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改變
- 少有人走的路8:尋找石頭
- (美)M.斯科特·派克
- 8515字
- 2020-10-28 17:30:17
6月4號,星期四
調整
一覺醒來,艷陽高照。
而兩個小時后我們進入山里時,天空已經密布了烏云。我和莉莉加起來113歲了,都沒見過這種架勢的天昏地暗。路上我們還經過了熱門景點板巖礦,簡直比想得還差,我實在搞不懂,哪個出來度假的人會選擇來看看這些個灰撲撲的、仿佛地獄一樣的大坑。
按照計劃,我們在到達英格蘭湖區之前,只需要在切斯特市再停一次。切斯特市位于威爾士東北方的英格蘭境內,起初,這里是羅馬人修建的軍事要塞,用于防衛威爾士凱爾特人的襲擊。然而它最出名之處,在于它的半木結構房屋。42年前我和父母來過此處,在我的印象里,那里有著世界上僅存的宏大半木建筑群。但如果沒有記錯,那時切斯特就已經是個人潮如織的旅游城了,因此我對這里并不懷念。但是,我們剛結婚的那些年,每當在雜志上看到半木建筑的照片,莉莉和我都發出驚喜的尖叫,時常還會把圖片留下來。因此,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向莉莉“展示”一下切斯特。如今,離愿望成真近在咫尺了。
看著陰霾正濃的天空,我感嘆:“我真希望天公作美?!?
“為什么?”莉莉問。
“否則就很難去看切斯特了,”我說,“旅游指南建議我們把車停在城墻外,然后步行進城。但如果下大雨,走路就很不方便了?!?
“如果下大雨,我們干脆就不去了?!崩蚶蛱嶙h道。
我嚇了一跳:“不能不去!那有最偉大的半木建筑群?!?
“那又怎么啦?”
“那又怎么啦?”我不禁重復著她的話,感到無比詫異,馬上提醒她之前收集圖片的事。
聽了我的提醒,她半信半疑:“也許那時候我喜歡它們,可現在,如果滿城都是這樣的東西,未免有些俗氣了。這樣吧,如果不下雨我們就去看看,如果下雨的話,我們還是繼續趕路吧?!?
看,人是會變的。
莉莉深諳變化之道,無人能及。20年前,我倆都從事心理治療,前來咨詢的客戶經常是夫婦。針對這類客戶,莉莉發明了一個術語:微調。意思是說,在健康的婚姻中,夫妻之間的調整磨合應該微妙,靈活多變,不能固執己見或墨守成規,丈夫和妻子都應該準備著以變應變。幸運的是,她將我調教得很好,因此,面對莉莉的變卦,我沒有再繼續堅持下去,沒有說出“你當然想看切斯特,哪怕下著雨”這樣的話。
莉莉如今對半木建筑的態度,也許是她最微小的變化。我可以列舉出莉莉在數十年婚姻里發生的幾十種更大的變化,在我看來,她最深刻的變化,是她處理抑郁癥的方式。
黑暗
莉莉十幾歲就開始患上間歇性抑郁癥,雖然每次發作時持續的時間都不長,但強度很嚇人。她剛開始的處理方式是隱藏,比如在我們戀愛期間以及婚姻的頭幾年,她隱藏得很好,其中我的遲鈍也幫了她大忙。那時我深陷熱戀之中,眼中都是花好月圓,壓根想象不出她會有任何瑕疵。即使她忽然失蹤,我也會認為她是來月經了或身體不適,而且,因為醫科學習的高強度,我倆聚少離多,這也給她的隱藏提供了便利條件。
結婚第五年時,莉莉的偽裝失靈了。我開始接受作為心理醫生的培訓,在家的時間比以往更多。而且,浪漫熱戀的鼎盛花期已過,莉莉的抑郁癥發作變得更頻繁、更嚴重,紙里包不住火了。
抑郁的古語是憂郁(melancholia),源自希臘語“黑膽汁”(black bile)。作為一個心理醫生,我見過很多比莉莉還嚴重的抑郁癥患者,他們的自殺傾向更嚴重,心理功能失調更厲害,但我從未見過任何人有著像莉莉那樣的黑色情緒。它很可怕,甚至有些恐怖,無論對我還是對莉莉本人來說。彌漫在威爾士群山中暗無天日的陰郁,和莉莉抑郁時我們家里的氣氛相比,簡直算不上什么。每天傍晚回到家,我一打開門,就能立刻判斷出莉莉的心情是不是很抑郁。我不需要看見她或聽見她的聲音,空氣就能告訴我她的狀態。
我是個責任狂。凡是責任出現的地方,我會第一個沖上去扛起來。因此,讓莉莉幸福成了我的責任,而她的抑郁幾乎每天都在提醒著我的失敗。她內心黑暗的主要成分是憤怒,而我以為自己就是使她憤怒的原因。很多年后我才開始明白,我只是眾多原因之一,她的父母和哥哥、她的剛強、她的童年經歷和心理機制,以及她的生物化學系統甚至她的膽汁,以上種種原因共同起效,造就了她的黑暗。
結婚第六年的時候,莉莉平均每周抑郁兩次,每次持續約兩天,這意味著,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抑郁。抑郁的表情開始刻畫在她的臉上,因此,即便在她心情不錯的時候,看起來也是一臉憂傷。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在她31歲后,她開始接受心理分析師的治療,莉莉這么做不僅是勇敢,還很有英雄氣概。
而對我來說,最痛苦的莫過于,她無法和我談論她的抑郁。她的憂郁太強烈了,她非但說不出來,甚至不能想。每當我問起她的感受,她只能無助地哭,或憤怒地說“我沒覺得抑郁”,或掉頭沖出房間。
我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刻之一,發生在她進行治療六個月之后,她第一次能夠以非常柔和的語氣告訴我,15小時前引發她抑郁的各種原因。
1967年,我被派往海外,莉莉也終止了治療,至此,她已經治療了大概300個小時。雖然她依然平均每周抑郁兩次,但每次只持續8個小時,不再是48個小時了。在接下來的7年里,憑借自己的努力,她將每次抑郁的時間減至4小時。1974年,她又開始接受治療,到了1976年,在另外一位治療師的幫助下,經過又一輪300小時的治療,她的抑郁持續時間變成每次2小時。從1979至1986年間,在一位榮格學派的治療師的治療下,莉莉又進行了數百小時的治療。如今,她每周依然抑郁兩次,但每次只持續5分鐘。
我知道,很多人對心理治療充滿懷疑,畢竟,心理治療師的良莠不齊的確是個事實,有些甚至害人不淺。還有時候,即使是最好的治療師,但一旦治療失敗,人們還是會詬病整個心理治療。一次,一位秉承“生物化學”的心理醫生宣稱:“心理治療治不好任何人?!本屠蚶騺碚f,1965年,莉莉每周抑郁兩次,28年后,在三個不同治療師的努力下,經過三輪的強化治療,她依然每周“犯”兩次抑郁,看起來,她確實沒被治愈。但我可以把心掏出來告訴你,和一個每周抑郁96小時的伴侶生活在一起,與和一個每周抑郁10分鐘的伴侶生活在一起,這之間有著一千光年的差別。
莉莉的改變,離不開她自己的努力。離開第一位治療師后,莉莉繼續對自己進行心理分析,并且到今天也是如此。她后來之所以又接受了兩輪治療,并不是因為第一輪治療失敗了,而是因為她認為需要對已經取得的成果予以增強。
我們結婚時,莉莉是個性格外向的人,現在她卻性格內向,這不是個巧合。當心理治療成為一種生活方式時,人會慢慢變成一位默觀者:對于內心世界的關注,會和對外部世界的關注一樣多。在默觀中,白日夢、夜夢、思想、感覺、洞察、直覺以及理解等內心活動,會變得越來越重要。當然,這并不是說外部的現實世界會被忽略,而是學會了更好地理解它們,理解它們給內心世界帶來的影響。默觀者變得更加審慎,他們不會輕易行動,但只要他們去做,就會十分慎重,長此以往,也許會取得更大的成就。
在我的書里,我曾將默觀定義為“一種最大限度提高覺察力的方式”。莉莉之所以能將她的抑郁時間減至每次5分鐘,僅僅是因為她的覺察力變得更強了。她意識到了自己意志的力量,她意識到,當抑郁出現時,她該以什么方式看待自己,意識到應該采取哪種措施,并且知道如何迅速付諸行動。她用了30年深度學習了這種覺察的本領,在這些年里,她變得更加智慧了。
不久前,我在亞拉巴馬州結束講座后,一個看起來卓然不凡的男子從聽眾中走出來。“我相信你不記得我了,”他說,“但1965年時,我見過你和你妻子,那時我和我兒子在尤卡坦和你們住在同一家酒店。我有個小禮物送給你,你也許會喜歡?!?
這時候,我記起他了。他的禮物,是他當年為我和莉莉拍的一張照片,我倆當時站在莊園的門廊上,看起來非常年輕,以至于我都不敢相信我們這么年輕過。照片上的莉莉那年剛滿30歲,雖然她當時十分漂亮,我們的假期也很愉快,但我能看出她臉上的抑郁。她的臉黑著,并無神采,還顯得有些刻薄。我現在寫下這些的時候,莉莉馬上就要60歲了,雖然她有時還是很嚴厲的,然而大部分時間里,她的臉卻是柔和的,充滿了光芒。
改道
我們穿過邊境從威爾士進入英格蘭的時候,天空像爆裂的水庫一樣,頃刻間混沌一片,大雨傾盆。天公并沒作美,再加上莉莉并不愿意,所以,我們就放棄了切斯特的那些半木建筑。
根據微調的原則,伴侶需要靈活適應彼此的變化,而這種適應與變化都是互相的。事實上,它們就像經緯交錯的婚姻錦緞,而且,這匹錦緞一直在織就著。
我提到過我是個責任狂,這是種近乎偏執的傾向,會讓我想要承擔起本來不屬于我的責任。這種傾向不僅對我自己有害,可能對其他人也是有害的。比如,我覺得我有責任確保我愛的人不受傷害,因此我時常試圖安排他們的生活,卻沒意識到這也是一種干涉。說得委婉些,我有過度的控制傾向。我很希望自己能在這個問題上有些改變,就像莉莉克服抑郁做得那么好,但我做不到。
我和莉莉都出生在男權至上的文化和家庭里,在這種環境里,人們都期望男性當家做主,而女性即使有機會做主,也只能躲在幕后間接地管理。當我和莉莉結婚時,我倆雖然意識到了內心的男女不平等心理,但認識得很不全面。對于那些已經意識到的,我們很容易就拋棄了,但對于還沒意識到的,我們依然緊抓著不放。
正因為這種心理狀態,讓我覺得自己身為男人,對莉莉的快樂或不快樂都責無旁貸,對此她也沒有覺得不妥。雖然,莉莉沒有完全將自己的抑郁歸咎于我,但多少還是有些抱怨,她認為我不僅管得太多,而且還大男子主義。大約十幾年前,我們的婚姻進入了一個關鍵期,因為莉莉一直在認真地考慮重回學校,但卻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她指責是我阻止了她前行的腳步。
我平靜地告訴她:“在過去10年里,我一直在努力清除自己的大男子主義傾向,我認為我做到了。對于你的指責,我愿意為我以前對你的影響承擔一定的責任,但我早已經改變了自己,所以,如今你的指控是不公正的。從現在開始,如果你感覺自己被壓迫,是因為你在壓迫自己。”
這之后,莉莉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之后,她回到了學校,卻不是學習文學或心理學,而是學習管理——她“接管”了我的事務。她宣布,她不再滿足于只做個幕后的顧問,現在是時候走到臺前了,她開始承擔一系列重要項目的管理工作。莉莉——這個從小就被教導只需圍著鍋臺轉的華裔女孩,現在卻成了一個重權在手的領導。
這是一種光榮。這不僅僅是一個人學習新技能的故事,不僅僅是她做了以前做不到的事,也不僅僅是她超越了她的文化限定給她的角色,而是她通過主動承擔權力,拒絕扮演受害者的角色。但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莉莉需要面對的改變,以及需要承擔的風險,比她突破的程度還大。以前,人們總是來找莉莉尋求建議,大家都喜歡她。而現在,她作為一個上司,開始被人怨恨。
到目前為止,我說了很多莉莉的變化,下面,我想說說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化。
我成為作家并非偶然。
作家這個詞和權威相連。即使是創作小說,一個作家也能毫不避諱地袒露自己的感受、觀點、判斷和品味。我從未掩藏過自身的鋒芒或被迫隱身幕后,這或許因為我是個男人,身處一個男權至上的社會,還可能因為我天生說話具有權威感。記得21歲那年,我參加了一項與心理學有關的活動,一位年長的同學這樣評論我:“我不知道這么說是批評還是贊美,但你一開口,斯科特,我覺得就好像是上帝在講話?!?
當莉莉已經進行了一年的心理治療后,我也開始接受心理分析治療,因為我感到極度的焦慮。我的焦慮,一部分緣于父親的影響,他是位知名的法官兼律師,說起話來有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另一部分,則來自我對自己內心產生的困惑。每當我和那些大人物,包括我的直接上司思想不一致的時候,我就會問自己:我是個看穿了真相的智者?還是個只想搗亂的叛逆分子?
因為知道自己一年內會去其他地方工作,所以,在我進行心理治療的開始,就和我的分析師簽好了合約,每周見他三次,為期12個月。在前10個月中,我的焦慮逐漸減輕,效果非常明顯。有一天,我一見到醫生就說:“我感覺好多了,非常感謝您。我知道我們的合約是一年,但是這幾天我在想,既然我已經得到了需要的治療,那么再繼續兩個月的話,也只是走個過場,所以,我們是不是可以不遵守那個死板的合約?”
“你想中止治療,也許是因為你在生我的氣?!贬t生回答。
“恰恰相反,”我解釋道,“您幫了我很多,我根本不可能生您的氣,我的心里只有感謝?!?
“我想知道,在我們上一次的治療過程中,是否發生了讓你生氣的事?!贬t生堅持問道。
“沒有,當然沒有?!蔽覉远ǖ卣f。
“我還是認為,你也許對上次治療的某個環節感到生氣?!贬t生好像沒聽懂我的話似的。
此刻,我真的開始生氣了。“上次治療沒什么讓我不滿的地方。事實上,上次治療什么也沒發生,整個治療過程中,都是我在說自己寫的佛教論文,我問您是否了解佛教,您說您不了解,所以我不得不唱了一個小時的獨角戲。很難相信您居然不知道佛教,我打賭您絕對知道一些,但就是不說?!蔽业穆曇糸_始提高了,“不誠實,就像我父親對我那樣……”
突然,我聽見了我自己。
最后的兩個月,我在和醫生的合作中獲得了更多發現。在他的幫助下,我意識到自己身上存在著依賴性。在此之前如果有人說我依賴,我一定不信,我是那種連問路都不想問的人,任何事都想自己搞定。但其實,我從小就很想依賴我父親,他在我眼中是個散發著魅力的人,然而他太喜歡支配一切了,他的強大讓我窒息,讓我惶恐,因此,我早早就開始告訴自己:“我不需要他。這世上沒有誰會離不開誰?!钡牵覅s總在無意識地尋找著父親般的年長男性,希望他們像領袖一般來引導我。每當這些人沒有達到我的期待——就像我的分析師說不了解佛學一樣——我就會大動肝火。
因為這種期待是無意識的,所以,我不能完全理解自己的憤怒。而一旦這些期待浮出了水面,被我真切地意識到,我就能處理好這些期待,從對方身上學習所能學到的,同時原諒對方做不到的。而當我和對方步調不一致時,我也能更好地辨識出自己的做法是出于故意叛逆,還是真正的客觀。
我感謝我的分析師,感謝他的自制力、親和力和洞察力。如果沒有那些治療,我不可能充分發揮自己的能力。盡管如此,神經癥依然不是路上隨處可見的小石頭,隨便一踢就能消失不見,它就像一塊巨石路障,需要用一生一點點消磨。如今,每次開口求助前,我依然要經歷一番內心掙扎,并且對無償的幫助尤感不安,但是,我已經可以做到自在地問路了。
無味
除了焦慮癥,我的抑郁癥也很嚴重,但和莉莉不一樣,她通過積極挑戰自我來征服抑郁,而我能從抑郁癥中走出來,很大程度則是通過被動等待。
1970年至1972年,我在華盛頓的美國陸軍總檢察長辦公室工作。這期間我必須時不時出差,而我十分討厭出差,于是,我在1972年11月從軍隊辭職了,和莉莉搬到了康涅狄格州最偏遠的鄉下地區。我準備在這里做一位鄉村心理治療醫生,因此買了一棟有些凌亂卻有著兩百年歷史的殖民時代房屋,四周掩映著古老的楓樹。在接下來的八年里,每當我走出門外,我都會對自己說:“這里真美。我永遠舍不得離開這兒?!?
1981年,我開始應邀在全國范圍內做演講。我這樣做的動機不是因為高額的演講費,或高居講臺備受矚目帶來的興奮,真實情況是,不知為何,大自然之美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觸動我了,我不再留戀鄉間景色。就在那一年,珍饈佳肴也不再令我興奮了,雖然我依然不愛吃快餐,但食物對我已經不再像以前一樣重要。此后,在很短的時間里,偉大的藝術對我來說也失去了魅力,我依然欣賞它們,但不再渴望擁有。到了1984年,我如日中天的名氣都不能令我覺得興奮了,反而成為一種負擔,后來,再迷人的女性在我眼里也不再具有吸引力,也就是這時,我開始感到抑郁,對任何事都毫無興趣,連走路的動力都沒有。
1985年,我去見了一個人,不是心理醫生,而是一位修女,八年來她一直是我的精神導師。我向她講述了內心的變化,我說:“如果有人帶著同樣的故事來找我,我會認為這是抑郁。我的確很抑郁,雖然我沒有自殺的念頭,但我經常想到死亡,并希望它早些到來。我每天提不起精神,唉聲嘆氣,希望長睡不醒。是的,我很抑郁,但也不全是抑郁,我不知道這是什么。”
“對你的這種癥狀,我們專門有個名稱,叫感官黑夜,你明白吧。”她回答道,并且描述出了更多癥狀,條條切中我的內心。
“那現在我該做些什么?”我急切地問。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
“是的,”她強調說,“我無法告訴你去做什么。我只能提醒你不做什么,那就是:不要試圖往回走,有些人會去尋找更漂亮的女人或更偉大的藝術,希望以此找回從前的感覺,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你什么都別做,等著就好。”
“等?要等多久?”
“我不知道,”她誠實地回答說,“但最終,你將會從黑暗的另一頭出來,和從前的你不再一樣,只是我無法告訴你這需要多久?!?
那之后的一年半,我經歷了黎明前的黑暗。1986年的秋天,我覺得自己簡直要死了,不是身體上的衰亡,而是心理上的“瀕死感”。我恐懼,并且淚流滿面,然而就在圣誕節前后,這種情況卻戛然而止了,它神秘地來,又神秘地走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的精神導師是正確的,當抑郁消失后,我不再是從前的我。從前,我的喜悅都來自外部事物:一段新羅曼史、一本新書、一段精彩的采訪等。而現在,我的喜悅雖然不是時時刻刻存在,但都純粹來自我的內心世界,和外在沒有關系。事業成功不會再讓我心花怒放,但失意也不會令我消沉。正好那時候莉莉的情況時好時壞,人們會關切地問我:“你怎么樣,你還好嗎,斯科特?”我會回答:“很好,雖然我不知道為什么?!?
自那以后,我實現了將喜悅和感官分離,而這并不是我近幾年來唯一的變化。我也不像以前那么固執己見了,也可以說,我的觀點變得更全面而復雜了。將近20年后,我重讀了當年寫的《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的旅程》,書中的真理依然讓我震動,但更讓我震動的是,我當年在談起這些真理時是那么確信無疑,帶著一些未經深思的沖動。現在,我對事情不會像以前那么篤定了,而且也不會快速做出評判。也許抑郁帶給我的“禮物”,就是讓我看到了生活并不簡單,讓我能對他人的缺點有了更多的理解和共鳴。如果讓莉莉來總結我的這些變化,她應該會覺得我變得更加“溫和”了。
混亂
過了切斯特,我們上了高速公路駛往湖區,也正因為省掉了切斯特,我們在午后就到達了今晚要住的羅塞莊園酒店,它位于湖區東端的安布賽德鎮,我們將在此住上三宿,好在它寬敞的空間非常符合我們的心意。更妙的是,雨恰好也停了,我們便悠閑地在鎮里走馬觀花。這里街道綠樹環繞,蜿蜒曲折,商店的窗戶明亮通透。
大雨為我們節省下來的時間,正好讓我們可以策劃未來三天的行程。雖然策劃是出行的重要樂趣,但也確實是項煩瑣的工作。研究地圖和旅游指南是我的任務,對我來說,這就是我的填字游戲。策劃完畢后,我將路線讓莉莉過目,還仔細列出了所有可能的其他路線,然后,我們就開始了篩選。我無法描述我們是怎么做的,選擇真的是件神秘的事,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地圖和旅游指南表明,雖然湖區可能沒有巨石,但湖區周邊卻肯定有些巨石。這條信息讓我和莉莉感到滿足,否則我們可能要嘗到類似成癮后“藥物戒斷”的不適。與此同時,我們回味著那些已經見過的巨石,并從中汲取一些意義。
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經目睹了六處古跡。有的被列在旅游指南里,有的出現在地圖上,有的有路標,有的沒有,還有一處路牌上的信息互相矛盾。從這種混亂中,我們可以得出什么意義?
混亂本身,就是第一重意義。尋石過程充滿不確定性,唯有親自去尋找,才能驗證一切。如果放在20年前,我很可能不會去做這樣的尋找,如果發現信息和預想的不一樣,我會默念一聲“去他的”,然后用最快的速度離開。如此說來,我對于石頭的癮也可以解讀為一種穩重的癮,當然,也可能是衰老的象征。雖然我對很多事情不再確信無疑,但正是這些不確定和混亂,讓我變得更安之若素,甚至開始感到享受。
混亂帶給我們第二重意義,就是:要想獲得最大的成功,需要四面尋找。光是地圖或旅游指南都是不夠的,即使這上面沒有標注出自己要找的東西,也要一路保持警覺,以防錯過機會。而且,不要迷信看到的信息,保持自己頭腦清醒,并擁有自己的智慧和判斷力。
混亂還帶給了我們第三重意義,那便是:不是所有的問題都能被看見,也不是所有看得見的問題都會有答案。在南堆棧的茅屋圈,幾個男人在砍除歐洲蕨的過程中挖出了石頭,由此我想到,在被挖掘出土的那些遺跡中,有哪些是被意外發現的?那些展露在世人眼前的遺跡,又有哪些保持著自己的原始狀態?它們是否經過修復?答案我們無從知曉,就像那些與巨石有關的謎團一樣神秘。
還有些意義,與此次尋石之旅無關,卻與混亂有關。比如在我的講述里,我和莉莉都是在越變越好。實際上,我們除了身體健康不復當年外,是否還隱瞞了一些越變越壞的地方?我相信我們并沒變得更糟,相信我和莉莉的變化體現了“成熟”這個詞的正面意思,但并非人人都能如此,有些人還是老樣子,而有些人隨著年齡的增長一直在走下坡路,變成了老古板或老奸巨猾。我真心相信,我和莉莉的婚姻之所以持續到現在,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們能通過婚姻一起成長。
我們很幸運,沒有和一個拒絕成長的人生活在一起,也沒有和一個越變越壞的人生活在一起。偶爾,當彼此的變化不盡如人意時,我和莉莉也會在心里質疑,不知我們是否能如誓言中說的那樣“無論疾病或健康,都不分離”。如果我們兩個都沒有成長,我懷疑這段婚姻會終止,無論是通過分居、離婚還是貌合神離的方式。所以,對于過去發生的一切,我們都心存感激,雖然我們不知道未來會有何變化,但成長的模式既然已經成型,我相信一切都能向著好的方向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