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翻過年去,就是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正月里真宗皇帝到應天府朝拜圣祖殿,消息轟動了整個南都,百姓都爭先恐后涌去觀看圣駕,便是應天府的學子們也紛紛前去湊熱鬧。
閉門不出、無動于衷的范仲淹便多少有些惹眼了。
有好事的同窗也曾經挑剔地問他道,“能得見天顏,機會這樣難得,為什么你還故意錯過不去?”無非是想酸溜溜地譏諷他道貌岸然,裝模作樣。
范仲淹只是語帶玩笑道,“一年后再與官家見面,也未必會遲。”
這話中的意思簡直是信心滿滿,志在必得!
帶著久違的意氣風發。
縱使心思沉重,懂事穩健,他此時也不過是個及冠沒幾年的兒郎罷了。
既然正當青春,就應不負韶華!
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范仲淹果然應驗了一年前的那句笑語,見到了真宗皇帝。
二十七歲尚名“朱說”的范仲淹順利通過了科舉考試,得中乙科第九十七名,金榜題名,一舉從寒門儒生成為了進士!
初邁入官場的年輕學子,終于迎來了他政治生涯的開端。
贍養母親、照拂親故、認祖歸宗、青云之志、天下之憂……他曾經想要的苦求的都將一一實現,他的人生也從此刻起翻開了全新的輝煌篇章!
范仲淹那一科的殿試其實并不平靜。
宋真宗效仿西漢賈誼的置器之說,親自擬定了殿試題目《天下如鼎器》。當場所作的賦中,真宗皇帝最看好山東人蔡齊與江西人蕭貫的文章,蕭貫的甚至還略合心意一籌。召見他們后,宋真宗卻見蔡齊長得器宇軒昂,又進退有度從容有禮,心中便有些偏向他。恰好知樞密院事寇準不喜南方人,在旁進言道,“南方下國者,不宜冠多士。”話里明晃晃的意思是南地收復不久,尚算不順之民,不可委以重任。北漢被北宋所滅,至此時也不過才三十六年罷了。
此事傳出,朝野上下對這位極具有傳奇色彩的宰相寇準歷來愛偏心取士的行徑褒貶不一。
暗潮涌動的朝堂在仕途之初就向初出茅廬的范仲淹揭開了冰山一角,幸而沒能凍住他有益有為于天下的雄心和熱情。
一百九十七位新出爐的天子門生自然也對三甲之事議論紛紛,雖開創了打馬游街先河的新狀元蔡齊確實才華出眾很得推崇,還是多有替原本殿試第一的蕭貫抱不平者。
只范仲淹仍然很是崇敬這位自己少年時代起就仰慕的名臣,他哪怕在人前也幾乎毫不掩飾自己對寇準剛毅果決的贊賞。
原任參知政事(副相)的李昌齡便是寇準引薦的,在朝中曾黨附于他,歷來以其馬首是瞻。
無意聽聞此事后,李昌齡對范仲淹青眼有加。他家中恰好有適齡之女待字閨中,想著榜下捉婿也是樁美談,幾回將范仲淹叫到府上對談。李昌齡看他言談有物,行止有度,心中很是喜歡,探問他并未結親后,便露出了口風。
年少慕艾時的憧憬經過兩年苦學的日日夜夜,其實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但知道結親的對象是李三小姐時,他依然心潮起伏。
曾經高不可攀心心念念的,一朝得償所愿,總會讓人覺得不真實。
他喏喏應下相看的事,后面未來岳父的那些話卻都隔著云霧般飄忽,沒真的聽進去幾句。
魂不守舍好幾天,仿佛眨眼間就到了正日子,范仲淹徒然有些近情情怯。
他翻找了一遍簡陋的衣飾,最后選了件平時不常穿的亮色。李府已走了好幾次的路,也顯得比平常漫長。依禮見過李昌齡后,局促的范仲淹便隨他一同去后宅拜會他的夫人,再心知肚明地在廳內和李府家眷都見個禮,讓小兒女倆互相見見彼此。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是板上釘釘的婚事,李三小姐自是以未來夫婿的眼光在看范仲淹。她的目光有羞澀有懵懂有擔憂卻沒有熟悉恍然。她不記得有這么一個人也是常理,兩年前的偶遇,放在眼里心上的從來只有范仲淹而已。這讓范仲淹微微失落也莫名微松了口氣,想到她忘了那場尷尬,想到他們可能的未來,他的情態總算顯得自然了也熱切了一些。
他實在太過緊張,事后再回想,當時都沒怎么敢抬頭細看她,腦海中李三小姐的容貌模模糊糊的,還不如兩年前那張側顏記得牢靠,幸而她還是那身詩書氣韻,喚醒了他的熟悉和著迷。
這門親事如愿定了下來,等到他授官安定后就可成禮。
而范仲淹很快便出任了廣德軍司理參軍,掌管獄訟和審訊刑事案件,官居九品。
上任后,滿腔抱負的他便見天審閱百姓的訴訟案卷,甚至常常微服私訪,體察民情。一旦發現冤假錯案,他便據理力爭,勢必要重審案子,糾亂反正。因著范仲淹性子剛直不阿,眼中容不下沙子,在公事上又尤為積極,太守拿他甚為頭疼,兩人屢次爭論,最后都辯不過范仲淹,只能以勢壓人,弄得兩人不歡而散。好在范仲淹雖無上司青眼,一日日地勤勉,手上的差事倒也慢慢理出了頭緒,上了正軌。
這日又是如此吵鬧了一番,范仲淹出了班回到家中,先不忙換衣,倒提筆在屏風上寫起字來。他慣常如此,每每太守因兩人爭執不下而忍不住對他大發雷霆時,回家后他就在迎門的屏風上寫下兩人所論的不同觀點,好理清思路,回頭再去力爭,偌大的一個屏風如今已經密密麻麻越寫越滿。
待匆匆用飯后,他再斟酌了一番公事,抬頭時夜已經深了。他就著冷水洗了把臉,才覺出這時間水已有些涼意了。
他不由怔怔回想起在書院時那幾年寒冬里用冷水擦臉醒神的艱辛,轉念又想起無憂的幼時那一心為他操心冷暖的慈母。
他已經在官場立住了腳跟,差事也漸漸得心應手,是時候接母親過來奉養了。到底朱家如今主事的嫡長子朱聰不是母親的親生子,弟弟朱慧又不爭氣,在朱家看人臉色過活,總歸不自在。當年母親咬牙想讓自己棄學從商,何嘗不是因繼父病后她自己已暗嘗了不少寄人籬下的苦楚。
只可惜自己如今還是微末小官,俸祿不多,就是接來母親也只能粗茶淡飯,心中難免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