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范仲淹進門沒多久，便又有一群人涌了進來。小二見丫鬟婆子小廝好幾個簇擁著的小娘子，因知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立馬諂媚地笑迎上去，連聲問好。

聲響排場這樣大，范仲淹自然也回身看過來。

那行在前頭的主家小娘子見有旁人在，大約知道在店鋪中惹眼，頷首斂目，并不四下張望。幾人在一樓不過呆了幾刻，又齊齊往樓上去了。

范仲淹便只看到一張溫婉的側臉。鼻梁挺立，朱唇一點，羽睫微顫，模樣自然是極柔美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在這墨香四溢的店鋪中猛然撞進眼里的緣故，那娘子在他眼中平白就多出了一股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風流雅致來，與他以往在街頭巷尾見過的女子俱不相同。

心下漏了一拍，腳下也不免踟躕起來，也不知他是怎么磨蹭的，王洙都買了大包小包來尋他了，他還在挑墨條，腦子里只剩一片空白。

他回過神來，漲紅著臉趕緊隨意挑了一塊墨，結帳時想張口問一問小二是誰家的小姐，又覺得太過唐突，到底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范仲淹和王洙出了店門，還見一官家馬車在等，從旁經過只恍惚聽見馬夫和一個神采飛揚的婆子在閑聊著什么“差事”“回汴京”的話。

天子腳下，果然是人杰地靈。范仲淹感嘆兩回，又嗤笑自己一番，那份驚艷也漸漸沉到了心底，不再泛起漣漪。

就這樣如常進學好幾日，時間很快就到了上元節。

上元節從來是不宵禁的，看燈逛街吃食玩樂，家家戶戶趁著年節的尾聲都要出來消遣熱鬧一番。官府和各大商鋪也都掛出大批雅俗共賞的燈謎應景，與民同樂。

范仲淹王洙跟著書院的同窗們一起沿街賞燈、猜燈謎，很是和樂。

路過那家文房四寶店，他忍不住還是張望了一下。其他幾人見了以為他喜歡這家的花燈，便都緩下步子，慢慢賞玩。

這條街上因商鋪大多是專為讀書人設的書齋筆墨店，燈謎就費心出得巧妙些，用詩用典，比大白話猜的燈謎顯得文氣，引來的人自然也多是識文斷字的。里面有兩三個燈謎一時竟難住了好些人，不少人圍著探看，開口猜謎底的聲音有男有女，守燈的人俱都笑著否決了，人群里時不時還有人哄笑著。

幾個同窗也過去湊熱鬧。王洙與他們不算熟，范仲淹便陪他站在外圍，時不時也說笑討論幾句。

正聊得暢快，范仲淹卻瞥見了那天在店外與車夫磕牙的婆子正從身旁擠過去，他四下一掃，果然又見到那位官家小姐在不遠處。他呼吸一緊，嗯嗯啊啊有口無心地應和了幾句王洙的話，眼睛卻忍不住看了過去。

夜里縱有這許多花燈，離得稍遠也是瞧不大真切容貌的。范仲淹模模糊糊只看著那小娘子踮腳撫了盞桃花燈下掛墜的燈謎紙條，扭頭和身旁人說了幾句，細碎的帶笑的聲音傳過來，卻淹沒在身旁的人潮聲浪中。明明看不清楚容貌神態，衣飾也與初見俱不相同，他還是能一眼認出她那通身雅致的書卷味來。

人群里又有人猜謎底，將題面解釋得妙趣橫生，王洙聽住了，便沒留意范仲淹的異常。

范仲淹借著燈光昏暗，才小心翼翼地看向她模糊的身影。一時想今日是上元節，與偶遇的小娘子在路上猜燈謎搭兩句話并不顯得輕浮，若能問問是哪家小姐就好了；一時又想自己度日貧寒，與她云泥之別，何必徒增煩惱；一時又想自己這兩年就要去汴京應試科考，幾天內這么大的應天府都能遇上兩回，許是還有機會在汴京再見呢？

他正鼓起勇氣想借著賞燈走近一些，與她隨意搭兩句話也好，卻見那姑娘忽然扭頭往這邊望，明亮的眼睛在滿街花燈映照下仿佛含著跳躍的火光，縱五官一片模糊，雙眼卻仍熠熠生輝。

她抬了抬手，沖這邊搖晃了好幾下。

范仲淹見她對自己很自然地招招手，腦子登時一片空白，傻傻向前邁出幾步，也抬起一只手像打招呼般揮舞著回應，卻馬上又發現她歪頭不解，似在打量著自己的樣子。

范仲淹這才看見原來那個瞧著眼熟的擠入人群看熱鬧的婆子從自己身邊又一次經過。倒沒誰留意范仲淹的動作，那婆子嘴里還大咧咧地大聲應著：“奴這就回來，三小姐稍等會兒，我立馬去知會車夫。”

范仲淹這才知道原來那位小姐根本是給她的婆子打手勢，哪有自己什么事兒？他羞窘得滿臉通紅，恨不能藏到地縫中去，眼睜睜就在有好感的小娘子面前丟盡了臉面。

幸而天色已經不早了，那官家小姐招呼婆子就是為了安排回家去的事體，并沒有因為奇怪盯著他看個不住。

只是她領頭往馬車停靠的街尾去，是要斜斜路過范仲淹的。

看著那身影越走越近，果然是那張美麗的側臉，范仲淹有些手足無措。

她擦肩而過時，到底忍不住瞥了他一眼，低頭撲哧笑了，聲音清越歡快卻沒有嘲諷。

除了他倆，大概誰也不會知道這聲笑是為了什么。

范仲淹臉瞬間跟燒著了似的，猛然心跳如鼓，再不敢回頭去望。

燈下美人，自然引人注目，不止范仲淹，還有好些人目光灼灼目送那小娘子上了馬車，倒有個認識車上標識的當即掩了口咂舌道：“那是李昌齡李參政大人家的車馬，副相大人的家眷怪道那樣出眾了！”

范仲淹只捂著胸膛，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喃喃復述了一句，“李家三小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