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冬

邙山市今年的氣候變化尤為特別，才交十二月，連續幾個大晴天過后沒有任何征兆，一夜之間氣溫便驟降到瀕臨零度，三百里邙山也沒能阻攔住這股突如其來的冷空氣。

祝三愿是在凌晨四點多的時候被凍醒的，因為是剛搬進翰林雅苑，過冬的被褥還沒有預備，好在這些年物業費沒有白交，房間里的設備還運轉如新，蜷在毛毯里的祝三愿把空調溫度調到最高，重新把頭埋在了被子里。

這一覺一直睡到早上十點半，或許是連續吹了一夜的空調，很久沒犯得偏頭疼又開始隱隱作痛。祝三愿起床后看了眼手機時間，簡單洗漱一下來到客廳打開窗戶準備透透氣，下一秒就被撲面而來的冷風颼了個激靈。

“這鬼天氣……”

嘴里嘟囔一句，祝三愿用拳頭擂了擂發疼的后腦勺，默默返回臥室，不多時便換了套短款羽絨服重新走出來，然后蹲在客廳打開墻角的行李箱，從箱子夾層里翻出兩包阿咖酚散，熟練的撕開包裝把藥倒進嘴里，又含著藥粉走進廚房接了杯自來水灌下。

做完這一切的祝三愿重新返回客廳，坐在沙發上閉目養了養神，接著打開手機地圖搜索了一下邙山博物館的位置，直起身來抻個懶腰邁步走出家門。

“喂，陳館長嗎？我是祝三愿。”

祝三愿關上房門緊了緊羽絨服衣領，撥通從徐震那里要來的電話號碼，對電話那頭的陳柏舟報出自己的身份。

陳柏舟在電話對面似乎說了很長一段話，從聽筒中傳出的只言片語可以肯定，他有很多話要對師姐這個多年未見兒子說，祝三愿握著手機認真聆聽，臉上露出笑容，不時禮貌的回應兩句。

“沒錯，這種事誰也想不到。千萬別這么說，能幫忙把東西找回來已經很感激您了。”祝三愿等對面那頭的陳柏舟情緒稍微平復一點后，這才問道，“那我現在去博物館找您方便嗎？”

電話那頭陳柏舟又說了幾句話，祝三愿臉上閃過一絲猶豫，但還是笑著點了下頭：“行，那又要給您添麻煩了。淮安路平安小區C座306……嗯，我記下了。”

掛斷電話的祝三愿站在原地深吸兩口氣，微有些失神，父母在邙山的故人自己從未拜會過，但無論舉止落在祝三愿眼里有些怪異的張圣夫，還是剛才電話里那位熱情和藹的陳柏舟，都多少觸動了他的心弦。

父母如果還健在的話，多半也會像陳柏舟一樣在公務員扎堆的地方謀個差事吧？不過以母親那直脾氣，工作多半干的不順心，說不定反倒是經常被她罵廢物的父親能左右逢源。

如果真是那樣，自己現在的生活又會變成什么模樣？

祝三愿笑了一下，搖頭甩掉腦子里雜亂的思緒，邁步走進電梯摁下負一樓地下車庫按鈕，等候電梯下落。

叮——

電梯才剛下行一層便停了下來，祝三愿記得自家樓下住的是蘇鶴卿，不過這種天氣她這樣繼承了大筆遺產的貴婦理應蜷縮在松軟的沙發里，刷刷手機逗逗寵物，沒理由像自己一樣到處奔波才是。

祝三愿默默地往后退了幾步，蘇鶴卿這個女人如無必要，他實在不想跟對方打交道。

但是等電梯門打開看清楚外面的場景后，祝三愿禁不住皺了下眉頭。

電梯門外站的并非蘇鶴卿，也不是她家里那兩個和祝三愿有過一面之緣的保姆，而是一個身材矮胖的光頭，光頭手里半拉半拽著一個四五歲小男孩，兩人身后還跟著四個身穿休閑西裝的成年男人。

光頭男人祝三愿初到邙山時見過一次，正是被他撞死的倒霉鬼狄震寰的弟弟狄震宇，而狄震宇和蘇鶴卿之間因為狄震寰遺產勾心斗角的事，祝三愿也有所耳聞。

只是沒想到今天一出門，這出大戲就被自己撞上。

祝三愿不動聲色又往角落里挪了挪，低下頭點開手機劃弄，假裝沒看到眼前發生的一切。

“……彬彬是我大侄子，我現在的情況嫂子你也知道，就算你在我面前跳脫衣舞我都沒反應。所以大哥死了他就是我們狄家唯一的血脈，我接我侄子回去住幾天嘛，嫂子你就別跟來了。”

光頭狄震宇不顧名叫彬彬的小男孩又哭又鬧，一邊回頭沖身后說著話一邊把彬彬硬拽進電梯，身后四個成年男人組成人墻，將蘇鶴卿攔在外面，至于蘇鶴卿家里那兩個保姆，早就被嚇得躲在墻角后面，只敢探出腦袋偷瞧外面的環境。

“乖，彬彬不哭，到了叔叔那兒要聽話，過段時間媽媽就去接你。”

被狄震宇手下攔住的蘇鶴卿臉上根本看不到驚慌之色，隔著人墻溫聲細語安慰被狄震宇拽住的小男孩彬彬，末了還抬起頭來沖狄震宇展顏一笑，“老二，你把話說到這份上我也不好再多說什么，那彬彬就先交給你照顧一段時間，等我處理完你哥的身后事再聯系你。”

即使站在電梯里低下頭假扮鴕鳥，祝三愿還是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明顯能感覺到狄震宇的呼吸停頓了一下，顯然被蘇鶴卿這句話噎的不輕。

過了足有四五秒的時間，才聽到狄震宇的聲音重新響起：“好，那我就先帶大侄子去我那住一段時間，嫂子你什么時候把事情處理完什么時候聯系我，到時候我再送他回來。不過時間不要太久，畢竟你也知道的，我身邊現在不帶女人，照顧小孩肯定不如你細致。”

蘇鶴卿語調依舊輕松：“沒事，嫂子相信你一定會照顧好彬彬的。對了，今天外面風大，要不要給你拿個帽子戴上？”

狄震宇沉默片刻，低頭看了眼掙扎不止的小男孩彬彬，一只手搓著光頭看向蘇鶴卿，表情糾結道：“蘇鶴卿，就算這小子不是你親生的，你也照顧他四年了，真的一點感情都沒有？”

“瞎說，我一直把彬彬當親生兒子看待。”蘇鶴卿笑容不減回了狄震宇一句，然后沖朝著自己哭喊的彬彬擺擺手：“彬彬乖，別哭了，跟媽媽說再見。”

“操！”狄震宇罵了句粗口，再不廢話，一把將彬彬拖進了電梯，吩咐身后手下，“走！”

五個成年男人和一個小男孩涌進電梯，狄震宇一名手下摁下一樓按鈕，電梯緩緩關閉。

電梯里，除了小男孩彬彬的哭鬧聲，幾個男人都一片沉寂。

緊接著，狄震宇從背后狠狠一腳踹在那個伸手摁電梯的手下膝窩上，將對方踹翻在電梯間后，又照著他的腦袋猛踢兩腳。

“抓小孩！威脅蘇鶴卿！抓小孩！”

從進電梯開始一直哭鬧不止的彬彬看到眼前這一幕，嚇得連嗚咽聲都卡在了嗓子眼里。

接連幾腳踢下去，那名手下耳朵里已經浸出血跡，狄震宇瞪了眼被嚇傻了的彬彬，又將目光放在蜷縮在地的手下身上，咬牙切齒：“凈他媽出餿主意！現在錢沒要到還帶個累贅回去，我他媽弄死你就得了！”

說著話，余怒未消的狄震宇又是兩腳，蜷縮在地的手下也不敢躲，只是嘴里不斷求饒：“宇哥，我錯了，我錯了！我把孩子送回去……”

“送回去？還嫌不夠丟人？是不是還嫌不夠丟人？我先送你回去！”狄震宇每說一句話就又照著他的頭臉踢上一腳，震得電梯都有些發晃。

同行得另外三名手下見狀低下頭去互相交換眼神，跟小男孩彬彬一樣連大氣都不敢出。

電梯很快下降到一樓，隨著一聲清響電梯門應聲而開，幾個準備搭電梯上樓的住戶見到電梯里的情形嚇得都往后退開幾步，目光驚恐的看著仍一下一下踢著手下的狄震宇。

狄震宇喘著粗氣抬頭看了眼電梯外幾個住戶，臉上的兇惡之色一點點斂去，擠著臉頰肥肉露出笑容：“不好意思，打擾到大家了，嘿嘿……”

不去理會外面人不一而足的反應，狄震宇說完這句話后，踩著地上那名手下的脊背直接走出電梯，身后三名還站著的手下其中一人拉著彬彬，另外兩個抬起地上有出氣沒進氣的同伴，趕緊也跟了出去。

狄震宇走出幾步，突然又站住身形，臉上帶著疑惑之色扭回頭去，看向電梯角落里的祝三愿。

這一動作，令原本要進電梯的其他住戶紛紛停下腳步。

狄震宇盯著祝三愿看了幾秒，就在電梯快要關閉的時候突然一拍腦門，臉上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緊跟著上前幾步一把按住正在閉合的電梯門，沖電梯里抬頭沖自己微笑的祝三愿說道：“我就說看著面熟嘛！兄弟，上次在公交車站你打警察的姿勢太帥了，有沒有興趣交個朋友？”

祝三愿露齒一笑：“抱歉，沒有。”

狄震宇搓著光頭嘿嘿一笑，一手扶著電梯門，另一只手從懷里摸出一張名片遞給祝三愿，語氣親熱道：“沒關系，我的名片你先收起來，有興趣再聯系我。還有，上次你撞死的那個人是我親大哥，你剛才在十一樓看到的那個女人是我嫂子，你們居然住在同一棟樓里？”

祝三愿笑著點了下頭，接過名片低頭看了一眼，名片上寫著邙山市寰宇復合肥有限公司幾個大字，下面就是董事長狄震宇和他的電話號碼。

“那我現在是不是可以懷疑你收了蘇鶴卿的錢……也不對，你不像缺錢的人，那就是你睡了她，然后聽她的話故意開車撞死我大哥對不對？”就在祝三愿低頭看名片的時候，狄震宇又把身子往前探了探，死死盯著祝三愿開口問道。

“警察認定是交通意外，已經結案了，有其他問題你可以去問他們，或者向法院申請上訴。”祝三愿抬起頭來禮貌笑笑，將名片遞回給狄震宇，客氣道，“謝謝狄先生，不過不好意思，我對工業產品了解不多，而且馬上就要離開邙山了，恐怕交不了你這個朋友。”

狄震宇看著被重新遞到面前的名片，又抬頭看了眼祝三愿，嗓子里發出一陣怪異的笑聲，用手虛點祝三愿幾下，也不去接那張名片，直接松開了按在電梯門口的手。

電梯里的祝三愿微笑望著電梯外的狄震宇，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接觸，直到電梯門徹底關閉。

“他肯定跟蘇鶴卿睡了。”

狄震宇嘴里嘟囔一句，撓了下褲襠轉身朝小區外走去，手下小弟趕緊跟在身后。

還沒走出幾步，狄震宇再次停下腳步，回頭歪著腦袋詢問身后小弟：“化肥是工業產品嗎？”

三名小弟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大著膽子點了點頭：“好像是的，宇哥。”

狄震宇似有所悟的點點頭，繼續邁開步伐：“不早說！我一直以為是農副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