對兒子說道：“沒事，繼續讀，娘有錢。”

陳信看著自己的娘親道：“娘，沒事，我不想讀了。”

陳信不繼續讀書的消息在村子里不知怎么回事就傳開了。一些和岳青家關系不太好的村民就開始說一些閑話。大多是一些不務正業、宋老先生不該認為他有出息諸如此類的話。一些和岳青家關系好的也會嘆息一聲可惜了。

陳信倒是沒有覺得什么，只是去地里勞作的時候不會再走村里了。

一天陳信正和自己的母親在田間給稻谷除草，忽然聽到了宋老先生呼喊自己的名字。抬頭便發現宋老先生正彎著腰站在地頭上。

陳信趕忙放下鋤頭跑向地頭問道：“先生找我可有事？”

宋老先生伸手摸了把汗水道：“陳二嬸家娃子回村帶來的消息你們可聽到了。”

“陳大壯從州城回來了？”陳信問道。這陳大壯是陳家村這幾十年里唯一的一個童生，幾年前在州城找了個賬房的活計。把家里的人都接了過去，之后便沒有回來。當時村里的人都羨慕陳二嬸說她有福氣。

“嗯回來了，說是要把家里的房地都賣了。”老先生看了眼陳信繼續說道，“你聽沒聽說州城開始招兵了。”

陳信眼中閃過一絲一閃而逝的喜悅，然后對老先生說道：“先生，我現在這樣也挺好。”

老先生摸了摸胡須，對陳信道：“去試試吧，反正也不花錢。”說完便轉身離去。

傍晚陳信和母親回家后對母親說了州城里招兵的事，岳青是知道兒子想當兵的，但是古來征戰幾人回。沒有父母想讓孩子去當兵。

“信兒，去當兵太危險了，你說要是那天你回不來我自己一個人怎么辦？”岳青說著說著便哭出了聲。

陳信看到母親哭了連忙道：“娘親別哭了，我不去當兵了。”

陳信以為自己注定和當兵無緣的時候，上天和他開了一個大玩笑，而這個玩笑就是在秋末，農收的時候。

到了農收這一天陳信和母親岳青天剛亮就到了田間，看著滿地的金黃稻穗，兩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豐收的喜悅。今年天氣好，沒有澇災，稻子的收成一定好。兩個人火急火忙的忙到了中午。回到家的時候發現院子里坐了一群人。

看到村正也在，岳青正準備問問是怎么一回事。突然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岳青的臉色瞬間蒼白，她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負心漢陳康。

村正看到岳青進來后，就把岳青叫過來對岳青說：“岳青呀，陳康在外面做生意失敗了，便帶著妻女的回來要和你爭房產地產呢。”

村正有些愧疚的看著岳青繼續說：“陳康他手里有土地的地契，我也沒辦法。”

原來當初陳康拋棄她們離開的時候帶走了地契，當時岳青的娘家人來勸過岳青改嫁，但岳青擔心改嫁后陳信會受委屈，便選擇住在這陳家村。但沒有地契這件事也沒有和村正說起。因為怕陳康的本家知道自己沒有地契前來爭搶自己家的房子和土地，畢竟她不是陳家的人。

此時陳康拿著地契來索要土地，村正沒有辦法只得把房子和地判給了陳康。

陳信聽到這個拋棄他們的父親如今又要來爭自己和娘親的房子和土地，便要沖上前打陳康，被村子里的人連忙拉開了。

岳青沒有說話，拉著自己的兒子進入房間便開始收拾東西。岳青和陳信收拾好行李，岳青便準備帶陳信去自己的娘家江寧縣岳家村。

兩人剛走到村頭，聽到消息的宋老先生便趕了過來，“我聽說你們的事了，去岳家村也好，省的再和他們有瓜葛。”說著老先生拿出一個小布囊。“信娃子，你也算是我的關門弟子了這是為師的一點心意你收下。”

陳信接過小布囊里面裝了幾本書還有一袋錢，陳信連忙將小布囊還給宋老先生道：“先生恩情，晚生沒齒難忘。何敢再收先生如此貴重的東西。”

“信娃子，收下，里面有一本《孫武兵法》和一本《吳子》將來應該對你有用，里面的錢是我這些年攢的一些錢，你收下需要的時候用，萬事小心。”宋老先生語重心長的繼續說，“記住為師的名字叫宋彥，如果有機會的話把我的骨灰葬在樂鄉縣劉家莊。”

陳信聽到這句話收下小布囊后，跪下給宋老先生磕了三個頭，這位叫宋彥的老秀才像往常一樣拍了拍陳信的肩膀，沒有說話，轉身離去。只是走遠后默默的念了句：“少年秀才郎，有緣遇良人，足以。”

陳信不知道的是這一別便是和老先生的最后一次見面。許多年后陳信有一次說起自己的往事，說道：“我這輩子只愧對兩個人：一位是我的娘親；另一位是我的先生，宋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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