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粟,北方稱小米,我們這里指水稻。
春天時種下的一粒粟,到了初夏,揚起了稻花。稻花的香,細碎、清淡、幽遠、芬芳,遠播在風中。
三十年以后,故鄉的那一穗稻花,連同故鄉的那一抹天光、水色和那一座古樸的石橋,走進了我的夢里。
橋曰“步云橋”,一聽名字,就覺得仿佛有個女孩子,走啊走,走在云朵里。
橋上有兩句橋聯:水通千畝蕩蟹肥魚美之處,地接三家村雞鳴狗吠相聞。
我家的水田,就在千畝蕩畔的金字圩上。金字圩這個名字,只有年紀大的人曉得。一說起金字圩,老人瞇縫著眼睛,仿佛看見了洶涌的稻浪。
我爸說:“真稀奇,你怎么曉得金字圩?”
“怎么不曉得?”
我爸不知,離開故鄉這么多年,許多故鄉的人、故鄉的事、故鄉的地名,我都牢牢地記在心里。
譬如匠人浜、河泥漕、百花莊、古竇涇、野貓巷橋、苜蓿灣……
那些名字,適宜用鄉音念出來,顯得特別余韻悠長。
念書時,周末坐公交車回家。暮色中,遠遠地看到一片金色的田野,聞到一陣稻花香,一顆心不由得放松下來。
售票員一站站播報地名,人們陸續下了車,到了金字圩站,我也下了車。我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牛仔包,走在鄉間的小路上。腳底下的土地,是那樣親切、熟稔。溫柔的風,吹拂過我的臉頰。一種溫暖、寧靜、平和、安詳的氣息包裹了我。
每一幢房子里,每一盞昏黃的燈下,必有一位慈母,守候著兒女歸來。古樸的八仙桌上,淡綠色紗罩底下擺了土豆、薹心菜、白米飯。饑腸轆轆的我揭開罩子,狼吞虎咽起來。一粒米,掛在風塵仆仆的臉上,猶如一顆瑩白的珍珠。
母親把熱毛巾遞給我擦臉,父親在燈下算賬,那真是一筆糊涂賬,怎么也算不清。我接過父親的賬本,三下五除二,很快就算出一個數。父親沖我笑了,到底咱閨女厲害。
吃過飯,我從牛仔包里掏出一個相機,擺弄來擺弄去。父親甚覺稀奇,探頭看了幾回。
“這匣子,可以照出人來?”
我點點頭,沖父親按下快門。父親似不相信,湊過來,瞇縫著眼睛看那匣子,可惜什么名堂也沒看出來。
周日離家,父親在布袋里裝了一袋米,送我到金字圩的站臺上。父親說,下次回來就可以吃新米飯了。
一輛汽車駛過來,我接過布袋上了車,從牛仔包里掏出相機。車窗外,父親的身影疾速往后退去,漸漸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父親的背影,定格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那一幀黑白舊照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