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時，妙虛穿著一身尋常的麻布粗衣，斜背著一只鼓囊囊的“乾坤袋”，若無其事地走向萬年縣衙的側門。

他清了清喉嚨，壓抑住心中的緊張與興奮，曲指在門板上敲了敲。

那扇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縫，露出半邊冷峻的臉，正是等在門后的楊靖。

楊靖把頭伸出來朝左右街道望了望，確定四下無人注意，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妙虛的衣襟，把他扯進了門內。

妙虛被楊靖拉得一個踉蹌，憑借多年習武練就的平衡力，這才勉強穩住了身形。

他剛抬頭想要抱怨兩句，卻發現楊靖已經默不作聲地快步往后院走去。

楊靖領著他東拐西繞，避過為數不多的差役和仆從，來到了后院西側的一間房舍內。

“把這身衣服換上。”楊靖打開衣箱，把一套武侯的皂色布衣丟給他，然后掩上房門離去。

黑貓云清從妙虛背著的“乾坤袋”鉆出，輕盈躍至地面。它幽綠的眼睛四下張望，打量著這間寬敞卻簡樸的房子。

“這間房舍應該是冰塊臉平常起居的地方。”云清嗅著周遭的氣味，肯定道。

“冰塊臉”是云清給楊靖起的新綽號，妙虛覺得這個名字甚是貼切。

“以衙門為家？真是典型的光棍漢啊……”妙虛邊換衣服邊小聲附和著師兄。

云清輕盈地跳上房內唯一一張桌案，看了一眼上面樸素無華的陶盞評價道：“顯然他是個清廉到有些窮酸的縣尉，如此一來我倒是放心了不少。”

呵呵……幸好不是貪官，否則調查完，楊靖就要被驚雷劈個外焦里嫩了。妙虛嘴角微翹，不禁很想看看楊靖那張冰塊臉被劈得焦黑一片的模樣。

收斂起漫邊際的想象，妙虛將皂色的頭巾包裹在頭上，理了理衣襟。又在師兄的監督下，將自己的衣物整齊疊好塞入乾坤袋，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此時再看，少年跟街面上巡邏值守的年輕武侯沒有兩樣。

等在不遠處的楊靖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似乎也覺得妙虛的偽裝沒有什么破綻。

緊接著，楊靖把沈四娘的案情大致情況復述了一遍。

妙虛腳邊的黑貓聽得十分仔細，而妙虛也認真聆聽起來。

“沈四娘死因是墜樓造成的骨折和臟腑破裂。但她生前顯然長期服食或接觸了不止一種慢性毒藥，這是造成她癲狂的主因。”

楊靖頓了頓，接著又繼續講述：“強烈的幻覺使她感受不到疼痛，或是某處的疼痛過于強烈，讓她即便踩上碎裂瓷片，割傷了腳底也毫無察覺。”

“這聽起來很不符合常理。”妙虛不由得皺起眉，“常見的毒根本不可能造成如此強烈的幻覺。”

楊靖肯定了妙虛的推測：“以我經驗來看，長安城內黑白兩路能弄到的毒藥，根本不具備這樣的效果。”

“帶我去看看尸體。”云清豎著細長的尾巴，在妙虛的腳下繞了一圈，旋即蹭的一下躥上了他的肩頭，穩穩立在上面。

妙虛連忙把話依葫蘆畫瓢復述了一遍。

楊靖看了一眼妙虛肩頭的黑貓道：“帶貓靠近尸體，你不怕起尸？”

“嗨！都是謠傳。”妙虛不屑地揮了揮手，“況且我等修道中人，難道還怕詐尸？”

“哼！”黑貓云清冷哼。

妙虛聽見師兄熟悉的冷哼聲，心中大肆吹噓一番的欲望火苗瞬間被掐滅。

“不過話又說回來，謹慎小心也是對的。”他心虛的補充了一句。

對于妙虛態度上的前后不一，楊靖并沒有太在意，他不緊不慢的在前面引路，很快就到達了一處隱蔽的地窖前面。

剛掀開地窖上面覆蓋的夾層木板，有絲絲冰寒之氣從窖口滲透出來，似乎里面儲藏了不少冰塊。

這府衙可真有意思，把尸體存儲在冰窖里，未免也太奢侈了吧。這冰跟尸體一起存放過后還能用嗎？妙虛看著黑漆漆的地窖入口，不由得暗自咋舌。

在大唐，只有權貴才有財力在家中挖造儲冰的地窖。在盛夏時節，冰鎮的果蔬和酒飲是有錢人才能夠享用到的稀罕之物。

似乎看出了妙虛疑惑，楊靖淡淡道：“這處冰窖是我出資建造的，用于存放有重大疑點的尸體。”

原來俸祿都花在這了啊……妙虛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楊靖從地窖的墻壁上摸出一個燭臺，用火折子點亮。

在不算大的冰窖墻壁附近，整齊碼放著一圈巨大的冰塊，冰塊旁邊碼放著幾口黑沉沉的棺材。

冰窖的正中央放置著一張齊腰高的長案，上面陳放了一具用白布覆蓋的尸體。

昏暗的燭火隨著楊靖的動作微微搖曳著，把他和周圍事物的影子映照得格外巨大。

大概是由于窖內的陰寒太重，妙虛覺得濃重的陰影下的那具尸體莫名有些瘆人。

“燃幾張浮火符，將此處照亮。”黑貓在他肩頭吩咐道。

妙虛依言從乾坤袋中掏出數張黃符，捏了個法訣將符隨手撒了出去。

只見那幾張符紙并未落地，而是如同沒有重量般漂浮在空中，呼的一聲燃燒起來，形成數團懸浮在空中的火球，將幽暗的冰窖照亮。

楊靖并未感到訝異，他淡定地觀察了一下那幾團火球，發現它們雖然懸浮的狀態不怎么穩定，偶爾會晃蕩一下，但似乎并沒有要熄滅的意思，于是干脆吹滅了手中的蠟燭。

他伸手一把掀開覆蓋尸體的白布，一具穿著華美服飾的女尸呈現在妙虛的眼前。

女尸雙眼微張，臉上還維持著死前痛苦扭曲的表情，靜靜的仰面躺在桌案上，正是墜樓身亡的燕子樓假母沈四娘。

妙虛湊近，略顯笨拙地檢查著這具尸體，黑貓云清趴伏在他肩頭默默的注視著。

尸體經過了一個晝夜，四肢關節居然還維持著柔軟，如活人一般。

妙虛扒開女尸的眼瞼，果然見到了楊靖所描述的紫色細密血絲，顯然是中毒所致，至于是那種毒物所致，兩人都一籌莫展。

“把尸體扶起來。”云清道。

妙虛依言將沈四娘的尸身扶起，讓她呈現坐在木案上的姿勢。

尸體頭顱沒有支撐，不由自主的無力垂下，凌亂的頭發從兩邊滑落，露出了她蒼白的后頸。

兩人一貓的視線頓時凝固在了這片蒼白的后頸上。

一道緋紅的豎直細線顯現，從尸的后腦一直延伸至背部。

“初次驗尸時并沒有這道痕跡。”楊靖蹙了蹙眉，語氣微有波瀾。

云清又做出指示：“再檢查手心、腳心、四肢關節處。”

妙虛點了點頭，將沈四娘放下，將這幾處依次驗看，果然也發現了類似的緋紅細線。

“她生前曾經被種下了傀儡咒，一直被暗中折磨著，只能乖乖服從施咒者的命令。”云清眼中幽綠的光芒閃爍，不解的低語道，“居然還有幾種慢性毒，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下一刻，云清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施咒的和下毒的可能不是同一人。阿芙蓉和五石散是她為了減緩咒發時的痛苦主動吸食的，只有那種神秘的毒物是來自于別處。”

什么仇，什么怨啊？這么多仇家排隊整她……妙虛一邊仔細聽著師兄的分析，一邊裝作苦思冥想的樣子糊弄楊靖。

云清思忖了片刻總結道：“可以大致推斷出，這個女人的死亡背后至少存在兩派勢力。一派想要以傀儡咒控制她，另一派則想要暗中毒殺她。”

妙虛得到了師兄的指示，將剛才那番分析向楊靖簡要的復述了一遍。

楊靖沉吟著，冷峻的臉顯得更加陰沉了幾分，這是他最不想見到的事態發展。

假如說前一刻，沈四娘的死亡只是單純涉及“暮光閣”的仇殺事件，那么從這一刻開始，則代表著幾派勢力暗中角力的結果。

最為糟糕的是，除去“暮光閣”之外，其余的勢力至今毫無頭緒。

在大唐境內，只要花得起足夠價錢，能暗中下毒或施行詛咒的方法實在太多。

現今僅是針對尸體和個別證物的調查，繼續深入挖掘下去也許還有更多超出他預期的事物。

楊靖覺得籠罩在沈四娘死亡事件上的迷霧，似乎比她死亡那夜更濃重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