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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種一粒粟

春天,我爸沉迷于播種、耕稼之事。房前屋后,舍南舍北,皆撒了菜籽,種了瓜秧。

我爸把一麻袋谷種浸在水缸里,浸了三天取上來,發了芽,撒到水田里。隔了一兩個禮拜,種子漸漸長成了秧苗,韭菜似的一茬茬。

拖拉機“突突突”地開過來、開過去。水鳥在天上飛,我和弟弟在水田里撒肥料(把豬糞一塊塊撒開),身上濺了滿身泥漿。

回到家,洗個澡上樓,拖拉機的聲音猶在耳畔。一會兒近,一會兒遠,擾人得很。然而人已經倦極了,很快在這“突突突”的聲音里入了夢。

秧田里擎起一把巨大的油布傘,母親搬了個拔秧凳,坐在油布傘底下。遠遠望去,那一頂油布傘底下,只露出一截碎花衣裳。母親的背影,像一幅仕女圖。

拔下來的秧,用稻草扎一扎,扔在一旁的田埂上。那些秧很快被我爸的籮筐挑了去,散落在水田里。

下田、插秧,拉了田絲繩,把水田隔成一行一行,秧苗是插秧人倒走著插的,一行六棵秧,行行復行行,以至于無窮。

那些插下的秧苗,猶如一行行詩句,有了平仄、韻律。若是朗聲念出來,則是“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或者是“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

少年時插秧,貪圖快,手指拈一兩根,插得十分稀疏、潦草。奇怪的是,我插的秧田,長勢特別好。

我爸背個手,逡巡他的領地,一眼認出了我的秧苗。它們躥得特別高,揚花多,穗也結得特別大。

走過的人停駐下腳步:“四哥,你家的秧田今年穗結得真多啊!”

“嘿嘿,我閨女的作品。”我爸一臉驕傲,好比我寫了一幅字,一篇作文。

我爸穿了白襯衣,去學校開家長會,他正襟危坐在第一排,脊背筆挺。那天,他的耳朵被灌了許多好話,成了他人生中最榮耀的時刻。

只是這一份榮耀,并沒有持續多久。中考失利,我只考上了師范。我蒙著頭,躲在被子里。我爸輕輕地說:“閨女,師范好哇,將來當學堂的女先生。多好啊!”

不知怎么,我爸的話安慰了我,是啊,有什么大不了的。人生又不是到這一刻就停止了。

春種一粒粟。

不知為何,我的耳畔回蕩起這句詩。

春天時種下的一粒粟,有一天,終會開花、結果。學業、人生都是一樣。

我背起行囊,去幾百里之外的異鄉念書。那一年,我十六歲。歸來不過只有虛歲二十。

二十歲的我,成了蔡家橋堍底下學堂里的女先生。

“當當當,當當當”,每日穿著白襯衣、黑裙子,從那扇綠漆斑駁的鐵門里走進、走出。

我爸再也沒讓我下過田。插秧時節,我爸弓著腰,僂著背,像一株匍匐在水田里的莊稼。

我爸寧肯自己累一點、苦一點,也絕不肯讓他閨女的白襯衣上沾一丁點泥巴。

插秧時節,我坐在窗前看書,白霧茫茫的鏡片后面,有一個鄉村老父拳拳的愛女之心。

父親的心,又如何能辜負?

我埋頭讀書,一次次往返穿梭于城市鄉村,兩年自考拿到了一張浙江大學的漢語言專科文憑。又隔兩年,拿到了英語本科文憑。

雖然,這學歷不足掛齒,我爸卻開心了很久。我爸逢人便說:“我閨女是大學生。”

“大學”兩個字,在我爸眼里,是金字。

再后來,我離開村莊,來到了城市。白天上班,夜晚擰亮一盞臺燈,讀書、寫作。猶如一個農人,耕耘著一畝三分田。

立夏了,鄉下的水田,現在已是一片秧青色了吧。可惜我家的三畝水田,兩畝被高速公路吃掉了。只剩下一畝,我爸一個人種,一個人收。現在無須插秧了,只需把種子撒到水田里,鋤幾次草,施幾次肥,等到收獲時節,收割機轟隆隆開過來,金燦燦的稻谷就裝到了麻袋里。

我爸去軋米廠,軋出白花花的大米,背到城里。

那是春天種下的一粒粟,那也是父親的愛。縱使傾宇宙之力,亦無以回報。

唯有珍之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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