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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讀《正徹物語》,品幽玄之姿

關(guān)于中世的“幽玄”概念,給我們較多啟發(fā)的,是室町時代杰出的歌人正徹的歌學(xué)書,即《正徹物語》或稱《徹書記物語》。我們有必要對出現(xiàn)在書中的“幽玄”概念做一番考察。

正徹舉出了一首題名《暮山雪》的和歌:“云彩罩雪山,黃昏山中行,恨無云梯過雪峰。”接著加了評注,并說了這樣一段話:“這就叫‘行云廻雪體’,是被雪風(fēng)吹拂之體,是被彩霞籠罩之體,也就是‘艷’,就是‘有趣’。”鑒于“行云廻雪體”就是“幽玄體”,所以這話雖然是從樣式概念的角度說的,但我們也可以看出它同時也包含著美的價值概念的意味。另外,正徹還舉出了一首以《春戀》為題的和歌:“黃昏朦朧月朦朧,仿佛見到戀人之面容。”他評論道:“在月光下薄云籠罩,晚霞飄騰,這種情景,心與詞都難表達,這就是‘幽玄’之所在。”接著他又引了一首和歌,是《源氏物語》中的源氏的歌:“春日拂曉時,無人觸衣袖,花香中飄出一面影。”認為這首歌“與上一首歌堪稱一對”。在這里,正徹的“幽玄”更接近于“優(yōu)艷”的意思,可能是受到了定家以降作為樣式概念而固定下來的“幽玄”論的影響。他又說:

“幽玄”體只有達到一定程度才能使人體會到。許多人聽到“幽玄”的事,其實那只是“余情”,而不是“幽玄”。或者有人將“物哀體”說成是“幽玄體”。“余情”體與“幽玄”體有很大差別。定家卿曾說過:“從前一個叫紀貫之的歌人,吟詠那種強力歌體,卻不吟詠超凡絕倫的幽玄之歌體。”(據(jù)巖波書店《中世歌論集》,歌學(xué)文庫《徹書記物語》文字稍有不同。)

他進一步指出:“幽玄”并非單純的“余情”的意思,也不是單純的“物哀體”。《正徹物語》的下卷對“幽玄”再次做了說明(詳后)。從這些論述中可以看出,一方面,正徹的“幽玄”概念已經(jīng)超出了樣式概念的范疇,含有價值概念的意味,但另一方面又將“幽玄體”置于相當(dāng)高的位置。在談到紀貫之的時候,他又援引定家的說法,認為紀貫之是拒絕“幽玄”歌風(fēng)的,從這一點看來,說他的“幽玄”概念含有價值論的意味,似乎是言重了。

在該書的下卷,正徹寫道:“吟詠和歌,就是自然而然地遣詞造句,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而不要說理,要‘幽玄’、要親切才好。最好的歌都是不說理的,說理是無論如何也要不得的。”和歌不說理,和歌在“理”之外,這對“幽玄”而言是尤其關(guān)鍵的。

但是在后面的段落中,他又舉出了一首自作的和歌:“海風(fēng)卷砂石,撲打岸邊松,松樹凄厲鳴叫聲。”說在吟詠這首和歌的時候,頭腦中浮現(xiàn)出了藤原家隆的那首歌:“月光照海濱,海岸松枝鳴,老鶴枯枝鳴一聲。”認為:“這首歌從歌體上說,給人以巖石生苔蘚,星霜逾千年的感受,仿佛是到了仙鄉(xiāng),這是強力之歌,而不是幽玄體的歌。”由此可以看出,正徹是把“長高體”或“強力體”與“幽玄體”嚴格加以區(qū)分的,似乎是受到了定家以來傳統(tǒng)的樣式概念的束縛。倘若是在俊成等人的眼里,對于這首和歌,很可能要冠之以“幽玄”一詞加以贊美的吧。

正徹還說過這樣的話:“作歌是常常有遺憾的。后來想一想,有的并不合自己的本意。倘若作出一首歌大家都說好,那么往往是自己感到遺憾的。倘若吟詠表現(xiàn)幽玄之意的歌,別人卻不理解,這也很令人遺憾。”由此可見,表現(xiàn)出“幽玄之意”的歌,指的是藝術(shù)價值高卻又難入俗耳的作品。

最后,關(guān)于正徹的“幽玄”概念,我們將從以下的引文中得到最好的理解。他舉出題為《落花》的一首和歌:“櫻花忽凋落,半夜驚夢中,恰如白云掠山峰。”接著評論道:

此乃“幽玄體”的歌。所謂“幽玄”,就是雖有“心”,卻不直接付諸“詞”。月亮被薄云所遮,山上的紅葉被秋霧所籠罩,這樣的風(fēng)情就是“幽玄”之姿。若問:“幽玄”在何處?真是不好言說。不懂“幽玄”的人,認為夜晴空晴朗、月亮普照天下才有趣。所謂“幽玄”,是說不清何處有趣、哪里美妙的。

源氏有歌云:“真真切切在夢中”,寫的是源氏初見繼母藤壺妃子時的情景:

相會一夜難重逢

真真切切在夢中

渾然不了情

這首歌,就是“幽玄”之姿。

由此可見,正徹的“幽玄”,就是如同《源氏物語》中的那種情趣,是“優(yōu)美”或者“艷美”那樣的美,帶有神秘與夢幻色彩,不能用邏輯道理加以分析說明,呈現(xiàn)縹緲之趣。這樣的認識,可以說觸及中世的“幽玄”概念的核心了。

正徹在《正徹物語》的結(jié)尾處寫道:何謂“幽玄體”呢?接著他舉出了《愚秘抄》中引用的襄王與巫山神女的傳說,認為:

“這種‘朝云暮雨’體,即可謂‘幽玄體’。”若要問“幽玄”在何處?在心中是也。豈能是心中清楚明白、并能付諸言辭的東西呢?只是表白,如何能夠稱為“幽玄體”?南殿櫻花盛開、身穿絲裙的女子四五人對花詠嘆,如何能夠稱為“幽玄”?若有人問“幽玄”在何處?這一問恐怕就已經(jīng)不再“幽玄”了。

這段話與上文我們吟詠的段落,沒有任何變化,在正徹那里,關(guān)于“幽玄”,他所強調(diào)的就是用言辭所不能說明的那種微妙之趣。舉出南殿的花兒為例,毋寧說只是單純的優(yōu)艷或艷麗之美,對此特別冠以“幽玄”一詞加以概括,是否恰當(dāng)還有疑問;但是另一方面,正徹在上文引用的文章中,明確指出“幽玄”是“在心中”的東西,這一點值得我們充分注意。

從正徹到心敬,對于“心”則更加突出強調(diào)了。心敬在《私語》中這樣寫道:“古人說過,一切歌句都有體現(xiàn)‘幽玄’之姿,連歌修習(xí)時也要以此作為最高宗旨。不過,古人所謂的‘幽玄體’,與如今很多人所理解的有很大不同。一個人修飾外表是為了眾人觀瞻,而‘心’的修煉卻是個人的行為。所以,古人所謂最高級的‘幽玄體’,和如今的理解頗有分別。”可見,這里體現(xiàn)出的是將定家的“有心”與“幽玄”合二為一的傾向。

此時期歌學(xué)上的“幽玄”概念,也開始進入能樂論的領(lǐng)域,在世阿彌的“十六部集”中,《花傳書》《申樂談儀》《能作書》《覺書條條》《至花道》等著作都頻繁地使用了“幽玄”概念,對此我們不遑一一加以考察。概括地說,世阿彌基本上是延續(xù)了定家以后歌道中作為樣式概念的“幽玄”意味,主要強調(diào)“優(yōu)美微妙”這一點。本來能樂與和歌不同,是直接訴諸視覺的藝術(shù),作為和歌樣式的概念,“幽玄”已經(jīng)充分包含了“優(yōu)美微妙”的意思了,在能樂中,特別把這一點加以發(fā)展也是當(dāng)然的,但世阿彌在用法上,似乎常常將“幽玄”的意味限定在親切、柔婉這樣的美感形態(tài)上。例如,以下一段文字就集中地將他關(guān)于“幽玄”的這種理解表現(xiàn)出來:

仔細想來,正因為人們將“幽玄”與“強”,脫離具體對象,作為孤立的概念來理解,才產(chǎn)生了誤解。“幽玄”與“強”是對象自身所具備的性質(zhì),例如,人之中,像女御、更衣、舞妓、美女、美男,草木之中像花草之類,凡此種種,其形態(tài)都是“幽玄”的。而像武士、蠻夷、鬼、神,及草木之中的松杉類,凡此種種,大概都屬于“強”的。若能把以上各色人物都演得惟妙惟肖,那么模擬“幽玄”時,自然是“幽玄”;模擬“強”時,自然會是“強”。(《花傳書》)

然而從另一方面看,世阿彌不僅在價值概念上思考“幽玄”,甚至是把“幽玄”作為能樂表現(xiàn)的最高原理來看待。例如在論述到能樂的“位”的問題時,他認為:“有的演員天生就有‘幽玄’之美,此為‘位’;有的人沒有‘幽玄’之美,只具有‘長’,但這并不是‘幽玄之長’。這一點需要在心中好好體味。”以上只是舉出了《花傳書》的論述。在世阿彌的其他著作中,“幽玄”一詞也隨處可見,而且也做了相關(guān)的解釋說明。因此,要充分理解他的意思,就有必要將他的所有著書中關(guān)于“幽玄”的論述都加以整理。但總體看來,應(yīng)該不難想象,世阿彌的有關(guān)論述應(yīng)該與歌學(xué)著作中的許多相關(guān)論述一樣,常常將具體化的樣式概念的“幽玄”,與原本的作為價值概念的抽象意義上的“幽玄”,兩者混同起來。而且,世阿彌的能樂論也明顯地受到了《愚秘抄》等書的影響,在《至花道》等書中,也將書道中關(guān)于“皮骨肉”三體(見上文)的論點應(yīng)用于能樂中。有意思的是,在《愚秘抄》中,是將“皮”對應(yīng)于“幽玄”的,而世阿彌卻只取“平易親切”之意,因而對此并沒有做出非常高的評價。在世阿彌那里,由于看重“幽玄”的審美價值的意味,所以在援引“皮骨肉”三體論的時候,就顯得有些局促。他說:“在能樂藝術(shù)中,究竟皮、骨、肉指的是什么呢?首先,一個人天資聰慧,具備了成為名家高手的潛質(zhì),就叫作‘骨’;歌與舞學(xué)得全面而精到,并形成自己的風(fēng)格,叫作‘肉’。”接著又說:“將以上優(yōu)勢很好地發(fā)揮出來,塑造完美的舞臺形象,叫作‘皮’。”這種說法是值得注意的。接著還說:“天生的潛質(zhì)為‘骨’,歌舞的熟練為‘肉’,‘幽’的舞臺風(fēng)姿為‘皮’。”“無論怎么看都讓人感受到‘幽玄’之美,這就是具備了‘皮風(fēng)’深厚功力的演員給人的感覺。”還說:“如將‘骨、肉、皮’與‘見、聞、心’結(jié)合起來說,那么,‘見’就是‘皮’,‘聞’就是‘肉’,‘心’就是‘骨’。”由此可見,能樂論中的“幽玄”的概念,大體不外乎是歌學(xué)中的“幽玄”的運用而已。

不過,到了禪竹的《至道要抄》,其“幽玄”的概念較之世阿彌,帶上了更深、更廣的意味。他說:“大凡‘幽玄’之事,存在于佛法、王法、神道,而不在一己之私。這是一種強勁之態(tài),至深、至遠而又柔和,且不負于物,澈底無余。金性是‘幽玄’,明鏡是‘幽玄’,劍勢是‘幽玄’,巖石是‘幽玄’,鬼神也是‘幽玄’。……故而,不知真正之性理,則不能言‘幽玄’。”

通過對以上各種文獻有關(guān)“幽玄”問題的大略考察,我認為似乎可以得出如下的結(jié)論。

首先,在古代作為一般的價值概念的“幽玄”,與多少有點模糊的作為樣式概念的“幽玄”之間,一直以原初的形態(tài)在動搖著,到了俊成,則試圖將這兩方面的含義在更高層次上達成融合與統(tǒng)一。同時,“幽玄”作為歌道中的“樣式”意味,也比“忠岑十體”等文獻更提高了一個層次,甚至可以說,在俊成那里,“幽玄”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和歌最高的理想樣式這樣一種層面。然而,與其說俊成是在理論上做出了這樣的說明,不如說是俊成從本人的美的理想出發(fā),其和歌創(chuàng)作自然地朝著這種理想的方向發(fā)展。而且,可以想象,鑒于俊成在當(dāng)時作為歌壇第一人,此后以他為楷模而討論和歌問題的人(例如鴨長明等),也自然而然地顯示出了將“幽玄”置于最高理想境界的傾向。不過,不可否認的是,俊成本人在和歌判詞中,使用“幽玄”這一概念作為評語者并不多見,而且在被他評為“幽玄”的和歌中,有時也有將其評為“負”方,所以,在他的和歌評論中,“幽玄”也帶有一種單純的樣式概念的意味(這個問題容以后如有機會再詳加討論)。

其次,到了定家,又將俊成那里大體合一的“幽玄”概念再次明確地加以分離,對于俊成作為價值概念的“幽玄”,則以“有心”這樣一個概念加以置換。與此同時,“幽玄”這一概念被逐漸地作為樣式概念而限定起來,而且有時即便多少帶有價值概念的意味,所代表的價值也并非代表藝術(shù)的最高層次,而與其他各種歌體并列,主要用來表示一組和歌中某首有著特殊性的作品。即便場合完全不同,這一點卻正如魏夫林所指出的“洛可可”與“巴洛克”的樣式概念脫離了藝術(shù)上的價值概念或藝術(shù)品質(zhì)概念,而成為一種藝術(shù)樣式的概念,幾乎是同樣的意味。關(guān)于定家的“有心”的概念,一方面作為單純的樣式概念與其他各體并列使用,另一方面,他又把“有心”作為最高的價值概念加以強調(diào),這一點我們在前文已經(jīng)講過了。

想來,從俊成到定家,“幽玄”概念發(fā)生變化的根本原因,正如文學(xué)史家所指出的,是由這兩人的人格與個性的差異造成的。俊成在性格上是情感型的,其思維方式是綜合的;相反,定家則是知性的、分析型的。從另一個角度看,“幽玄”概念的這種反省,也可以說是對歌道概念的美學(xué)反思和自然發(fā)展。這其中具有怎樣的意義,我將在下一節(jié)中論述“幽玄”與“有心”的關(guān)系時談到。

就這樣,“幽玄”在定家及托名定家而流傳下來的歌學(xué)書中,幾乎全都是作為一個樣式概念而使用的,其內(nèi)涵和外延也越來越被收窄。而到了真正理解俊成與定家之和歌傳統(tǒng)的正徹、心敬那里,“幽玄”概念的地位再次被提高起來。雖然“幽玄”還是常常被作為傳統(tǒng)的“幽玄體”的概念而使用,但它不再是單純的“余情體”那樣的樣式意味,雖然其中含有“余情”“搖蕩性情”或者“情趣縹緲”的意思,但已經(jīng)含有無法從概念上加以說明、無法從字詞上加以把握的高層次的審美價值的微妙意味。因而,在歌道中,這個“幽玄”已經(jīng)明確顯示出一種傾向,即它代表著一種理想的、最高的審美境界。盡管正徹等人在那時使用的具體的譬喻、征引的例歌,及實際的解釋說明等,多少會引起一些誤解,但那都屬于闡釋上的技術(shù)層面的問題。今天,我們可以在正徹等人所說的“幽玄體正是應(yīng)該在這個層次上加以理解”、“幽玄”是“存在于心”的,“幽玄”是“心之艷”等之類的表述中,察知其意圖。到了世阿彌,“幽玄”的意味往往偏于優(yōu)美的方面,但正如我們在上文中所引證的,對于能樂那種特殊的藝術(shù)形式而言,在“幽玄”的概念中,也仍然含有重要的美的價值的意味。

順便說一下,在東洋畫論方面,很少對“幽玄”這個概念加以特別強調(diào)。只是在畫家雪村的《說門第資》中,有這樣的文句:“唯觀天地之形勢、自然之幽玄而成畫,是為此道之至妙也。”在雪村看來,“畫道”是一種“仙術(shù)”,所謂“自然的幽玄”似乎是在老莊思想的層面上使用的一個詞組,此外我們沒有從他的畫論中直接看到他對“幽玄”本身的解釋。然而,我們正可以在雪村的那些穿透大自然的畫作中,體味到“幽玄”的美的意味(參照《巖波講座日本文學(xué)》中的福井利吉郎氏《水墨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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