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楊陵啤酒花

  • 放風
  • 狗子
  • 9052字
  • 2020-11-02 17:55:15

從北京到楊陵的高鐵上,已經能聽到陜西口音了。車上見到一位長相酷似兵馬俑的西北老人,一張梯形面孔,皮膚粗黑,腰桿筆直,穿件西服,不系扣。

這天是10月3日,早八點多北京西站發車,到楊陵是下午三點。一人出行,感覺良好。

這次我去楊陵,倘若給個確切的說法,是去參加首屆“北京·楊陵啤酒花藝術節”,本人是“嘉賓”之一。除我之外的嘉賓還有:北京阿堅,山東孫民,河北景縣周軍及其馓子樂隊,四川賈剛,沈陽程遠等。這“藝術節”是因為朋友小華剛在楊陵開了家叫“啤酒花青年空間”的小酒吧,之所以在楊陵,是因為小華的姐姐在楊陵的西北農林科技大學任職,而曾在北京混跡多年的小華來這兒大概有兩年了。

而這一切的總策劃或叫幕后推手,無疑是阿堅。

今年年初的時候,阿堅鼓動小華在楊陵種啤酒花,為此阿堅數次赴楊陵“考察”及“指導工作”,以我對阿堅的了解或說偏見,這不過是又找了一個換地兒喝大酒的借口而已。10多年前,阿堅攢了一幫社會閑散人員(包括鄙人)并將其命名為“后小組”,取“后現代旅行小組”之意,“后小組”成員變換不定,一直沒變的組員只有阿堅一人。多年來,后小組為了換地兒喝大酒而立的“項目”不下幾十,比如騎三輪跨省行,比如在三省交界輪滑、赤足、不說話、絮叨,比如以飛鏢扎地圖,打哪兒去哪兒(當然是中國地圖,而且是專挑那幾個地形險惡的省份)。最近這兩年阿堅的旨趣似乎有從無厘頭的后現代回歸充滿人文關懷的現代之傾向,比如去大涼山考察麻風病村,去云貴川考察早期基督教、天主教在中國的傳播,去西北追懷“同治回變”,去各地著名或不著名的勞改場、監獄以痛飲的方式痛定思痛,等等。

一般來說,每逢年關,阿堅都喜歡總結去年展望明年,這樣的總結與展望也是那一段阿堅以酒會友的強硬借口。這時間段一般從11月底到次年春節過后一個月,去年春節來得晚,等阿堅的總結展望結束,恨不得已經入夏了。

今年春節正常,所以,我印象中是在隆冬季節,阿堅在“總結與展望”的酒局上有了種啤酒花的念頭,并與小華一拍即合。那一段,他多次出入爛漫胡同68號的高利家“商量種啤酒花事宜”,我也去過兩次,每次都晚到(這些年養成了赴阿堅、老弛的酒局必晚到的毛病,老弛說我是在尋求出場亮相的感覺),每次踏進高利那逼仄的小屋,都能看到高利趴在電腦前手邊一聽啤酒,阿堅坐在高利身后,抽著煙喝著熱啤酒(是否蹺著二郎腿不記得了),一字一句地擬著章程細則一類,高利時而埋頭打字,時而側耳聆聽,眼鏡片閃爍著電腦屏幕的反光,在阿堅字斟句酌的間歇喝一口啤酒。

之所以喝熱啤酒,是因為我和阿堅的胃早就被冰鎮啤酒給搞壞了。這幾年的冬天,我都是只能喝加熱的啤酒,因為喝涼的胃疼,而且渾身發冷。這兩年的夏天,我基本也只喝常溫的啤酒,冰鎮的偶爾喝喝,喝多了第二天胃也會疼。有時夏天氣溫高達三十六七度,有的飯館或小賣部的常溫啤酒是在露天暴曬了一天的,其溫度沒準得有四五十度。我記得今年酷暑時節,有天傍晚我和阿堅在一個街邊排檔,我們坐下來要酒,并強調要常溫的,服務員從飯館門口啤酒箱里拎過來四瓶普燕,阿堅下意識地伸出大手飛快地攥了一把其中的一瓶,服務員見狀(燙著了您?),有點心虛地說,打開嗎?又加一句說,其實冰箱里的也不太涼,阿堅一邊說打開打開,一邊夸獎,哎喲,這酒好嘿!服務員沒理我們。那酒喝起來確實是燙的(干脆就叫“酷暑啤”得了),正符合我和阿堅的胃口。當然,阿堅喝熱啤酒主要不是因為胃疼,他是自有一套養生理論,比如涼的傷身,天越熱越要喝熱的才解暑,等等。

在高利家,除了可以隨時打字隨時發微博,一個最大優勢就是可以肆無忌憚地熱啤酒,不像在飯館,熱個啤酒往往得解釋半天服務員才明白,有的飯館沒開水或開水跟不上還老得現燒,阿堅又屬于那種不愛給人添麻煩的老年人。在高利家則可以敞開來。高利有個電磁爐,爐上那盆熱氣騰騰的開水里墩滿了聽啤,有時不小心就能聽到嗞嗞嘎嘎易拉罐膨脹變形的聲音,高利便一個箭步竄過去將電磁爐關掉。好像沒炸過,但這樣加熱的啤酒得晾一會兒,不是怕燙(阿堅可以邊吹邊喝),是怕噴,如此滾燙的啤酒一旦拉開會像香檳那般,噴得到處都是,噴完后最多就剩半聽。

總之,今年春節前,在爛漫胡同68號,阿堅完成了“楊陵啤酒花種植基地”的各項規章制度,包括募捐方式等,作為“籌委會”專職秘書,高利也大醉了若干回。這里需要說明一下,高利跟我一樣,都屬于喝酒摟不住的那類人,不像阿堅,阿堅代表另一類酒鬼,我總結為酒鬼里的理性派,他們能喝,量也大,但有個限度,以我的眼見,這個限度通常是白酒半斤八兩,啤酒七八瓶,最上限能達到白酒1斤、啤酒10瓶,但一般到這個時候,他們便會找各種借口抽身而退;而我和高利這類,酒量其實和理性派阿堅差不多,區別是我們喝到十瓶的時候,絕不會想到要撤,而是繼續喝,理性早就置之腦后,甚至感性也已礙手礙腳,所以我和高利喝酒,多數時候是直到斷片兒為止。而阿堅,這么多年來,他可能就沒斷過片,現場暈掉我也從未見過……總之,每次開完籌委會,阿堅晃晃蕩蕩從破敗的爛漫胡同全身而退,高利則一個人自斟自飲奔眼前一黑而去……

我這次去楊陵,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見見周軍。自打寫完淄博之行,一直想就“等死”以及周軍這個話頭繼續寫下去,第一感就是,那一夜在北京小飯館里我和周軍這兩個酒鬼衰人妄圖以那樣一種浪漫的方式來迎接死亡,未免想得太美了吧。然后我就想什么時候去一次景縣,寫一下景縣之行,就一個人去,大喝兩天,或頭一天找個“七天”住下,先不招呼周軍,一個人找個當地小館小喝或中喝,實在控制不住現召喚也不是不行,那樣會給周軍帶來驚喜嗎?抑或其實周軍平時也像我一樣,并不喜歡如此這般半路殺出個外地酒鬼出現在他那即便百般無聊的日常生活中?或者我先不去,就在北京憑空想象寫一篇景縣之行,然后再真去,對照之后再寫一篇?

就在我腦子里轉著這些念頭的時候,有一天傍晚,我從托管班接完孩子坐地鐵回家,剛出家門口的地鐵站,我的手機響了,是周軍。這個季節的北京,天黑得早了,我半小時前進地鐵時還夕陽刺目,現在天已黑了下來,華燈初上了。電話里,周軍高昂著那副略沙啞的嗓門像在呼喚又像在自說自話:“狗哥,狗哥,我景縣周軍,我不明白,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我說哦,哦。周軍又說,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他又說,狗哥,我到家樓下了,旁邊是一片空地。我說,以后盡量別中午喝。周軍說,好的,好的,好的。我正不知接著說什么,周軍恰到好處又說了兩聲“好的”,就把電話掛了。

我略微想象了一下同樣也是剛剛天黑的景縣,大醉的周軍在家門口面對一片空地抑制不住地嚎出這么兩句“天問”,也只能如此了吧?

我拉著孩子繼續奔家走,小孩在身邊不時地問這問那,他正是好奇的年齡,一會兒又蹦蹦跳跳玩起了踩影子的把戲,我的挎包里還幫他背了水壺和一部分沉重的課本。大概真是上了歲數,每天到這個時辰,倘若不是奔赴酒局,疲憊的身體和心態肯定都是難免的。而赴酒局,身體不管怎么疲憊,心勁兒還是很足的,尤其是赴老弛、阿堅那幾位酒友的大酒局,有時可以說就是興沖沖的,哪怕是白天已經累癱了拖著一副殘軀……這是在寫我此時此刻的心情嗎?又是好幾天沒跟那幫人喝了……

下午三點,車到楊陵南站,下車的人不多。在站臺上,感覺有點冷,我從拎包里拿出隨身帶的外衣穿上。拎包里是阿堅囑咐我給小華的酒吧帶的“不看的但又有點價值”的書,他說他帶了一大包從陳嘉映家摡摟來的陳教授看剩下的書。我遵囑帶了若干期《手稿》,曹寇他們編的一本《反常》及高星編的《狗子的飯局》,趙川和子鵬拍的兩部北京喝大酒的紀錄片,都是所謂的“地下出版物”。

隨著三三兩兩的旅客出站,一眼便看到柵欄外孤零零站著三位均雙手插兜目光曖昧的家伙,與其說他們像來接我的朋友,不如說更像三個便衣,他們在等待一個已經被他們手拿把攥此刻正自投羅網的罪犯。三個人是小華、周軍和姚練,三人都久違了,所以我一邊向他們走去一邊細細打量著原本他們在我腦海中的樣貌。周軍率先迎了上來,并伸出兩只手,我以為他要握手,剛想騰出我拎包的右手,他卻一把把我手里的拎包奪了過去,原來是為了給我減輕負擔。三人中姚練變化最大,他比先前瘦多了。我說,你瘦多了。姚練說,是嗎?想來我跟姚練已經好幾年沒見了,簡單說他算我的粉絲吧,幾年前在北京混,后來混得不好回湖北老家了,這次特意從湖北趕來。他是1989年生人。周軍和小華其實沒什么變化,只是好久不見,加之我的腦子越來越差,很多人和事時間稍長便模糊了起來,應該是典型的老年癡呆癥前兆。小華依舊是卷發加眼鏡,老弛說他像霍金,確實如此;周軍依舊是《茶館》里小劉麻子的那種短發,臉頰刀削斧鑿般棱角分明(我以為這刀就是酒精,斧就是文藝,有相當一路的酒鬼文化人就是這副尊容),面灰白,目光凜然又空洞,我覺得有點像安迪·沃霍爾,老弛說他像劊子手,也確實如此。在這方面,老弛的形容似乎更一針見血。

小華帶著我們奔車站廣場邊的出租車而去,此時周軍已將我那手提包肩在了背上。雖說這樣讓他更顯得身手矯健,但我還是抑制不住對年輕一代禮貌欠缺的不滿,加之沒控制住的“偶像”心態作怪,我指著周軍身上的提包對姚練說,你來拎你來拎,姚練就湊上去說我來我來,周軍一別身子,說不用不用,姚練果然就罷了手,繼續自顧自地走。我有點發急地說,姚練,你來拎,都是書,沉著呢,你年輕你來拎。姚練繼續湊上去,周軍見狀笑著把包卸給姚練,并說,難道我不年輕嗎?我說,關鍵你得留著點體力喝酒。周軍說,我頭三天連著喝大,這兩天沒怎么喝。我又跟小華說,這包里都是我遵阿堅的囑咐帶的書。小華說,嗨,根本沒必要。我說,這就是阿堅,他認定爽的事沒辦法啊。

“啤酒花藝術節”五天前就開始了,此時已接近尾聲,阿堅一周前就到了,以我對阿堅的了解(一向只顧自己爽),他肯定是走了,他不會等我,連喝六七天,他肯定是爽夠了。果然,小華說,阿堅昨晚走的,他跟賈剛倆人喝到凌晨四點,賈剛上午走的。我問現在楊陵還有誰在。小華說程遠幾個人去西安了,晚上回,現在家里只有皮皮。

皮皮也是阿堅的小兄弟,幾年前在北京混,這兩年似乎一直跟著小華,我在北京見過皮皮幾面,人非常淳樸,但有點怪,或說非常怪,曾當過兵,后因為不適應軍旅生活憤然退伍,家境好像很艱辛……怎么說呢,阿堅這幫小兄弟,一個共同點,就是家境貧寒甚至凄慘,個人精神狀況危機四伏,物質狀況窮困潦倒,按太宰治的話說,都是天下受苦受難的人啊。有好事者高星(我們都叫他“高大師”)曾總結京城文壇有三大宗師:大仙、楊黎、阿堅,三位都麾下弟子眾多。區別是,大仙以帶女弟子出名,而且都是美女,從80后一直到現在的00后;楊黎手下都是文壇新銳乃至文壇中堅,或者從其中分化出來的商界精英;阿堅的小徒弟則以失去土地的農民、下崗職工、開小差的士兵、有家不回乃至無家可歸者、精神或肉體或精神兼肉體的殘障者聞名,這么說的話,那還是阿宗師牛啊,麾下全是被凌辱與被損害的……

說到阿堅的“一向只顧自己爽”,這個也很復雜,首先我并不怎么期待他等我。論酒友,阿堅這路理性派在我這兒遠遠排在老弛、高利、周軍等“斷片派”之后,這點我覺得我和阿堅彼此都心知肚明;其次,阿堅的“自己爽”基本建立在朋友爽的基礎上,我們這幫人里,在為朋友兩肋插刀這一點上,我們都比不過阿堅。問題是,他不太知道朋友需要怎樣的爽,為了朋友,他可以渾身上下插滿了刀,偶爾也會解了朋友的燃眉之急。多數時候,朋友們看著渾身血刺呼啦的他并不以為意,有時還會適得其反。典型的例子就是阿堅一向以為處在婚姻或多年戀愛關系中的哥們必水深火熱苦不堪言,所以對這類哥們的妻子或女友他每每以亂開玩笑的方式(阿堅又不會開玩笑)勸離不勸和,搞得有的哥們當場跟他翻車甚至老死不相往來。

打車10多分鐘就到了“啤酒花青年空間”。酒吧坐落在西北農林大學東墻外的一條小街上,也許是十一假期,小街上沒什么人,天空落下幾滴雨,小華說最近天氣有點反常,已經半個月沒見陽光了。酒吧門面上方高懸黃色橫幅“第一屆北京·楊凌啤酒花藝術節”,對面學校外墻上是一幅涂鴉,主要內容是拉丁文啤酒花“LUPULUS”及邁克爾·杰克遜的霹靂舞剪影。我指著橫幅上的“楊凌”問小華,我說剛才就看到街面上的招牌很多都寫兩點水的凌,包括你這里,但車票上怎么是耳朵旁那個陵?小華說幾年前一位領導講話,認為要想發展楊陵,應該把陵墓的陵改為凌飛的凌(楊陵本指隋文帝楊廣的陵墓,就在這附近。小華說應該已經被盜空了)……大概這位領導的話說到老百姓心坎上了,此吉言一出,在沒有任何政令的情況下,幾年下來,除了黨政機關,楊陵大街小巷各種招牌上的“陵”被越來越多的“凌”取而代之了……

酒吧三四十平方米的樣子,不小不大,設施樸素,有些凌亂,大約是這幾天折騰的,在一堆橫七豎八的桌椅間,一個頭發亂糟糟赤腳穿拖鞋的男青年披著床白色棉被。他正蹲在地上盯著面前椅子上的筆記本電腦,見我們進來,只投來淡淡的一瞥,他就是皮皮。確實天氣陰冷。之后有一天,沈陽來的程遠面對赤足披棉被的皮皮諄諄教導,我跟你唆(說)啊皮皮,要保暖關鍵似(是)腳!皮皮裹了裹身上的棉被說,是嘛。皮皮西北人,西北人愛說是嘛,這詞意思不定,要看環境和前后語,可以是肯定,可以是敷衍,可以是夸獎,也可以是不服甚至動粗前的信號……

小華說酒吧樓上有房間可以住,也可以在旁邊住小旅館,我說我先看看。于是隨小華上樓,樓上有三間房,小華和皮皮一間,程遠一間,還有一間是阿堅剛住過的正好空了下來,我進去轉了轉,一間空屋,地當間稍靠窗的位置橫躺一張單人床,床上是鼓鼓囊囊的褥子和半敞的睡袋,沒有窗簾,陰沉的天光映射進來,此外屋內還有一根松松垮垮的晾衣繩,繩上空空蕩蕩連個衣架也沒有。我把半敞著的睡袋合上,有心想再掖一掖,終于還是沒有。像是怕驚醒已經離去的阿堅一般,我輕聲對小華說我還是住小旅館吧。

小華帶我出了酒吧,隔壁十米遠就是一家私人旅館,小華說再遠點條件稍好,周軍兩天前說想一個人安靜安靜自己住過去。我說先看看這家吧。是一個帶天井的小院,一層房東住,二三層出租,院內有幾株高大茁壯的竹子直插天空。房東老太太帶我看了房,我覺得沒問題,房間不大但干凈整齊,一床一桌帶電視,公共衛生間。我問房價,老太太看了眼小華說你們常來,就算三十一塊五吧。我說怎么還有整有零,老太太說打了折的。我交給老太太100元,我說正好我住三天,老太太給了我房間鑰匙,說鑰匙押金五塊,走時退你,我說那就算正好,老太太說好的。

出了小旅館的院兒回酒吧,打算開喝。小華小聲跟我說,你沒覺得老太太有什么特別嗎?我說沒有啊,挺干凈一老太太,像是還有點文化。小華又說這老太太養了只刺猬,總丟,總四處找,來酒吧找過好幾回。我說找到了嗎?小華說我們從來也沒見過那只刺猬,又說,有一次老太太來酒吧找刺猬。當然是沒找到,臨走時看了眼小華,說,小伙子,你長得好像我那刺猬……于是我也看了眼戴著高度近視鏡滿頭卷發的小華,我說嗯,有點意思,刺猬可是中國民間四大靈物之一啊,貓、蛇、刺猬,還有什么來著,黃鼠狼還是狐貍?我心說這老太太的眼光沒準是另一路的一針見血,抑或有了什么神通的火眼金睛,一眼便認出了小華的原形……

不到五點,幾個人坐在酒吧里開喝,桌上一個空啤酒扎里裝滿了干燥之后淡黃色的啤酒花。周軍端上來兩三盤他剛整的涼菜,具體我忘了,總之是拍黃瓜、豆腐絲、花生米一類,這對我和阿堅來說已是富富有余了,我猜周軍也是這路子。這些年來,我和阿堅、孫民還有亞林,多少次在小飯館里就著一兩盤涼菜開喝,喝暈了阿堅還經常讓早已眉頭緊鎖的服務員“喝五送一”,更有多次是坐在小賣部門口的小板凳或臺階上就著花生米開喝,一般坐臺階上阿堅會管小賣部要紙殼貝兒墊在屁股下以免受涼,多年來阿堅的修身養性就體現在諸如此類的細枝末節上,阿堅有諸多類似的養生秘籍,比如撒尿時咬牙屏氣可以護腎,吃羊肝可以明目,吃烤串時特意囑咐伙計把饅頭片烤煳點吃了養胃……包括喝熱啤酒——這個幾乎就是十全大補了吧;我喝高興了通常會買萬寶路、芙蓉王一類平時不抽的好煙;亞林喝著喝著會亂買小賣部墻上掛著的各種長年無人問津落滿灰塵的垃圾食品,包括各種雞腿雞爪、鴨腿鴨脖以及豆制品做的羊肉串、雞肉串、牛板筋,甚至美國龍蝦,這類吃食經過大量食鹽、香精、色素等食品添加劑的炮制,將咸的口味和硬的口感推到極致,我估計空口吃肯定上頭,但對于痛飲啤酒來說,相比什么韓國炸雞、英國炸魚炸薯條,這才是正宗佐食呢……

那天跟周軍聊了聊,基本是我問他,他說他年輕時“跟王朔一樣”當了四年海軍,后來退伍接他爹的班在銀行看金庫,后來某次在飯館喝多了,在單位執勤時別在腰里的手槍不知怎么從褲腿里出溜到地上,飯館里的食客們像發現了炸彈一樣旋風般紛紛后撤躲避,瞬間旋風中心只剩下周軍及地上的槍……因為這一事件的惡劣影響,周軍被調換到銀行的另一個閑職,直到如今。女兒大一了,在家不許他彈琴唱歌。這之間我猜他的星座,結果我三次都沒猜對,我干掉一扎。他是獅子座,雖說獅子座相對難猜(特征較不明顯),但也說明我對周軍太不了解了。后來周軍找了個什么機會又回敬我一扎。那天大概喝到快九點,周軍剛開始唱歌,程遠一行風塵仆仆從西安回來了。于是大家換到街上小飯館繼續,我很快斷片了,直到半夜只剩我和周軍兩個人在街頭,我的記憶又恢復了。

周軍是坐的次日上午的火車,下午時周軍說他女兒難得十一假期回家,他為了等我已耗掉了幾天,明天回去還能跟那個不讓他彈琴唱歌的女兒待一天。在半夜的楊陵街頭,周軍提議我倆找地兒接著喝,我說你明兒行嗎,他說大不了不走了,又說要不咱們喝到天亮他直接上車。所幸的是,出租車司機告訴我們,此時已沒有開門的飯館或夜市排檔,看來,楊陵還沒楊凌。

說到周軍當過海軍,我后來恍然明白過來周軍在火車站接我時搶我手中提包的舉動了。這應該是當兵留下的遺風吧,我印象中我軍在接送戰友時就是這么搶著拎包扛行李的……

第二天,周軍正常走掉了,估計是在家邊陪女兒邊緩了一天。到第三天晚上,周軍從景縣打來電話,聽背景聲肯定是在飯館里,我們一幫人也在楊陵的街邊小館里,在座的輪流跟周軍在電話里每人干掉一杯,我也如此。我說周軍我干了,周軍說我也干了,舍此別無他言。

此后的兩天,自然是天天大酒,但我每天都睡到中午才起,起來喝茶,抽煙,上廁所,洗漱,待到出門下樓,已然是完全恢復過來的感覺。這么多年來,只要是出門在外,我的睡眠質量比之在北京都有本質的提高,無論是在火車上,還是朋友家,還是高中低檔各種旅館,我都可以睡透了或說完全睡到自然醒,哪怕是嘈雜的環境,哪怕被吵醒也可以接茬再睡,這似乎從另一角度印證了我那浪跡天涯的人生理想并非空穴來風……

在楊陵,還值得一提的是,我逛了西北農林大的校園;在啤酒花青年空間邊喝邊聊了兩個多小時的太宰治;農林大門口是1路公交車總站,我從頭到尾來回坐了一趟,印象深的是楊陵到處都在修路,似乎非要凌一把的架勢;聽從山東趕過來的孫民講了近兩小時的《榮格自傳》,孫民說按榮格的說法,心理問題大概是現代人特有的問題,古代人心理健康著呢,又說自我治療很重要,尤其在當代……

臨走的那天上午,房東老太太的怪異終于發作了,我在睡夢中聽見她在一樓的哭號和叫罵聲從天井傳到我住的三樓,具體叫罵什么聽不太清,只能說其哭號撕心裂肺,叫罵鏗鏘有力……我估計老太太發作了有半小時才消停下來,我重又睡去,那天我一直睡到快一點才起來。

我在小旅館的第一天中午起來,曾經試圖看電視,但發現一片雪花,丁點信號沒有,我下樓問老太太,老太太說所有房間的電視都是這樣,沒通信號,也就是說這家小旅館的電視只是個擺設,大概老太太也意識到我入住時她并沒提電視的事,所以她的神態稍顯歉疚,我倒沒介意。這些年來,我對于沒手機沒電視沒廣播的環境完全適應(當然最多也就是幾個小時),有時甚至會有一種異樣的通透感,我不想說什么“回到內心”之類的,不是忌諱這套俗嗑兒,是真沒覺著自己有什么“內心”,“內心”在哪兒?甚至也害怕有?難道就這么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回到”沒心沒肺不好嗎?

在這個人們以各種電子信號互相聯結的時代,沒了手機、電視、收音機,似乎一下子就可以獨處了,甚至是一種與世隔絕的獨處,這應該也算是一種間歇性閉關了吧(難道這種間歇性對我還不足夠嗎?),我曾經叫嚷了多年并身體力行流竄全國各地孜孜以求的“閉關”,如今竟變得如此便捷,可以說隨時隨地就能做到,手指一按就能做到,單此一點,我們就應該歌頌這個時代了吧。

在楊陵的那三天,我每天醒來以后,就都這么“閉關”一陣。我的手機非智能,且經常處于關機狀態。小院很安靜,大概除我之外,還有兩三家房客,都是男女青年學生,我偶爾見到,他們都很安靜,似乎還透著那么點小心翼翼,我見到他們安安靜靜地刷牙洗臉,安安靜靜地出門,或買了什么吃食安安靜靜地上樓,回房間。

我到楊陵的第二天,開始有了淡淡的陽光。我醒來坐在三樓房間門口的凳子上喝茶,凳子是我從自己房間搬出來的,天井里那幾株粗壯的竹子剛好竄到我面前不遠的欄桿外,陽光映射在青綠的竹葉上。我有時會抽一支煙,煙是好煙,芙蓉王,是程遠在酒桌上一人一包散的,那幾天,我都抽這個。臨走那天的中午,下起了小雨,我看著雨滴落在竹葉上,再一滴滴滑下去……我在想,又要回到那個北京了……

那天,我去樓下退房時大概快下午三點了,見房東老太太正一個人安安靜靜在堂屋里吃飯,大概是上午哭累了剛緩過來,也大概是都發泄出去了,正一個人自己款待自己呢。但見方桌上擺著四菜一湯的樣子,還有瓶白酒,藍色瓷瓶,但老太太沒喝酒,正就著菜吃小碗里的米飯。我說走了,退房吧,老太太抹抹嘴,口齒含糊但卻精神飽滿地說,噢,你等等啊,邊說邊起身掀簾進了里屋,片刻出來,手里拈著五塊錢遞給我說,鑰匙押金……她神態自若,目光似乎還很清澈,這完全是一個干干凈凈辦事細致利落的房東老太太啊,是因為她剛剛通過上午的那通哭號叫罵完成了一次徹底的自我治療嗎?但愿如此吧。

在楊陵的三天就是這樣:大酒、胡說八道、遛彎、睡覺、閉關(還順帶格了竹子)……

沒去啤酒花基地,我跟小華提過一次,他似乎熱情不高(我就更不高了),他說有點遠,而且,幾乎荒了。之前在北京的大半年時間里,我斷斷續續從阿堅嘴里聽到關于楊陵啤酒花的長勢,播種那會兒阿堅說小華“引進”的是美國還是歐洲的啤酒花品種,初夏時阿堅說楊陵啤酒花長勢喜人,后來又說和孫民去郊區爬山見到有野生啤酒花,他們采了不少,再后來有陣子沒見,再見,阿堅說,不好!遇著大旱了,說小華正跟工人一起每天下地澆水抗旱救災呢……然后就是“幾乎荒了”,而啤酒花青年空間桌上的那扎啤酒花是孫民從北京西山采來的……

主站蜘蛛池模板: 吉首市| 鄱阳县| 瓦房店市| 琼结县| 福海县| 禄丰县| 昂仁县| 县级市| 安吉县| 永川市| 海宁市| 巢湖市| 长宁县| 满洲里市| 昌都县| 石楼县| 宁波市| 开阳县| 云南省| 临漳县| 湘潭县| 习水县| 罗江县| 岑溪市| 松桃| 崇明县| 浏阳市| 辰溪县| 井冈山市| 古田县| 长岛县| 胶南市| 平湖市| 云浮市| 宜阳县| 登封市| 耿马| 平武县| 莱芜市| 百色市| 滦南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