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杜尚早在6年前就停止了藝術創作。他已經76歲了，無法再勝任高強度的工作，創作的激情也隨著時間逐漸散去。但是大師的姿勢水平畢竟還是很高的，所以當他透露出了想要執教的意愿時，全紐約的藝術大學都爭先恐后的請纓，只要是能和現代藝術搭上關系的專業隨羅伯特挑，就算在學校的教職人員表上掛個名也行，滿打滿算是要把他當太上長老養著。在這場慘烈的角逐中，紐約視覺藝術學院成為最后的勝者，原因是他們的校區離羅伯特家最近，教學樓旁邊還能吃到好吃的————因為紐約視覺藝術學院沒有校區，教學樓星羅棋布在曼哈頓市區的高樓大廈里。可能緊挨著教學樓就開著一個酒吧，晚上兼做脫衣舞女郎的生意，學生們在教室里披星戴月地學習，殊不知腳下的人們正花天酒地呢。

羅伯特既不打算花天酒地，也不要做太上長老。他很有大師的風范，實打實的扛起了“藝術史”這門課的教學工作，親臨一線，事無巨細，以至于每次上課的時候他永遠都是第一個到教室的，這令他的學生都有一些無地自容。學校里的人擔心他年老體弱，所以只讓他帶了一個班，一共15個人，一周一節課，屬實輕松。年輕時的候羅伯特討厭與人交流，把一切的精力都投入藝術創作之中，行走于人群，看周圍抱團取暖的人宛若跳梁小丑。然而如今，每周一的這節課成為了羅伯特最期待的時光。年輕人的交流總是那么的生機勃勃又幼稚可笑，令他懷念又忍俊不禁。羅伯特想起了當時和自己的妻子剛剛相識的時光，那時的莽撞讓已經年近古稀的他都不由自主的有一些臉紅。

穿過21街的馬路，走過兩個街區到了23街，羅伯特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他推開了教學樓一樓的大門，友好的跟大樓的門衛打了一聲招呼。門衛是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他熱情的端起咖啡向羅伯特致意：“早上好，先生！你頭上的羽毛可真是漂亮呢！”

羅伯特以為他在跟自己開玩笑，擺出夸張的表情搖著頭，表示并不相信門衛的提醒。見羅伯特并不相信自己，門衛有些著急，他手忙腳亂的在自己的抽屜里搜尋了一陣，發現沒有任何鏡子之類的東西，干脆掏出手機，打開自拍模式，并示意羅伯特過來：“我才沒有騙你！你自己過來看看嘛老兄！”

羅伯特走過去一瞧，自己的領帶方方正正，頭發整整齊齊，可就在左上角的發絲里，可不就插著一根鴿子羽毛嘛。羅伯特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紐約的鴿子是很多，可是要讓質量這么小的鴿子毛正好插在頭上，那運氣可不是一般的好。他拔下羽毛，放在門衛的桌子上笑道：“多謝你了老兄。吶，這個我就送給你做禮物啦！”

學生們已經在電梯門口排起了長龍，有一些人抱著熱咖啡抵御著一樓大門傳來的嚴寒。羅伯特遲疑了一下，決定走樓梯上去。他的教室在四樓，就當是鍛煉一下身體好了。

但樓梯顯然另有打算。爬到3層的時候，羅伯特已經氣喘吁吁了，不得不靠在墻邊打尖休息。他感覺自己漲紅了臉。這是一棟老樓，樓梯都是木制的，每當有人從樓上或者樓下踏進樓梯間時，木板就會很有默契的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彷佛在嘲諷二樓的手下敗將。羅伯特不堪其擾，他感覺自己已經在3層站了太久了。整頓停當后，他開始向4層發起沖擊。

通往4層的樓梯還沒走到一半呢，羅伯特就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已然鳴金收兵，完全沒有力氣再挪動一個腳趾。就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尷尬境地，一樓的門不知被什么莽漢“砰”的一聲撞開，接著腳步聲騰騰騰的往上竄，門還沒關上呢，腳步聲已經快殺到2樓了。木板們不再奸笑了，哀嚎著恭迎這位新來的莽夫。羅伯特扶穩扶手，向右邊移了移身子想讓這位似乎快要遲到的可憐學生先過去。但是腳步聲在羅伯特的身后停住了，接著一個悅耳的聲音響了起來：

“杜尚教授！”

聲音的主人居然是一個女生。羅伯特緩緩轉過身子，小心的抓著扶手不讓自己掉下去，終于看清了來者的面貌；他的臉上不禁浮現出了笑意：

“早上好呀，萱！”

“你沒事吧？你的臉色很蒼白呀。需要我的幫助嗎？”

“我還好！倒是你爺爺，這家伙昨晚沒醉倒在家門口吧？”

“幾瓶啤酒能灌醉他？只是晚上他老跑去廁所，煩死了。”

在這位外援的幫助下，羅伯特終于爬上了4層，走出了樓梯間。對面的電梯門開了，在一樓排著隊的學生們魚貫而出。羅伯特摸了摸鼻子，有一些尷尬。攙扶著他的女生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間朝著他哈哈大笑。羅伯特裝出惱羞成怒的樣子質問道：“你笑什么？”

“沒啥。我只是覺得教授不跟學生們爭搶電梯，真是道德楷模。”

“你跟你爺爺一個德行。好的沒學，壞的全學到了。還有，我不是讓你別叫我教授嗎？”

“是你在課上教導我們要具有反抗和辯證的思維。我就是要叫你教授；你可沒有權利命令我！”

女生幫著羅伯特走進了教室。離上課還有15分鐘，教室里就兩三個學生。女生友好的跟他們都打了招呼，走到了前排靠中間的位置上放下了自己的書包，掏出了筆記本電腦。羅伯特在講臺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慢慢恢復著元氣。他看著女生對著筆記本電腦噼里啪啦的操作著，跟周圍的同學有一搭沒一搭的嘮著嗑，活脫脫一個年輕的周先生。

如果我也有一個孫女，估計也會長得很像我吧？

羅伯特以前從來不知道周先生有一個孫女。他是知道周先生有一個兒子的，并且還找了一個中國老婆，小兩口一合計，干脆直接私奔回了中國。羅伯特還記得事情敗露的那天晚上，他和妻子悠閑的漫步在麥迪遜廣場里，回首就看見周先生和他兒子在廣場的正中央唇槍舌劍，說到急處，做兒子的大吼美國是一個骯臟的國家，周先生是一個骯臟的資本頭子，把做老子的氣的七竅生煙。所以2年前當他在自己的學生名單里看到 Xuan Murong 這個名字的時候，完全沒有把它跟周先生聯系到一起。這個名字反倒給了他很大的麻煩：羅伯特知道中國留學生會按照政府的規定，在官方文件上把姓放到名字的后面；但對他來說，慕容怎么看都像是一個名字而不是姓。而且“慕容”按照英語的發音，讀起來像“白癡”（moron），這讓羅伯特心里甚是別扭，以至于他在上課點名的時候支支吾吾，不知道該如何下口。后來他才知道，周先生的兒子是入贅的，孤身一人在國內，沒了作為資本頭子的老子撐腰，生的孩子在女方家庭的強烈干擾下不得不跟媽媽姓。所以慕容萱不姓周而姓慕容。好在最后真相大白，這一段往事已經成為了他和慕容萱之間的一段有趣回憶。

慕容萱今天著裝的主要配色是紅色和黑色，紅的大衣配上黑的褲子。羅伯特并不知道現在這些年輕人著裝的具體學名是啥，但是出于藝術家的敏銳，他對于學生衣服的顏色總是特別的關注。總有一些學生穿的灰不溜秋的就來上課了，這讓羅伯特很是煩悶；早年羅伯特也喜歡穿著單調的顏色以示其境界，沒想到卻被妻子給以“單調的顏色并不會讓你顯得深沉，反而會讓你變得平庸”這樣的批評。所以今天慕容萱的著裝讓他很是滿意。

教室里的慕容萱好像遇到了一個困難的問題，她支棱著腦袋盯著屏幕，不再像一開始一樣瘋狂的點擊鼠標了。羅伯特好奇的走了過去，發現她正對著一個黑色界面的軟件苦思冥想呢。這個軟件羅伯特認識，他以前教過的很多學生都會使用它，名字好像是跟“照片”這個詞相關的。事實上，每次上課前都會有學生在這個黑色的界面里苦苦掙扎，為自己設計課的作業冥思苦想，點擊著一個又一個蒼蠅大小的選項。羅伯特覺得這簡直和藝術應該有的自由和奔放背道而馳，這枷鎖般的----

他一時間想不起來了，于是開口問道：

“你這款軟件是叫photo----額---”

“Photoshop。”慕容萱頭也不抬，“我以前可是告訴過你的，教授。”

“有嗎？我怎么不記得呢。”

羅伯特看了看手表，離上課的時間還有10分鐘。此時慕容萱開始操作了，她右手飛快的點擊鼠標，將屏幕右下角的小方塊移來移去，屏幕中間的圖形于此同時也發生了變化。羅伯特看著她的操作，突然涌現出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他情不自禁的問道：

“你這是在做什么啊？”

“改變圖層的順序，以達到不同的視覺效果。”慕容萱有點詫異的看了他一眼，“怎么了現代藝術教授，你什么時候對現代技術感興趣啦？”

“圖層（layer），”羅伯特沒有理會慕容萱的調侃。這個詞在傳統的繪畫和造紙業里面他都見過，但是顯然它在現代科技中的含義不止于此。他追問道：

“是給你的繪畫分層的嘛？”

“可以這么說啦，但是他的用處更大呢。”慕容萱顯然對能夠教導自己的老師感到非常的高興，她直接打開了一個新的文件，開始演示了起來：“在平面設計的領域里，圖層就像一張張透明的膠片，你在每一個膠片上面繪畫，然后把他們疊在一起就造就了你的最終的作品，”說著，她在屏幕的右下角添加了兩個圖層，“你看，如果我在一個圖層上畫上一道，在另一個圖層上再畫上一道，最終畫面上呈現的結果就是兩條線。”

“這么做好像意義不大呀。”

“意義可大了！”慕容萱像一個產品被人否定的傳銷人員，“要知道圖層與圖層是獨立的。這也就是說，如果你在作品完成之后想要對作品制作的某道工序做大幅度的修改以達到不一樣的效果，圖層功能可以輕松的幫你解決。”

羅伯特一時間有點沒聽明白。慕容萱恨鐵不成鋼，用鼠標拍著桌子解釋道：“就好比你在做一個雕塑，雕塑本來是用石膏做的，你做完了說這也太難看了決定把材料換成銅，但是你沒有任何辦法只改變材質，卻不破壞雕塑現有的造型。而圖層，”她頓了頓，鄭重其事的說道：“就有辦法讓你做到只改變材質。”她又敲了幾下鍵盤，創建了幾個新的圖層，在每一個圖層里依次添加了新的涂鴉，“從時間上的順序來說，我從圖層一畫到圖層六，如果是傳統繪畫，你沒有辦法從根本上直接改變圖層一的涂鴉，因為圖層一已經被它上面的圖層覆蓋住了；但是如果你依照圖層的原理去處理，那么你要做的是選中圖層一直接在上面涂鴉，因為圖層的獨立性，改變圖層一并不會對別的圖層產生任何的影響，這就節省了大量的時間。”

“那等于是說你最終的成品，其實是由一個個散件組裝而成，不是完整的啦？”

“什么叫‘散件’！”慕容萱氣樂了，她萬萬沒想到自己費了這么大的口舌介紹的技術，居然被自己的老師扣上了這么一頂帽子：“你要這么說，我把你花在一個雕塑上的時間分成若干段，那你的作品不也是‘散件’？再說了，如果你是給顧客做設計的話，最終你肯定得合并圖層啊。人家顧客才不在意你的制作過程，人家只想要結果。我要是給合并好的新圖層留一個副本，就算我把原來的圖層全部刪了，完整的作品依然還在…只是有腦子的設計師都不會這么做…萬一以后還要做一些修改什么的…”

教室的門突然打開，一大批學生闖了進來，淹沒了慕容萱的講解。學生們嘰嘰喳喳的聊著天，向羅伯特打著招呼，開始拉扯著椅子整頓自己接下來3個小時的領地。然而羅伯特無動于衷；他好像沉浸在了知識的海洋里，被現代科技的智慧給教育的服服帖帖，訝異于勞動人民的千百年來傳承和發展的偉大智慧。慕容萱有點好笑的看著他夢游似的應付完了每一個學生后，居然還站在自己的座位旁邊一動不動；他瞪大雙眼，把鼻梁的肌肉往眉弓處收縮以顯示自己的震驚于欽佩。她很滿意這個結果，于是推了羅伯特一把，帶有一絲的幽默的宣告著自己的勝利：“嘿教授！是時候重新回到古代了！上課了！”

羅伯特如夢初醒，緩緩的轉過身來，朝講臺走了過去。慕容萱看著的他背影，突然間覺得這一刻羅伯特才像一位歷經風雨的老者，沒有了平日的優雅與開懷，無力再合著歲月的旋律舞蹈。羅伯特·杜尚，走過了76年的顛簸飄搖，創造了震撼世界的視覺觀感，呼喊聲感染了這顆星球上無數的靈魂，此時此刻卻似乎敗給了這個一個月收20美元的軟件。或許是新的技術讓羅伯特感嘆自己以經進入了歷史的垃圾堆？慕容萱有點后悔。早知道不跟他講這么多了。

可講臺上的羅伯特轉過身來，還是平常的羅伯特，那個優雅風趣，有點老好人的紳士。但這個形象即將被取代。所有人眼睜睜的看著他舉起雙手，宛如歌劇一般詠嘆道：“這可真是異想天開呀！”

學生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只有一兩個人笑出了聲，又快速的止住了。羅伯特環視四周，垂下手臂，抓緊了講臺的棱角，輕輕的說道：

“這可是異想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