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年關剛過，冬日寒冷。

敲門聲讓范仲淹從書卷中抬起頭。

他舒展了一下身子，高聲道，“進來吧，門沒閂”。

舊門板“吱”一聲被推開臉上了，寒風灌進屋，竹枝互相擊打的聲音也涌了進來，又隨著掩上的門被全都阻隔在了外面。

進來的男子比范仲淹要年長一些，臉上帶著熟稔的笑容，所穿錦衣配飾均屬上乘，顯然家境不錯。他笑道喊了聲范仲淹的表字，顯然與之相交甚篤，“希文，你怎么不問問是誰來看你，就隨便許人進屋？”

范仲淹笑著打趣道：“這大冷天的，除了你們幾個家伙，還有誰來我這賊都不登門的陋室挨凍？”

“好啊，你個范希文，這是說我賊都不如了。”那錦衣男子面上笑罵了一聲，心里卻為范仲淹的節儉嘆了口氣。富貴出生的他著實佩服范仲淹那份安貧樂道、毫無怨懟的純粹心思，簡直就跟孔圣人的高徒顏回似的。

范仲淹也不管好友在沉思何事，徑自用冷水洗了一把臉提神，他冬日疲憊時常如此做。

兩人討論了一上午課業，相談甚歡。

待到午時，仆從來喚錦衣男子，錦衣男子答了幾句話后，從仆從手上接過一個食盒，回轉身來，仿佛不經意地隨手放在門邊的小幾上，道了句：“我爹讓家里準備的吃食，冬日易涼，希文快嘗嘗吧。”說罷，也不等范仲淹推拒，錦衣男子就急匆匆領著仆從穿過竹林走了，生怕范仲淹像前幾回那樣追出來退還食盒。

范仲淹望著好友的背影，搖頭失笑。

他走上去打開食盒，果然見里面擺了好幾碟美味食物，有葷有素，色澤鮮艷，香味撲鼻。他喉頭滾動，卻只苦笑一聲：“還真是不該看，簡直是甜蜜的折磨。”

待到五日后，好友再次登門，一眼就看見自己那天送來的食盒還擺在原處。

他正想打趣范仲淹幾句，卻見范仲淹當先對自己行了一禮。他們幾人志趣相投，常在一塊兒讀書或玩笑，這樣正經行禮平素是極少的，見范仲淹鄭重，他不由也斂了笑意，出聲詢問。

范仲淹只道，“枉費了伯父和兄長一番心意，又浪費了好好的美食，都是希文的過錯。”

錦衣男子一愣，伸手打開食盒，見當日送來的美食還原封不動呆在里面，不過長時間沒處理，已經腐敗生霉。他的臉立刻漲紅了，生出一股子羞惱來，“真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吃幾回好的又如何了？難道是怕我的飯食玷污了你的清高不成？我以后不會再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上趕著讓人來扇我的臉面！”

范仲淹一把拉住欲拂袖而去的錦衣男子，連連賠罪。他長揖道謝，苦笑道，“兄長的好意，希文自然牢牢記在心中，不敢相忘。我也并不是不知道你想要幫我的真心，只不過我雖已安于過喝粥的清貧日子，但終究不是圣人，若享受過這樣的美食，我真怕自己意志不堅，日后再不能吃苦了。”

錦衣男子看著他，露出愕然的神色，慢慢才變成滿臉的欽佩。此刻他才理解這樣一個意志堅定，絲毫不為外物所惑的年輕人品性是如何的可貴，若有一日他立于朝堂，也必定能像那門外的修竹一般剛正。

人人都知道，耐得住寒窗苦讀數十載的，才可能有機會鯉躍龍門，成為那萬中無一的幸運兒。人人都知道，機會從來只眷顧那些有所準備的人。

但卻并非人人都能言行合一。

錦衣男子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有些干澀地找了個話題，揭過這一茬：“你今年上元節和我們一道去賞燈么？”

范仲淹因在睢陽學舍如魚入水，很少會出山門，哪怕年節時都和平素沒什么區別。

說是有良師益友相伴，比常人更能體會讀書的樂趣，但人人都心知肚明，學院的生活對范仲淹來說，也必和所有人一樣是枯燥的。偏偏他能抵擋住自己的懈怠之心，就如同他能自發抵擋住那些口腹之欲一樣，只守著枯燥的日子勤奮苦讀。錦衣男子想到此處更是高看他一眼，越發愿意交好他。

來了書院這么久，除了些家書寄物往來，就只有一個不知是不是表兄的范姓男子來看過他兩回。錦衣男子雖聽著范仲淹是高興地喊著范仲溫大哥的，但到底范仲淹如今還姓朱，便以為只是表親。親近的幾個朋友知道他家中的寡母不便遠行，可朱家明明還有兩個兄弟在，卻從來探過他，連個表兄都不如，也難怪范仲淹不怎么提起家事了。

幸而還有一個摯友王洙探親途徑應天府時，每每會特意停留幾日，來探望他，算是來往得最多的親朋了。

可想而知，范仲淹是極看重王洙這個朋友的。

錦衣男子便加上一句：“你那好友上元節時可還在應天府，不若和我們一道？”

果然，提起王洙來，范仲淹略一猶豫就答應了同去賞燈的事。

送走了錦衣男子，范仲淹難得興匆匆地跑去城里約王洙，總算露出了點年輕人的活潑勁兒來。兩人都是愛書的，才說好出行的事體，又結伴往書齋里去逛。

逛了好幾家書齋，范仲淹還要去買新的紙墨，王洙又不像他在應天府長住，自是不需買這些的，便去不遠的店鋪選些上回來應天府時買過的特產，要帶回家去送給喜好這個的親友。

應天府這樣的大城池，文風鼎盛又貴胄如云，文房四寶的店鋪都開得豪奢，里面好幾層樓。普通筆墨利薄，柜臺就近設在一樓，街道上來往的路人一眼能看見里邊沒間斷客人的時候，也好賺個人氣；而那些上佳的好貨都收藏在樓上，達官顯貴一來，便被引上去，妥善招待著，那等人家也多是不拘花費銀錢只圖東西金貴的，賣出去一件珍品說不定便頂過小本生意開張一年。

范仲淹貧寒學子一枚，來這兒買筆墨紙硯便是圖這種大店鋪不差錢，小件生意為了賺個吆喝反而性價比更高。

他揣度著自己兜里的銀錢，耐心地精挑細選著。

先敬羅衣后敬人，小二待他自然也不大熱情，只懶洋洋地由著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