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嗶——”

儀器的提示音回響在搶救室里，連續且刺耳。手術臺前的這些人面面相覷，或是搖頭，或是無聲嘆息。漸漸地，他們手里的東西都放回了原位，沈闊身上的檢查貼片也都一一被摘了下來，開始做著清理。

年長一些的醫生揮手招來了幾個護士，讓她們去給沈闊的身上收拾收拾，把那些檢測液什么的擦掉。交代完以后，他走到跌坐在地上一直發愣的魄老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出意料地，沒什么反應。

“哎?！彼麚u了搖頭，也沒說什么。揮手叫來幾個人，把魄老扶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把拐杖塞到他懷里，拍了拍他肩膀，轉身走了。

他知道，魄老沒什么大礙，只是心里那關過不去罷了。不只是因為沈闊的身份不一般，也不只是修界至寶元靈珠的事情，九局就算懲罰他，他魄蒼穹一個快六十的人了，沒妻子沒家室的，會在乎哪些東西？沈闊死了就死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元靈珠也不是沒了沈闊就找不到了，頂大天多費些功夫的事情，九局能對功勛元老做什么？

魄蒼穹過不去的，是他剛剛才打開的那道門，那道銹了二十多年的禁鎖。

二十多年前，魄老剛剛三十歲的時候，九局剛剛組建成，百廢待興。那時候的九局還不叫九局，那時候的魄老也不是現在的魄老。

那時候，身為民間修界的聯盟，雖然九局得到了各個門派、各種方面的支持，也有一些修界的老古董坐鎮，但是要想全面建成九局、搞好九局的未來建設，仍然急需各方面的人才，特別是年輕一輩里，沒有一個能擔得起九局未來的潛力股。

魄老歷盡千辛萬苦，在一個偏遠的山村里，發現了一個十一歲的小男孩，天賦異稟、骨骼精奇，大大的眼睛里是滿滿的淳樸。當他得知魄老能讓他成為守護祖國的大英雄時，他毫不猶豫地點頭，說要做英雄榜上最閃亮的那顆星。

魄老把他帶到了測試室。

那時候的測試室里，那些設備長得還有些猙獰，有些簡陋，遠不像現今沈闊經歷的那樣：高大、豪華，透露著高科技的氣息。相反，受發展水平的影響，很多東西只能靠針頭、傷口、血液、頭盔、負重這些加注于外表的東西來檢測。

不要說小男孩了，就是換到現在，成年人都會害怕。但是在魄老的鼓勵下，小男孩眼里的恐懼被濃濃的信任取代，毅然決然走向了那些張牙舞爪的鐵臂銅塊。

在測試室的門關上的那一刻，魄老就如同一個拿到了大煙的煙鬼一樣，身形一晃就沖到了控制臺前，兩眼放光地盯著那些屏幕上的數據來看。果然，各項指標都是一流，連“心性”這一欄的評估上，都是“極佳”。

控制臺前的那些人，活著的都已經是老頭子的那些人相視一笑，都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濃濃的欣慰和憧憬，仿佛九局的未來就此平坦一樣。

但是，還沒等他們把好消息傳給上面，控制臺上警鈴乍響，“嘀嘀”聲大作，整個屋里被閃爍的紅燈照映得恐怖而陰森。

小男孩就這么留在里面了，沒能走出來。

所有的人都愣在了那里，激動的心情一下子定了格，心臟像是被箍在了胸骨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動彈不得。

最后是魄老一個人去把小男孩帶出來的。他雙手抱著小男孩，雙目呆滯、腳步機械，一步一踉蹌地走了出去。小男孩就那么安靜地躺在他懷里，皮肉猙獰，鮮血淋漓，一動也不動。那雙淳樸發亮的大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向上瞧去，正好對著魄老的下巴，仿佛一直到他意識消散，都始終對這個大叔叔有著絕對的信任。

魄老再也沒這么上心地去找人。偶爾實在是缺人了、指標到底線了，他才會隨便挑幾個說不上普通但也絕對不超凡的年輕人入門，還要在測試之前千叮嚀萬囑咐，無論如何自己的身體最重要，受不了了就一定要停止。所以魄老的聲望才會那么高，名聲才會那么好。

怎么這次到了沈闊身上，偏偏就變了呢？

魄老摸到了懷里的拐杖，稍稍有些回神，可還是怎么也搞不懂，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個孩子出事之后，他的腿就瘸了。儀器檢查不出毛病，醫生也看不出什么東西來，也不可能是長短腿，可他偏偏走起路來就一瘸一拐的，總感覺身子往一邊栽。有個老頭兒讓他配個拐杖，他就配了，果然，手邊有個東西扶著，走路就順暢了，這二十多年來就一直沒丟。如今再摸起這拐杖來，他的眼前竟然又浮現出那雙會發亮的淳樸大眼睛。

他想了二十多年也想不通，那么亮的一雙眼睛，怎地忽一下子就暗了？

魄老把拐杖拄到地上，使勁拍了拍有些顫抖的右手，一起身，顫顫巍巍的差點沒站穩。他長長地做了幾個吐納，緩步走向搶救室。

那些醫生護士都已經走了，搶救室里只有床上被整理好的沈闊，和剛進來的魄老。沈闊的身體就像當初的那個男孩一樣，靜靜地躺在那，一動不動。不同的是，沈闊就像是睡著了一樣，雙目輕閉，一臉安詳。

或許是魄老的心里還是沒邁過那道坎，也或許是他也害怕些什么，當推開門看見沈闊是閉著眼睛的時候，他長出了一口氣。可隨即他站在沈闊的床邊，卻是苦笑至極。

“小友，你怎么就開了這么個玩笑呢？老夫屬實是承擔不起啊。”

魄老坐在凳子上，看著沈闊那棱角分明的五官，五味雜陳。就在半個小時前，面前這只小狐貍還為進不進九局的事情跟自己討價還價呢。兩個小時前，正是這只面色冷峻的小狐貍，在自己面前硬生生逼走了高家那個小魔頭。三個小時前，后背受到重創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單手拎小雞一樣拎起高冷、那瞪起的浩瀚純粹的雙眼震得兩人都驚駭不已的年輕小子，怎么就能這么安靜地躺在這里、一動都不動呢？

魄蒼穹五十多年的人生里，第二次感到后悔。

他坐在沈闊的床前，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些什么。從當初的九局到現在的九局，從當初的修界到現在的修界，想起當初的九局就和他說九局建立的艱辛與不易，想起現在的九局就和他說九局的腐朽與骯臟；想到當初的修界就說當初的氣節和豪情，想到現在的修界就說現在的利益和追名逐利。

終于，他說起了那個小男孩，說他的天賦是如何絕頂，說他的根骨是如何精純，說他的眼神是多么清澈，也說他的遺體是多么凄慘；說到了沈闊是如何的狡猾腹黑，如何的強硬豪氣，也說他是如何的機敏聰慧。

魄老哭了，說他很后悔，很絕望，也很不甘；他說他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明明潛力無窮的人，偏偏倒在了潛力之下；想不通為什么人生中最相信兩個人的未來，偏偏沒了未來。

“這賊老天像你小子，愛開玩笑?！逼抢细尚α藥茁?，“可它開開我的玩笑也就罷了，為什么要帶上你們的命呢？”

魄蒼穹第二天一早從搶救室里出來的時候，門前是九局的一眾人士。他幾度張了張嘴，卻還是什么話也沒說出來，好像昨晚的一夜把自己的不甘與辛酸都說了一空。

揮揮手讓那些人帶走沈闊去收拾后事，他自己則是一步一頓地走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那些人里有以前跟著魄老出過幾次任務的，在收拾沈闊東西的時候，在他的床前發現了魄蒼穹拿了二十多年的手杖，就斜斜地倚在床頭，泛著暗光。

他拿起手杖追到門口，卻發現魄老步履平穩，擺了擺手，似乎是示意他不要了。

魄老抬手遮了遮眼睛，似乎這陽光有些刺眼。適應了好一會，他才緩步走出這座大會堂，隨便挑了個方向，信步走了出去。

這腿，也不瘸了；這杖，也不用了。

大概，是心死了吧。

……

“啪嗒”一聲，葉伶姝的手機滑落在地上，她身形一顫便向后栽去。

“師姐！”吳彪眼疾手快，一把從后面接住葉伶姝，“師姐，你怎么了？”

葉伶姝這才回神，微張著嘴，愣愣地看向吳彪：“沈闊他……他死了……”

吳彪扶正葉伶姝，聽到這話，也驚得身形一震，“什么？！沈闊死了？這怎么可能？他不是去燕平了嗎？”

“對……電話，是燕平打來的……”豆大的淚珠從她臉上簌簌落下，葉伶姝捂著臉頰蹲在地上泣不成聲。

吳彪一個眼神，唐青楓會意，叫上徐文把葉伶姝從地上扶起，送到了休息室。

吳彪撿起葉伶姝的手機，發現上面的通話還在保持，便拿到耳邊，“喂，你是燕平哪位？”

電話那邊，是一個有些磁性的男聲：“你應該是吳彪吧。我是天風市的，第九局天風市分局南區第三分部大組長，燕平生?！?

吳彪點了點頭，“我知道你，感謝你送師姐回來。另外，沈闊是怎么回事？”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傳來一聲嘆息：“沈闊他，昨天晚上死在了九局的修界入門測試之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