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沮喪了一會,舒出口氣,又暗暗安慰自己,到底自己還是如愿高中了,還開始做官,將來總歸能給母親更優渥的生活,與其在這自怨自艾,不如思量著如何衣錦榮歸為母親撐起臉面來。
他索性提筆就著夜色寫了封家書,告知朱家自己要回鄉接母親來住。如今他將要迎娶前參政大人李昌齡的女兒,讓母親來任上幫忙籌備婚事便是個最好的因由。既看他前程似錦,朱家一族都無出其右者,那些人便只有想沾光、順著他意思的份,再沒有駁斥他不讓接回母親的道理。
既提起婚事來,范仲淹心里難免又閃過遇見李氏時那兩次驚鴻一瞥的秀美側臉,臉上一紅,下筆都差點歪了。
他掩飾地清咳一聲,穩了好一會神,才堪堪將余下要寫的內容一蹴而就。待要上床休息時,他還故意自言自語著,明日還得寫一封家書給哥哥范仲溫,將自己定好成親時日的喜帖提前寄回去,以免趕路途中寄信多有不便。
初識情事,他性子卻還是那個迂書生,仿佛這樣自欺欺人地忙碌著,就能從頭到腳再變回一心為公的自己,撇開了他剛才想到將要迎娶李三小姐時心間升騰起的那一絲甜。
接下來,范仲淹請假回鄉的事極為順利。知道他要離開月余,太守大人簡直喜極而泣,立馬想要歡送他的模樣,若讓旁人看了都不知道這是太守的假期還是范仲淹的了,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奔波數月后,范仲淹終于重回到了朱家村。朱家并非官宦詩書傳家的大族,子弟出息者不過寥寥,所以得中進士的范仲淹得到了親友鄉鄰們前所未有的熱烈歡迎。就連原本不假辭色的朱家兄弟也對他諂媚阿諛起來,交口稱贊他是文曲星下凡,說早知他會鯉躍龍門。若不是他非朱家所出,朱聰簡直恨不能說他出生時親眼看到過電閃雷鳴、紅光神跡。
那些寄人籬下時曾刻在臉上的鄙夷輕視的嘴臉仿若隔世。
真論起來,衣錦還鄉,面對朱氏兄弟的艷羨,揚眉吐氣之感當然是有的。但許是時過境遷,他的心態已經全然不同了。
他的眼睛早已經看向更遠更高更廣闊的地方。既然面對旁人那些或真或假的贊損褒貶,他能親切、寬和、無奈地笑一笑便算了。那么舊日里兄弟之間的摩擦不平,也就都能在心里輕輕放過了。
就如父親和繼父當年那樣,他的仕途已經開始,余生宦海浮沉,料想將來回鄉的機會不多。他干脆還是像以前那樣出門,一一拜訪朱氏族親故舊和曾經的師長同窗,感謝他們對自己的愛護撫養,感謝他們對母親兄弟們的照顧,抓緊時間說一說這幾年他們想知道的自己的經歷和自己錯過的他們的生活。
除了讀書,他少年時是最愛游歷和交友的,舊友自然極多,都依禮拜訪過,待空閑下來才專心處理起家事來。
朱家曾庇護他長大,朱家兄弟畢竟是繼父的親子,便是只看在父母的份上,如今的他也該照拂一二。
范仲淹親自去請見了朱氏族長,將朱家兄弟鄭重托付給他照顧,又妥善安置了他們的生活所需。為著感念繼父,范仲淹又主動向族長表示愿意為朱家子弟的求學出息出幾分薄力。范仲淹也向族長咨詢了自己想要出族朱氏歸宗范氏的事情,作為一個將要歸宗于自己顯赫本家的養子,旁人恐怕會對這樣的身世經歷忌諱莫深,恨不能藏著掖著,一輩子不被人提起落魄時才好。范仲淹能坦蕩做到這一步,還自愿許諾關照舊族,他的感恩誠實讓朱家族長很是感動。
范仲淹一直沒有食言,后來他官位愈高能力愈大,也確是這樣一視同仁盡力照顧著朱家和范家子弟的。
范仲淹辭別故里,帶著母親回到廣德任上。兒子孝順,衣食無憂,謝氏過得很是順心。不久,她又開始為范仲淹將近的婚事籌備起來,想到兒子娶妻生子的喜事日日都極開懷。
迎娶李三小姐的婚禮就熱熱鬧鬧舉辦在范仲淹任上。
卸下喜服的新婦李氏,原還猶帶著羞怯。可謝氏前些年因丈夫朱文翰病逝傷痛過度,在朱家操持家事又要擔心遠行求學的兒子范仲淹,食素求佛終日憂思,如今已然體弱。兒媳才進門不久,便干脆讓李氏當了家。因主持后宅一應事體,李氏人忙碌起來也就將那點忐忑漸漸拋到腦后了。
許是因著自己命途多舛,謝氏深覺女子存世不易,她也沒有女兒,便對兒媳李氏很是寬容疼愛。婆母慈和,兒媳恭孝,兩人相處融洽,感情日深。
相公自然也對她體貼顧惜,兩人琴瑟和鳴,在詩書上很是有共通語言。就是有一點疑慮未解,范仲淹與李氏談笑時曾幾次沖著她笑道,在談婚論嫁前,兩人曾見過一面。李氏追問何時何地,他就又擺出那副意味深長的可恨模樣來,笑而不語。
看著發妻著惱的嬌憨模樣,范仲淹總暗暗好笑,心道,兩次見到的側臉合起來可不就是一面之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