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浮魚（三）

阿里爾德小鎮上最大的飯店突然沒落下來，一天到晚沒有幾個顧客關顧，老板和老板娘每天坐在店門口嘆氣。

而隨之而來的，是另一個飯店的興起，人們都說這戶新來的家庭做出來的清蒸魚能讓人忘記煩惱，他們還有一個古靈精怪的女兒，喜歡每晚坐在臺階上看星星。

亞撒抱頭蹲在自己的小屋里，他不知道為什么赫莎的爸爸做的魚就要比自己爸爸做的魚好吃，他不讓亞撒吃他做的魚，也許是因為那次自己沒有帶著錢回來，但除了這點，赫莎的爸爸對自己還是很好的。

“亞撒，出來一下好嗎。”媽媽敲了敲亞撒房間的門。

“嗯，馬上來。”亞撒停止了思考，他一骨碌下了床，跑出屋子。

亞撒的父母坐在一張靠窗的桌子前，爸爸似乎有些焦躁，而母親的眼眶是紅的，亞撒猜他們剛剛吵過架。

“亞撒，過來坐這。”媽媽說。

亞撒快走兩步坐到媽媽旁邊，餐館里的氣氛從來沒有這么凝重過。

“怎么了，媽媽。”亞撒問道。

“我們就要關門了。”爸爸突然說：“一周以后就關門大吉了。”

媽媽的眼眶里又有眼淚涌出來，但她強忍著憋了回去。

亞撒其實早就知道這件事情了，照自家餐廳的利潤連他自己一個人都養活不起了，他們只能另謀生路，也許坐上一艘漁船出河打魚，也許遠離河邊，去大城市里打拼。亞撒哪一種也不想，他不想離開小河，但也不想離開赫莎，那是她的第一個朋友，也有一種異樣的情緒縈繞在里面。

“亞撒，你要走了嗎？”黃昏，亞撒又和赫莎坐在臺階上，和往常一樣沉默了片刻后由赫莎開起話題。

亞撒悶悶的“嗯”了一下，眼睛突然像進了沙子似的止不住的流淚。

“是因為我家的餐館生意太好了嗎？”赫莎又問。

亞撒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想了很久，眼淚都快流干的時候搖了搖頭：“不是，是因為你爸爸做的魚太好吃了。”

身后的餐館熱鬧極了，有的舉起倒滿酒的酒杯，有的人舉起一整瓶威士忌，然后猛灌一口，再夾上一塊魚。

赫莎突然心情低落起來：“我都從來沒有吃過爸爸做的魚。”

“為什么？”亞撒問。

“不知道。”赫莎搖了搖頭：“他自己也不吃，也不讓我和媽媽吃。”

“但我會自己做！”赫莎大叫：“我做給你吃！”

亞撒根本沒有搞清狀況就被女孩拉著站了起來，兩個人一起在小路上奔跑。

“我們去哪？”亞撒問。

“你家。”赫莎頭也不回的說道：“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

亞撒驚奇的發現赫莎真的會做魚，巨大的菜刀在她手里就靈活得像條上下翻舞的蛇，一下一下把魚鱗去掉。

然后去腥，烹飪，多日沒起火的廚房里一點點被籠罩在了水汽里。

“真香。”亞撒低頭聞了聞，贊嘆道：“赫莎你好厲害，跟誰學的？”

“我沒跟誰學。”赫莎挺了挺胸：“我從小就會，好像在骨子里刻著的。”

鍋里的魚被擺盤上桌，刀叉放在魚的旁邊。

“嘗一口，快。”赫莎眼睛亮晶晶的，像急了等待表揚的小孩子。

“好。”亞撒小心翼翼地叉了一塊魚肉，送進嘴里。魚肉在嘴里化開，沒有一丁點腥味，像是用米做的，卻又帶著魚肉特有的質感和鮮香。

“你看你。”赫莎咯咯咯的笑：“像個女孩子似的。”

亞撒這才發現自己的表情沉醉在味道之中，滑稽極了：“這是什么魚啊？”他問。

“就是普通的魚啊。”赫莎坐下來，坐在男孩的對面：“河里的魚，還是爸爸釣的呢。”

“那這道菜總歸有個名字吧？這么好吃的魚總不會是你自己創造出來的吧？”亞撒不死心，繼續問道。

“名字啊……”赫莎低著頭，想了一會，然后下定決心似的一點頭：“當然有名字了。”

“叫什么？”

“浮魚落！”

“浮魚落？”亞撒反復咀嚼這個生僻的單詞：“有什么寓意嗎？”

赫莎沒有回答他，她好像沒聽到他說話似的，聚精會神的看著外面，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星星月亮都被云層遮著，但它們的光卻依然淡淡的撒下來，照在小鎮上。

“你有煩惱嗎？”赫莎突然轉過頭問道。

“什么？”亞撒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煩惱？”

“對啊，煩惱。”

亞撒想說沒有，因為他不像讓眼前這個女孩為自己擔心什么的，畢竟他馬上就走了，去廣闊無垠的小河上或是車水馬龍的城市，也許以后不會再見了呢，男孩終于頓了頓，說道：“當然有了。”

這不是自己想說的！亞撒懵了，嘴巴好像不聽自己了的把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說出來了。

赫莎用雙手撐著腦袋，好像不出所料似的。

“赫莎，我覺得我可能喜歡你。我喜歡每天晚上看你專注看星空的側臉，也喜歡跟你聊天的感覺，每次遇見你都是特別特別開心……”亞撒說不下去了，他的臉紅成一片，連耳朵開始發熱。

“都這么大了……”赫莎站起來，把身子探過去，輕輕地在男孩的額頭上一吻：“說情話還這么磕巴。”她穿著第一天見到亞撒時的白色裙子，在夜空下像是一只發光的水母。

“快吃吧。”女孩走到門口時回頭說：“吃不完明天不許來見我哦。”她笑得一臉燦爛，可是卻又感覺有什么東西在刺自己的心，一下一下的，痛死了。

浮魚落啊，為什么叫浮魚落？她也不知道誒，就是突然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就說了，爸爸告訴過她，這道菜，第一口時讓人吐露心聲，下一口，忘卻煩惱，一切煩惱。

女孩的爸爸就站在店外的陰影下，看著女孩蹦蹦跳跳的跑過來，他有些痛心疾首：“你還是做給那個男孩吃了？”

“對啊。”赫莎無所畏懼的回答：“讓他忘記煩惱有什么不好的……”

“你怎么知道他最大的煩惱不是喜歡你？”

“他吐露的心聲就是他的煩惱。”

＊＊＊

老太太講完這個故事的時候，我一臉死灰的看著面前的魚，它的骨架還完完整整擺在板子里，一塊肉都不剩。

“師……師父。”我的聲音都在打顫：“我不想失去我的煩惱，真的不想！”

“即使他是煩惱，也是屬于我的煩惱，我的一部分，沒有人有權利奪走它！”

我徹斯底里的喊，吼得感覺有人在我的嗓子里生起了一堆火。

老太太的目光中突然有什么東西在燃燒，許久，她拍了拍我，然后獨自走了出去。

“放心，這不是浮魚落，只是撒了迷藥的紅燒魚。”

眼皮越來越沉，仿佛有人在它們之間安了一個磁鐵，不可控制的粘在了一起，然后我做了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