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光著腳丫蹲在地上，最多不過七八歲的年紀，穿著一件略顯寬大的舊袍。衣袖和褲腿都被卷了起來，大約是撿自己兄長的舊衣服在穿。

此時他正百無聊賴，用細樹枝劃拉著地面的泥土。

妙虛走近前看了片刻，才發現那童子并不是在玩泥土，而是用樹枝在地上劃了縱橫各19道相交的直線。

這是在下圍棋嗎？

妙虛略感驚訝地蹲在旁邊靜靜圍觀。

孩子的行動頗有章法，用細樹枝在棋格上分別畫上實心圓點和空心圓圈為記，專心地與自己對弈。

妙虛不通圍棋之道，單純只是好奇看熱鬧而已。

但云清卻識得，此乃東漢名家班固所遺殘譜《扶風十局》之中的第三盤棋局。

只見這童子或作詐設伏，或突圍橫行，虛設預置，黑白博弈，每一步皆令人拍案叫絕。

云清漸漸就看得著了迷，一時忘了自己和妙虛的來意。

而楊靖似乎也看出一些門道，他靜靜地立在那，也沒有說話。

兩人一貓戳在那里默然不語，時間一長倒是引起了童子的注意。

那孩子轉頭撇了兩人一眼，氣鼓鼓地問道：“你們看什么？”

妙虛頓時有些尷尬，他們剛才蹲在孩子身后呆呆地看別人畫棋局，確實有些冒傻氣。

忽然他靈機一動，柔聲細語地詢問那童子：“小娃娃，你是誰家的孩子。可認得羅老歪嗎？”

那孩子一臉警惕，眼珠在眼眶里滴溜轉了一圈，沒好氣的回答：“我就是這鬼市里的。羅老歪那老不死的，兩天都沒看見了。”

失蹤兩天了？

妙虛略感詫異，只得歪過頭看向楊靖，看他有什么進一步的打算。

楊靖默然不語，上下打量了那孩子幾眼，然后也學妙虛的模樣蹲下身子。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妙虛居然見到楊靖的唇角微微上翹，勾勒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他湊近那童子耳邊低聲道：“老歪兄又惹了哪尊閻羅，竟裝成孫子躲災？”

聽到這番話，妙虛頓時瞪大了雙眼，驚訝得幾乎合不攏嘴。

這孩子……竟然是羅老歪易容的？

“哈哈哈……老夫子這易容術雖精妙，卻還是瞞不過你這個行家里手！”童子聞言忽然放聲大笑，那聲音逐漸從稚嫩變為蒼老。

羅老歪隨手扔了樹枝，兩只手隨意在袍子上抹了一把，麻利地站起身朝楊靖勾勾手指道：“想要消息，便跟老夫來！”

楊靖也不疑有他，領著一臉震驚的妙虛跟在羅老歪身后。

撥開荒草蔓生的石板路，他們七拐八繞地溜進了后殿旁的一處無人的耳房內。

耳房破敗的屋頂坍塌了半邊，露出一個巨大的豁口，里面不太暗，月光和星光皆可通過這個豁口照進來。

“黑羅剎老弟，好久不見。你這是收了個徒弟？”羅老歪從懷里掏出一個瓷瓶，對楊靖嘿嘿笑道。

他拔開瓶塞，將瓷瓶內濃稠的藥液倒在手上，然后沾到臉上慢慢揉搓起來。

黑羅剎？妙虛對這個稱謂感到不解，而且剛才羅老歪還恭維楊靖是“行家里手”。

這是不是說明楊靖精通易容之術？

“這位小友受他師父所托，特地前來幫我查案。”楊靖恢復了慣常的冷峻表情，直言不諱。

聽見楊靖提及自己，妙虛忙對羅老歪拱手一拜，以示尊敬。

羅老歪一邊揉臉，一邊朝妙虛擺了擺手道：“不必拘禮，我羅老歪無門無派，又不是前輩高人，當不得小友一拜。”

然后他一邊笑著，一邊將整張帶著頂發的外皮揭了下來，露出原本如風干柿子般的蒼老面孔。

妙虛被羅老歪的舉動嚇了一跳，不由往楊靖身后縮了縮。

云清在妙虛腳邊也見到了這駭人的一幕，它感嘆道：“好生精致的皮面具！我剛才就在他身前，竟絲毫沒發現破綻。”

緊接著，羅老歪又開始蠕動渾身上下的肌肉，他的骨節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咔咔的響動，不消片刻四肢百骸便伸展開來，長成為一個干癟瘦小的糟老頭子。

他的身形雖比七八歲童子高了不少，卻比正常男子要矮小許多，站在十六七歲的妙虛面前還要矮上半頭。

“你想找我換什么情報？”羅老歪笑吟吟道。

“是關于前些日子，來探聽阿芙蓉交易渠道的那個年輕人的情報。你當時提供給他的，是哪幾個供貨點？”楊靖問道。

“那個姓賀的小子？”羅老歪立馬就回憶起了數月前的那場交易。

“正是。”楊靖點頭。

“你打算用什么情報跟我交換？”羅老歪蒼老干枯的臉上溝壑縱橫，唯獨那雙眼睛顯得炯炯有神。

“昨晚有四名刺客前來刺殺我，我用他們的真實身份或體貌特征來跟你換，這樣夠不夠？”楊靖淡淡道。

“什么？”羅老歪側過頭把手掌撐在耳后，一副沒有聽清的模樣。

“楊大哥說，他昨晚被人行刺了，想用四個刺客的身份消息來交換你的情報！”妙虛扯著嗓門大喊。

“我知道！我沒聾！”羅老歪掏了掏耳朵，朝妙虛翻了個白眼。

他剛才問“什么？”純粹只是為了表達自己難以置信的情緒，這少年可真沒有眼力勁兒。

“這確實是我今年以來聽到的最有意思的消息。”羅老歪興奮地搓著手，嘿嘿笑著靠近楊靖。

“居然有刺客來暗殺黑羅剎？這不就相當于在太歲頭上動土，在關公面前耍大刀！”羅老歪滿是皺紋的老臉頓時樂開了花。

然后他死死盯住楊靖，臉上露出極度渴望的神情：“你可把老夫的好奇心給勾起來咯！雖說刺客的身份已經足以交換你想要的情報，但老夫更想知道這幾個刺客是怎么被你給反殺的。最關鍵的是，他們四人配合起來有沒有逼你拔刀？”

“沒有。”楊靖冷冷答道。

“我就猜到定是這個結果！”羅老歪一拍大腿，開心得就像個三歲的孩子。

片刻后， 興高采烈的羅老歪終于想起正事，于是收斂笑容開始與楊靖交換情報。

按照規矩，楊靖先提供了交易的情報。

在得知四個刺客的真實身份，以及他們被楊靖反殺的細節后，羅老歪不禁有些愕然。

“姓賀的小子會和一嗔那個野和尚一同來刺殺你……這事到真是有些蹊蹺了。”

羅老歪感覺自己在聽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他原以為姓賀的小子是個犯了事的宵小之輩，楊靖來買消息只是為了順藤摸瓜抓捕賀逃犯。

誰知整件事卻是完全顛倒過來，賀姓小子已經死了，楊靖是順著尸體的線索，反過來追查那小子的生前行蹤。

“你這是想順著阿芙蓉這條線索，抓住賀姓小子背后的主使？”羅老歪摸著下巴，半是肯定地詢問楊靖。

看見楊靖給出肯定的回應，羅老歪接著道：“我給賀小子能購買到阿芙蓉的渠道，總共三條。分別是平康坊東三曲的賭坊、西市的騾馬行，還有曲池畔的燕子樓。”

怎么又是燕子樓……

一直在旁邊靜靜聆聽的妙虛，忍不住在心中暗暗發出一聲低呼。

他迅速地與黑貓交換了一個眼神，并在對方眼底找到了同樣的疑問。

羅老歪一邊思忖著，一邊在破敗的耳房中來回踱步。

半晌后，他似乎終于下定決心，咬了咬牙道：“老夫就當賣你黑羅剎一個面子，畢竟都是十多年的老熟人，往日也不少照顧我生意。”

羅老歪舉起一根形如枯槁的手指對楊靖道：“其一，那個胡人模樣的刺客，應該就是那個叫艾山的小子。他是高昌武將的后裔，手底下有幾分真功夫。前些年總會在鬼市接些賞金懸紅高的任務，但近幾年莫名奇妙地失蹤了。

“其二，姓賀的小子當時沒有給出任何讓我感興趣的情報。最后是以一個值錢的物件暫時抵給我，換取到阿芙蓉的情報。”

“他抵的是什么物件？”楊靖好奇問道。

“老夫就知道你肯定會感興趣。”羅老歪再次嘿嘿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個白底繡金線的香囊，在楊靖眼前晃了晃。

“是只蜀錦繡金絲的香囊，繡的是竹報平安與芝蘭圖案，這女工倒真比得上宮里的御用之物。”羅老歪輕撫著香囊，臉上顯出幾分惋惜之情。

“五兩金子，讓給你！”羅老歪出手如電，一把將那香囊擲向楊靖。

“五兩金子？老歪兄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楊靖伸手接住那只香囊，低頭看了一眼，然后從懷中摸出一錠金子丟還給羅老歪。

“你也怕欠我人情是不？還是等價交易要來得安心一些！”羅老歪接過那錠金子，在手中掂了掂，然后眉開眼笑地將它收進了自己的懷中。

“這老小子倒會算計，還真是拿捏住了楊靖的七寸，變著法子坑錢。”黑貓云清蹲在地上，默默地評論了一句。

可不是么，就算是蜀錦繡金線的香囊，再怎么繡工精美，也不可能值五兩金子啊！

難怪剛才會說，羅老歪是他在鬼市中最不想見的人。

妙虛默默點頭，十分認同師兄的觀點。

不過很快，妙虛就開始羨慕起楊靖，因為他居然隨隨便便就能掏出五兩黃金的“巨款”。

想起自己區區三兩的“私房錢”，妙虛難免有些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