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圖層
- 雕瘋醉鶴
- 5590字
- 2020-10-29 12:06:39
史蒂夫·周先生是一個典型的二代華裔移民。他的父輩于20世紀初期移民來美國——為了追尋那個萬人追逐的“美國夢”。40年代的出生的周先生屬美國的“嬰兒潮”一代。那時的美國剛剛打贏二戰,有道是名正言順又力克強敵,大伙意氣風發。展望寰宇,所有國家都百廢待興,只有自己這塊寶地車水馬龍,華燈璀璨。在這樣的時代里出生的人民自然都極度自信,想要用怒放的生命去實現自己的夢想,要在這片自由的土地上飛的更高。
市場經濟帶來了繁榮,也帶來了貧富差距,所以就會造就周先生這樣的初代超級富豪。周先生的父母都是工人,但是華人重視教育是眾所周知的,所以周先生從小就得到了不錯的教育。若是按照他父母的期待能混個牙醫或者律師當當,那絕對就是祖上積德。然而周先生偏偏不走常人道,想要追隨自由的腳步。他于醫科大學肄業,跟著當地的一些商人做進口買賣,由于頭腦精明運氣又好,賺到了一筆小錢;然而很快就虧光了。但是周先生之所以是周先生,除了氣運之外自然還是有一些過人之處的。他沒有在一個領域內死磕,反而是東走走西竄竄,三十六行,行行摸了個遍,爾后又歷經幾回失敗,終于在藝術品貿易里找到了一份財路。他的公司開始經營低端仿制藝術品,這恰好滿足了20世紀中后期美國大量涌現的中產階級的虛榮心。接著他們公司以下克上,在納斯達克敲鐘上市后,居然反手買下了市場上最大的高端藝術品公司。然后他們開始著手參與藝術材料的制造,幾經波折,終于造就了現在的史蒂夫·周先生,洛可可公司的創始人。在藝術品領域內,洛可可公司只手遮天,甚至連惠特尼博物館的最大股東都是他們。5年前,周先生功成身退,辭去了公司總裁的職務,自己醉心于藝術品收藏,似乎想在去世之前給自己這頂資本家的帽子上刷上一層文藝的油漆。
“所以周先生,您的…額…丈夫現在的身體情況不是特別的好,他平常的飲食需要多注意…”
“我不是同性戀!”周先生厲聲喝道。拿著化驗單的醫生誠惶誠恐,又有一些大惑不解,兩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大白天跑來醫院檢查身體,連個陪伴的家人都沒有,這可真是令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沒奈何,只有參考現有的國情來為他們的關系找一個最合理的解釋了。
“對不起先生,我沒有不尊敬你們的意思。”
周先生哼了一聲,奪過化驗單粗略的掃了一眼,發現自己并不能看懂。他裝模作樣的翻到第二頁看了一下,不著痕跡的問道:“他這個…應該沒啥大問題吧。”
“是的先生,”醫生趕忙答道,“他的心功能有些衰弱;不要吃辛辣刺激性食物;平常注意鍛煉時間,限量活動,再配合我開的藥,不要過多的擔心…”
周先生拿了處方,走回診所的大廳,發現羅伯特不在大廳;門口值班的女士告訴他,羅伯特應該是上廁所去了。于是周先生不耐煩的在診所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然而10分鐘過去了,羅伯特依然沒有出來。姓周的勃然大怒,揮師北上,沖到男廁所撞開門吼道:“羅伯特!你便秘呢!怎么這么久還沒出來!!”
他原以為羅伯特會在隔間里跟自己的腸道背水一戰,沒料到羅伯特就站在盥洗臺邊,盯著鏡子一動不動。周先生呆了呆,又叫到:“發什么呆呢!上完了就走啊!”
鏡子里的羅伯特輕輕轉頭,瞪了一眼周先生,把后者嚇了一跳。那明亮的眼睛中帶著一絲疑惑,一絲冰冷,仿佛站在眼前的周先生是一個陌生人一樣。周先生感覺自己以前應該見過這個眼神,或許是在剛認識羅伯特的時候吧?那時這家伙是完完全全的一個社交的矮子,連個朋友都沒有,除了畫畫就是雕刻,跟一個瘋子沒啥區別。
然而眼下關鍵的是,這老家伙活膩啦,居然敢這么看著自己,等下肯定沒他好果子吃。周先生一個箭步沖了上去,直接推了羅伯特的一個趔趄:“喂喂喂!!你搞什么鬼!神經病呀!”
然而羅伯特回過頭來,溫和的眼神中帶著被搖晃的詫異,似乎沒有什么異樣。他伸手拍了拍周先生的肩膀:“我沒事…只是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周先生狐疑的打量著他,狐疑的問道:“真的沒事?我怎么覺得你像是走火入魔了呢?”
羅伯特苦笑了一下,說道:“真沒有!我剛只是…只是想薩米拉了…你知道的,這把年紀的老頭子有一點懷舊是很正常的啦…”
“都這把年紀了還想女人呢…”周先生松了口氣,又迅速掄起胳膊打掉了羅伯特的手:“老混蛋你還沒洗手把!剛剛抓完*得手來摸我的衣服…”
“我用的不是這只手!”
“你以為我不知道?40多年的友誼!我跟你一起上過的廁所比你到過的城市還要多!!”
兩個人斗著嘴,從診所走了出來。前臺的女士看著他們兩的背影,臉色有些古怪。她扭頭看了看表,暗道這兩個老家伙怎么在廁所里呆了40多分鐘,到底在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想到這里,她不禁有些興奮,隨即掏出手機,決定要把這一件奇聞異事發到朋友圈,肯定能騙不少贊。
“剛才的檢查結果怎么樣啊?”羅伯特發現自己忘了問關鍵事情。
“老樣子,沒啥大礙啦,醫生給的處方也是老一套,都是叫你自己注意飲食和作息,還別忘了吃藥。”周先生把檢查結果拿出來在羅伯特眼前晃了一下,又塞進了羅伯特的口袋里:“給你你也看不懂,你回家慢慢琢磨吧。我昨天就說請我的私人醫生來檢查就好啦,你非得跑出來,不嫌累得慌么…”
“我想出來走走還不行么!”羅伯特沒好氣的應到。他把口袋里的紙掏了出來,大致掃了一眼,然后又整齊的將其疊好賽回口袋,說道:“這上面說有一個藥需要我們去附近的藥房取。我們走吧。”
在美國看病跟國內是不太一樣的,大家得了病通常都上診所,很少有人會選擇醫院。診所不具備自己引進處方藥物的能力,所以往往會通過一個聯網系統,在診所里開完藥后,讓患者到附近的藥房取藥。但此藥房又和國內藥房大不相同。國內的藥房大多是綠色,遠遠望過去生機盎然,店門一打開就傳來一股濃厚的中藥味。中藥全部放在門店四周的墻壁上的小格子里,中間的貨架上才是西藥,成一四面楚歌之勢,風水上對西藥絕對不友好;但好歹你一進這里就知道,這是懸壺濟世,治病救人的地方。美國的藥房主題顏色是紅色,其他五花八門的顏色也有,但推開門進去聞到的是超市的味道,更有甚者還有食物的芳香---因為美國藥房還兼做百貨公司的生意,各種商品一應俱全,有一些偏遠的藥房門口甚至還兼售色情雜志,或許是用以治療心理疾病。真正賣藥的區域,往往是在全藥房的最深處,在不知哪個旮旯角里撐起了兩個柜臺,根本沒有風水可講。此中差異,有趣至極,寥寥幾筆,難以言盡。
且說羅伯特和周先生閑庭信步,大駕光臨了街角的這CVS藥房;依著他們二位的身價,這小小的藥房真可以說是蓬蓽生輝了。藥房里面取藥的人不多,但是前臺的服務員卻磨磨唧唧,一邊跟同事聊天打屁,一邊慢慢吞吞的操作電腦。正在被服務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先生,可能耳朵不太好,每說一句話就要問個半天,搞了將近10分鐘還沒有拿到藥。羅伯特和周先生百無聊賴,只好就著商店的擺設聊起天來。
離藥房柜臺比較近的貨架是一個書刊區,上面放著各種當月的雜志,報刊以及暢銷書。周先生眼尖,四下掃了幾眼后突然抓著羅伯特的衣服叫到:“嘿!這邊!看這邊!你看那是什么?”
羅伯特順著他指的地方看過去,啥也沒看到。周先生急了,抓著羅伯特的頭幫他精確制導:“在貨架右上角的位置,那個比基尼女郎的下面!看到了沒?”
這下羅伯特總算看明白了。在比基尼女郎性感的雙腿之下,踩著一本白色的,設計簡約的書,封面橫著幾個大字:《羅伯特·杜尚傳》。
周先生干脆直接跑了過去,把那本可憐的書從比基尼的雙腿下解放了出來。他笑瞇瞇的舉著書,裝著煞有介事的樣子大踏步到羅伯特身邊,雙手捧著獻給羅伯特。羅伯特有點好笑的接過書,重新端詳了一下這個封面。書名的下面還寫著一行小字:天使還是惡魔?署名是博里斯·哈林。
啊,是了。羅伯特想起了這個40多歲的小伙子。他之前確實有受過哈林先生的采訪;哈林先生一進門就表示,自己將要寫的這本書“不會用您的照片作為封面”,因為那樣“太過俗套”,也“不是我的風格”。羅伯特誠惶誠恐的給哈林獻上一杯咖啡,但作者先生滴水不沾,掏出電腦就直接開始工作。哈林先生的問題極其犀利,不但涉及了羅伯特過去生活的細節,甚至還直擊了羅伯特多年來心境的變化,角度刁鉆,把不善言辭的羅伯特問的是膽戰心驚,仿佛回到了自己年輕的時候,在小畫展上推銷自己的作品一樣。哈林先生臨走之前,居高臨下的瞪著羅伯特的鼻子承諾,他一定會“還原一個最真實的羅伯特”,并讓羅伯特“做好準備”。羅伯特唯唯諾諾的送走了這位煞星之后,干脆選擇性失憶以忘記這段不快的往事。不想哈林先生說到做到,真的把書寫了出來,還出版了。
周先生奪過書,粗略的翻了一下,像一個老練的批評家一樣時不時的點著頭:“這是對的…說你沒上過大學,這也是對的…說我曾經混過黑幫,欠了一屁股債?放屁!錢確實欠了一些,但是我什么時候混過黑道!這可真是信口開河!”
“這又不是寫你的書,你的故事錯了就錯了唄,你激動個啥。”
“Bullshit!一個寫傳記的人,連基本的歷史事實都搞錯,成何體統!”
“那你自己去跟作者說呀…你又不接受采訪…還怪人家寫的不對…”
周先生咕噥著翻著書頁,繼續給博里斯·哈林先生挑刺。但是很快他的戲份就沒了,因為書接下來一大半的篇幅都在講述羅伯特巔峰時期的創作生涯。周先生沒辦法雞蛋里挑骨頭,只能試圖挑撥羅伯特跟作者的關系。他指著書里的一段內容說道:“他說你的技術不行!你聽聽,這是人說的話么!”
“喔?”羅伯特饒有興致,“哪里,我看看。”
“吶吶吶,就在這,這!”周先生卑躬屈膝,像一個剛投誠來的敵方叛徒:“你看這里,‘杜尚的在雕塑的選材方面十分講究,這可能與他曾經的傳統藝術背景有關。他經常使用的材料包括石膏,大理石,鋼和木頭等等。從《飛羽》開始,杜尚對于鋼鐵的使用超過了以往任何時期;他似乎很喜歡鋼鐵的可塑性,相較于別的材料,它的韌性更加的高。他的一些后期作品,如《作品36號》和作品《作品54號》,細節眾多,直接復雜,使用石料是很難達到這種效果的。我個人認為他的石像在想象力,技術上都不如他的鋼塑…’你看看,這不就是在說你的技術不行嘛。”
看到這里,羅伯特笑道:“這只是哈林自己的分析而已啊,都是就事論事,我有什么好生氣的。”
“這還就事論事?那這個你怎么說!”周先生負隅頑抗,“你看這里怎么寫的啊,‘……我曾經采訪過一位杜尚的鄰居,他表示有一段時間杜尚對待他的妻子的態度相當的古怪,甚至到了一種難以理解的地步。這種古怪表現在各種地方,讓他的妻子薩米拉·席爾瓦難以接受。比如說,杜尚會在兩人散步的時候突然執意一個人單獨前行,讓妻子先行回家,如果妻子不同意他就會大發雷霆;在自己離開之后,席爾瓦注意到杜尚會一個人站在空曠的地方凝視著遠方,什么也不做,一站就是一個多小時。他很少從事公益活動,但也沒有鋪陳浪費的緋聞,行事極其節儉低調。席爾瓦把這種節儉稱為“骨子里的節儉”,即他不是嚴格要求自己要遵守節儉的美德,而是他根本就對物質沒有任何的需求……之后的日子里他沉迷于佛學,家里的藏書包括大乘佛教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他諂媚的彎下身子,把書捧到了羅伯特的鼻子底下,“這不就是在扯淡嘛。”
羅伯特的眼神有了一瞬間的變化。他輕輕的嘆了一口氣,說道:“他這里說的也不全是錯的。”
“什么?你還真的曾經對薩米拉做過那樣的事情?哇,我親愛的老弟,那我可真是佩服你啊。那么強勢的大小姐,居然曾經被你指著鼻子罵過…”
“我說的是…”羅伯特停頓了一下,摸了摸鼻子,“額,我和薩米拉的事你也知道的,年紀大了,脾氣合不來,偶爾會吵吵架也是沒有辦法的…所以我們后來離婚了…。”
“我當然明白。薩米拉說你眼里沒有家庭,只有事業…”他拍了拍羅伯特的肩膀,像安慰兒子的父親,“我不得不承認你有的時候確實很混蛋,但問題是你現在的成功是多少人夢寐以求卻無法實現的呢!你想想全天下有老婆的男人有多少!你在這里唧唧歪歪的傷感,不考慮一下別人的感情嗎?”
“我確實對不起薩米拉…她把人生最美好的時光給了我…不過應該還不至于到混蛋的境界吧…”
“‘沒到’!”周先生吹胡子瞪眼,“瞧瞧你說的話,‘沒到’!這是人話嗎!你還有啥好‘沒到’的!人家貴族小姐,來自歐洲的有百年傳承的音樂世家,剛剛走進社會就被你這個屁都沒有的三流藝術家給勾引了,我是真的百思不得其解,”他把書夾在腋下,開始數起了手指頭,“一沒名氣,二沒財富,三沒長相,四你當時也沒有像我這么闊綽的朋友…除了下藥,我實在想不到別的解釋了。”
“我要下藥了,早被我那尊敬的岳父大人手刃刀下了!”羅伯特擺了擺手,無奈的解釋道,“我們一開始情投意合,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們有相同的藝術觀。我們都是學習古典藝術起家的,和當時的很多前衛藝術家不一樣,我們的藝術基本功很扎實;但我們不滿足于此,我們冀望于博古通今,將古典與現代融合,想要探索藝術的新邊疆…”
“那后來呢?你覺得你們為啥離婚?難道你真的像書里說的一樣,皈依佛祖,遁入空門?”周先生質問道。
“這純粹是斷章取義。那段時間我買了很多書,只是佛教典籍的噱頭看起來惹人注目;我還看了梭羅、維特根斯坦、加繆、海德格爾等等等的書,他怎么不寫上去呢。”羅伯特苦笑道:“我雖然不是什么好人,但還不至于膚淺到那個地步。我們離婚的原因,說白了就是藝術的理念不和。后現代主義的影響讓薩米拉失去了對探究物理世界的渴望,使她轉而去探索那些接近于玄學的藝術。她希望自己能包容一切,同時她什么都不相信…直到后來,她對探索更深的藝術的理念已經失去了興趣,只希望能像正常人一樣快樂,幸福的活著……”他的語速漸漸放慢,陷入沉思。
“那你呢?你就不是正常人啦?”
羅伯特平靜的看著周先生。“你了解我的故事,史蒂夫。正常人是不會有這樣的生活的。”
“我倒寧愿你稍微“正常”一些。”周先生的眼里不再有了平日的吊兒郎當,隱隱中透露著一絲悲哀:“你能獲得什么?你甚至得不到基本的快樂。”
“那正是我無法忍受的事情。”
兩個花白頭發的老人,互相對視著,眼神交匯之處匯集了璀璨的星河。然后星河就被后面排隊的大媽給沒收了:
“別墨跡了行不?整啥玩意喲,前面都沒人了能不能麻溜的跟上?”
兩位老頭點頭哈腰,像正常人一樣尷尬的站到了柜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