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信仰
- 少有人走的路8:尋找石頭
- (美)M.斯科特·派克
- 5193字
- 2020-10-28 17:30:17
6月5,星期五
點撥
根據我和莉莉的研究,湖區只用一天就可以游完,所以,經過深思熟慮后,我們破例改變了原有的計劃。今天,我們要往東走,離開坎布里亞山脈進入奔寧山脈,然后再往東,去賽德伯鎮。
賽德伯鎮外約6公里的地方,有座弗班克·費爾得山,也就是在這里,28歲的喬治·福克斯曾向千名“尋找者”進行了一次偉大的布道,為了紀念這一事件,在他曾站立的那塊大石頭上設置了牌匾。
我們去賽德伯鎮要穿過奔寧山脈,這座山比一般的山脈要雄偉,但山勢柔和平緩,大都是波浪般的連綿起伏的高地、沼澤地和荒原。雖然它植被稀少,但卻有一種古老的質樸,自帶溫柔祥和,讓我們不禁猜測這氛圍來自于歲月。
在賽德伯鎮的另一邊,我們前往弗班克·費爾得山的路上,經過了一溜長約一公里的吉卜賽人旅行車隊。那些車輛停泊在路邊,有的是皮卡車,大部分則是半新不舊的小型房車,但其中,也穿插相當數量的傳統吉卜賽大篷車——古色古香渾然一體的木制筒狀車廂架在輪子上,顏色鮮亮明快。男人們三五成群,圍聚在一起聊天,他們看上去并非傳說中臟兮兮的模樣,也全然不像是偷孩子的惡人。
在這條地區縱橫交錯的小路上,我們開了一個多小時,卻沒有發現那塊與喬治·福克斯有關的牌匾,但我和莉莉并不沮喪,因為僅僅身處于這個環境中,就很有意義了。我們在尋找的似乎不是一塊真正的牌匾,而是我們最深層的信仰之根。
我前面說過,在信仰時代和理智時代之間,西方文明經歷了漫長的動蕩。17世紀的時候,這動蕩達到了頂峰,遍布歐洲各處。而1652年,在位于英格蘭的弗班克·費爾得山,人們在動蕩中迎來了光明一刻。
喬治·福克斯,作為一個動蕩時代的公民,他的生活跨越了繁亂的政權更迭。他出生于一個中下階層家庭,雖然聰明,但沒有受到過正式的學校教育。他既沒好文筆,也不具有通常意義上的好口才,而且很多跡象表明,他有著某種閱讀障礙。在他10歲出頭時,做了一位羊毛商人的學徒,此后他干得相當不錯,幾乎就要成為一名成功的商人,但就在19歲那年,他卻突然改變了軌跡。他用了3年的時間,晝夜不歇踏遍了不列顛中部的平原,晚上就在田野里的樹籬旁過夜,餐風飲露,卻從來沒有停止思考。他是怎么活過那幾年的,至今都是一個謎。
22歲時,他返回城鎮,重新入世。但當時的人們大都認為他是個異類,因為他敢擾亂教會的禮拜儀式,而且聲稱人人都具有神性之光。在階層或身份“優于”他的人面前,他不脫帽,并且完全無視稱謂慣例。他拒絕按照政府官員的要求宣誓效忠君主或國家,因此遭到迫害,兩次入獄。
在弗班克·費爾得山的山頂,喬治·福克斯受到了重要的啟示,從此,他克服重重阻撓,建立了自己的組織,但卻因為對于等級制度的不屑,始終不愿意被人們稱為領袖。他從來沒停止過云游,在人生余下的幾十年中,他行至四面八方,拜訪并鼓勵那些困頓中的人們。45歲時,他結了婚,然而婚姻卻并未讓他停下腳步,他反而和妻子一起四處傳教。1691年,喬治·福克斯在傳教途中寧靜逝去,享年69歲,人們相信他是因為操勞過度,力竭而死。
喬治·福克斯的生平并非多么波瀾壯闊或華彩耀眼。是什么促使他放棄經商?他為何對安逸舒適的生活全無牽掛?他沒讀過什么書,也沒深厚的文學功底或雄辯口才,他是如何激勵了成千上萬的人?他們為何不僅相信他的話,而且還像他一樣勇敢?或許我們只能說,喬治·福克斯確實是個圣人,一個被神的手直接點撥過的人。
我和莉莉沒能找到弗班克·費爾得山上的那塊牌匾,但是,我們卻成功發現了位于賽德伯鎮外的“朋友會”會議室——正是喬治·福克斯親手建立起的。當年,朋友會的成員被成批逮捕入獄,罪名是因為他們像朋友般相聚,像喬治·福克斯一樣互以“你”相稱,而不使用敬語“您”,并拒絕向教會納稅,還不向地方法官鞠躬、脫帽或宣誓。
這是我見過的最小的宗教性質的會議室,但卻十分獨特。在室內布置的作用下,人們可以互相看著對方。朋友會建立在這里的初衷,并非是要做個意味神圣的地標,因為喬治·福克斯深信神并不居住在建筑里。從一開始,他就將這類建筑視為平等和平的地方,而非神圣之地。
我很難說清,是什么力量引導著我們迫不及待地來到賽德伯。我和莉莉只是兩個無教派的基督徒,為何我們選擇來到這里,而非長老會或圣公會圣地?或許,這源于過去的十年里,我們生命最熾熱的、共同的激情——“共同體”。
靜默
我和莉莉曾和數百人一起并肩工作,將我們三分之一的時間和金錢投入到弘揚“以人為本”的事業——FCE組織中去,我們看重群體間的健康交流,我們希望人與人能結成共同體,且這種共同體文化超越宗教、民族和文化。我們相信這種共同體會帶來累累碩果,但也明白它實施起來并不容易。
而喬治·福克斯宣揚的首條宗旨,就是“神之光”居住在每個人的心靈之內。因此,他所組織起的朋友會(后來發展為貴格會)就有了“默會”的習慣,這與形式繁復的傳統習慣完全相悖。在默會上,沒有牧師,沒有布道,沒有贊美詩也沒有圣歌,只有靜默。在場的任何人如果覺得心靈被觸動,都可以打破這份靜默,談論想說的話題。然而,人們從默會中獲得的滿足感,很可能勝過經歷一個熱鬧的聚會,即便一言不發,每個人也都有一個小時安靜地聆聽自己。我有幸在紐約市的友誼學校度過了高中的最后兩年,在那里,我第一次體驗了默會,并且第一次在全場靜默的情況下宣講。鼓勵我開口的,是自己感受到的光,與其說,我講出的話蘊含了智慧,不如說那些話刷新了我對自身智慧的認識。
我和莉莉所憧憬的共同體,離不開靜默后的深度交流。事實上,在無數的交流錯誤中,最拙劣的就是心未動、話已出。我們經常見過這樣的人,他們似乎一直被觸動著,滔滔不絕,壟斷了整個發言時間。而另一種拙劣錯誤,就是心已動、話未出,這本質上是一種違心。
獲得真正的共識,通常需要很多時間,因此,等待便成了一門藝術。不久前,FCE要召開一次年度大會,大會原定在科羅拉多州的丹佛舉辦,但是就在去年秋天,科羅拉多州通過了一項歧視同性戀者的修正案。全美各地同性戀者對此做出了回應,要求各機構組織聯合抵制科羅拉多州作為會議舉行地。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如果按照計劃在丹佛舉辦大會,是否就是在宣揚不平等?從另一方面來看,這種抵制過程本身,是否可視為一種不平等?熱心的志愿者們深入討論了大會的舉辦地點,起初,大家的意見搖擺不定,但經過了三個半小時,大家達成了共識,大會將會按照計劃在丹佛舉辦。所有人都很高興,不僅因為共同做出了決定,還因為達成一致的方式。
從世俗角度來看,時間就是金錢,浪費時間用來商討諸如會議舉行地這樣的事,似乎并不劃算。但是,如果我們總不愿花時間達成共識的話,世界便會因分歧過多而岌岌可危。而共同體的一個主要部分,就是學會等待,并達成共識。這是喬治·福克斯的精神所在,也是我和莉莉愿終身投入的事業。我們需要讓人們明白,如何等待自己的心靈被觸動,并學會在觸動后再開口。我們的心靈之光有著同樣的根系,因此,當我們依靠心靈之光指明方向時,看見的也會是一個方向,由此,我們就達成了共識。
而這就是我和莉莉來到賽德伯的原因。
驚駭
我們的旅游指南上寫著,在賽德伯西北30公里的地方有三個巨石遺址。于是,我們便離開了朋友會會議室,踏上了尋找石頭的單行道。
第一個尋石站,是格姆蘭茲石圈。結果我們不小心開進了附近的村子,察覺不太對勁后,我們掉頭拐上一條土路,駛往遠處平緩的山頂。路況很不好,地上遍布著泥坑,我們也沒找到任何標記,我和莉莉開始衷心希望租來的車足夠結實,能夠挺過這糟糕的路況。我們很仔細地四下尋找,除了蘇格蘭和英格蘭北方特有的高大石頭墻,卻什么也沒看見。車開上山頂還不到1公里,土路戛然而止,到了盡頭,看來這將是一場徒勞之旅。
懷著失望的心情,我和莉莉準備回到山下。就在這時,多虧莉莉眼尖,再加上我們居高臨下的優勢,她看到了那處極其不易為人發現的石頭遺址,就藏在一片普通田地角落的山墻后面。我們急忙開過去,墻上有一道門,走過門后,是密布的濕漉漉的三葉草叢。徒步穿越草叢并不輕松,卻絕對值得,因為我們最終看到了那些石頭:它們大約有三十多塊,光溜溜圓乎乎,并非立著,而是低低地臥在地上,呈現出完美的環狀,目測直徑有40米。這真是個驚喜,穿著濕透的鞋,我和莉莉不禁跳起了慶祝舞。
我和莉莉的喜悅,既是因為遺跡出現在鄉村里,還因為我們經過了必需的尋找與付出,再加上一點兒運氣,才得以與它見面。回想這一切,我們怎能不歡欣鼓舞。
不久后,我們又發現了另外一處遺址:克羅斯比小屋居留地。這一次,我們很容易就發現一條大路,并且看到了路上的標記。這處“小屋”之前是規模龐大的石材農莊,陰森森地矗立在路的盡頭,看起來荒無人煙,讓人生畏。基于禮貌和尊重之外的原因,我和莉莉把車停在了農莊外,莉莉反常地喊起了累,說要自己在車里等。于是,我下車轉了轉,然后沿著一條小路走到了大院的另一邊,那里可以看到部分田地,但我既沒看見巨石,也沒看到任何標志,我只得回到車前告訴莉莉:“也許我們應該試試去找這屋里的人。”
莉莉沒有回答我,而是表情奇怪地指著車窗外,問:“那是什么?”
我回過頭,看向距車大約三四米的鐵絲網。剛開始,我還奇怪莉莉在看什么,接下來,我陡然緊張起來,在最上面的鐵絲刺條上,每隔六七厘米就懸吊著什么小東西。我最初以為那是些小旗子,但微風拂過,它們卻一動不動。然后,我覺得那可能是睡著的蝙蝠,當我輕手輕腳走近后,恐懼突然攫住了我。那每個掛著的小“東西”,不是死鼴鼠就是死地鼠,它們一字排開,上腭都卡在尖銳的金屬刺條上,足有上百只。這些尸體已經開始腐爛萎縮,證明它們死了差不多一個星期了。
我趕緊鉆進車里,和莉莉飛速駕車離開了,路上,我還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而在這之前,我對這種動作一直不屑一顧。
車開出了一公里,我們見到了一座農莊——一座正常的農莊。有位農民正往播撒機上叉肥料,我們停下來向他問路:“據說這附近有一處史前遺址,你知道它在哪兒嗎?”
“不知道,”他回答道,“我不清楚這周圍有任何遺址。”
“我也不知道這遺址是什么,”我說,“不過它叫克羅斯比小屋居留地。”
他想了一下,然后指向我們來時的方向:“那里有個農莊就叫克羅斯比小屋,你可以開過去問問他們。”
我們自然沒有采納他的建議。我相信,有些謎題不太適合一對手無寸鐵的老夫妻去探索,就像有些石頭也許最好留在那里,不要翻過來一樣。
打賭
不用商議,我和莉莉就直接進入下一環節,趕到今天的最后一個巨石場地:沙普豎石碑。沙普村很容易就找到了,但它周圍沒什么石頭標記。在村子中心的一家面包坊,我們停下來問路,并且為了方便打聽,我們還買了兩個肉餡餅。然而,三名服務員卻對神秘巨石知之甚少,其中一位告訴我們:“如果你在消防站那里右拐,然后在診所處左拐,你會開到一塊田地的門口。如果你翻過田地爬上山,在山的另外一邊,你會看見一塊石頭。不過我也只是聽說而已,我自己從來沒見過。”
她指的方向一點兒沒錯,但有兩個難以逾越的難題。一個是通往田地的門被鐵絲合攏關著,結實得一輩子也壞不了,而且在這把年紀,我們的翻門技術也大不如從前了。另外一個問題是,田地里面有一大群高大壯實的北約克郡綿羊,如果我們冒失進入,它們很可能會像發春一樣激動起來,對我們來說,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我和莉莉沿著田地邊,穿過了大片潮濕的三葉草叢和糞土,終于,在一大片犁過的地里看到了一塊豎立著的巨大石頭——約兩米高,頂部光禿禿,底下是一圈未犁過的草地,油綠而閃亮,正映襯著晚霞,像個發光的圓圈。旅游指南上說,沙普豎石碑有不止一塊豎立的石頭,但對我和莉莉而言,能看見單塊石頭就已經深感滿足了。在經歷了一天的歷險后,我們現在可以毫無遺憾地打道回府了,回到在湖區的住處。
我和莉莉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賭徒。我們有兩個富得流油的朋友,他們每年都會專程去拉斯維加斯待上兩個周末,雖然我和莉莉非常喜歡他們,但實在不能理解他們的行為。我們不明白,為什么有人玩擲骰子或21點紙牌可以用上一兩個小時,更不明白為何有人千里迢迢專門去玩這些,我和莉莉偶爾也會打個小賭,比如,我們每年都會押一美元的注,來賭我們在康涅狄格州西北部家門前的大湖何時會封凍,再押一美元來賭它何時會解凍。雖然賭注很小,但我們卻會對評判參數進行很詳細的辯論:當湖心還有一小圈冒著熱氣的洞時,湖水算是結冰了嗎?當春寒料峭的早晨,湖面還有一層薄冰時,它真的解凍了嗎?此外,我們大部分的賭注都是即興而起,賭的都是眼前事。
此刻,鑒于之前那群綿羊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所以,我對莉莉說:“我們今天一定是在約克郡。”
“我認為我們一整天都在坎布里亞郡。”莉莉有著自己的看法。
“我打賭,我們去了約克郡。”
于是,我們打了一英鎊的賭,并且把賭注鄭重地封了起來。回到酒店,我立刻打開了地圖仔細查看,越看越懊喪,坎布里亞郡往東延伸的要比我預想得還遠,甚至包括了賽德伯。我們距約克郡也不太遠,大約只有5公里,差一點兒我就贏了。我極不情愿地將那一英鎊給了莉莉,那可是三天前在波特梅里安打賭,賭潮水是否能覆蓋沙灘時我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