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塔納佐夫都看不明白這個飛行員到底是想干什么。

難道說……是自殺式襲擊？

不可能。他拿什么來沖破自行火炮群的火力網？憑那架“哈維蘭”戰斗機？

伊塔納佐夫鼻子里響起一聲冷哼。

開玩笑的前提是好笑才行。

不掂量自己幾斤幾兩，就想學人家逞英雄？

前面有五百多架自行火炮，如果這個數目的自行火炮鎖定一個目標進行攢射，就算是個鐵疙瘩也能打成個螞蜂窩。

沒什么飛機能頂著這樣密集的炮火向前進，到不了目的地就會被炮彈撕成一地零件。

“讓他來。”伊塔納佐夫伸手接過一邊警衛員遞上來的手槍，插回自己腰間的槍套里，輕蔑的看了一眼天上的紅色戰斗機，“我倒是挺好奇他能掀起什么浪來。”

身邊的上尉點頭，表示自己對長官看法的認同。

“小子！還愣著干什么？火力掩護！”

狄格福轉頭沖著副駕駛喊道。

喊聲混雜在舷窗外的隆隆炮聲中，讓人聽不分明。

副駕駛猶自蜷成一團，在后座上瑟瑟發抖。

沒有經歷過真正的炮火洗禮，這個年輕人已然被面前的陣仗嚇破了膽。

“媽的！”

狄格福暗罵一聲。

幸好哈維蘭兩翼戰斗機的設計并不死板，沒有拘泥于老式戰斗機的“前座控制整體飛機、后座控制火力”設計理念。在設計整體時，將一部分火力交給了前座駕駛員。

這樣，一名駕駛員也可以獨自操控這架戰斗機。

后座那小子顯然是指望不上了，現在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還有自己手里這架受損不嚴重的哈維蘭。

狄格福操控戰機，不斷躲避著前方襲來的炮彈。甚至還有工夫，趁著炮火稍稍稀松一些，向著自行防空火炮進行還擊。

只可惜由于距離太遠，加上自己專注于躲避炮火，根本無暇仔細瞄準，還擊沒有取得一點實質性的作用。

紅色戰機好似天空之中的精靈，以一次次靈巧的翻滾和俯沖，向著地面上的防空部隊加速沖去。

這簡直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一旦失誤，后果不堪設想。

汗水順著護目鏡的邊緣，劃過狄格福的面頰。

這他娘也太憋屈了。

雙方火力，數目，完全就不是一個數量級的。

自己抱定了必死的決心，真正到了這個時候，心里還是會有一些難受的。

“轟隆”一聲，狄格福只覺得手里的操縱桿一陣劇烈晃動。他死死把住手中不斷亂晃的操縱桿，試著穩住飛機。

“該死！”

炮火終究太過密集。

在遠距離的情況下，還有一些可以躲避的余地。雙方距離拉近，代表著火力網的空隙越來越小，躲避的可能性也隨之降低。

這一發，明顯就是自己躲不過去了。

“打中了！”

地面上的一架自行火炮車上，一個炮手從自己的炮位上站起來，高舉右拳歡呼。

“還他娘在天上飛著呢，叫什么叫！”

車長扭頭呵斥道。

“呃……”

炮手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樣閉上了嘴。

車長的一聲訓斥，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反應過度了。

上面的長官給的是死命令，底層士兵沒有完成，壓力自然很大。連平時和善的車長也在這種環境下變得嚴苛，說話的語氣很是不善。

“加把勁，這個兔崽子蹦跶不了多久了！”

車長看著炮手有些尷尬的表情，心里有點不是滋味，臉上又不能表現出來，就用這種旁敲側擊來鼓勵兩句。

“是，長官！”

狄格福連檢查飛機的時間都沒有，也不知道哪里挨了這一發。

挨了突如其然的一發炮彈，自己還好好的活著，真是應該好好謝謝主的庇護之恩。

現在情況緊急，不是仔細檢查飛機狀況的時候，用簡單的排除法就可以大概清楚飛機的現狀。

顯而易見，剛才沒有正面擊中飛機的引擎，否則自己早就成了一團火球。

正常的操作也沒什么障礙，說明機械傳動沒什么問題。油量表上的指針雖然已經快滑落到表示危險的紅色區域了，可那是正常油耗，顯示無誤。

他不放心，又用余光瞄了一眼位于自己斜后方兩側的機翼。

還好，是個囫圇個兒的東西。

那就應該只是機身上的擦傷，應該不是什么大問題。

狄格福心中大定。

不過油量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看著不斷接近的地面，狄格福放棄了對飛機的操控。

“喂，小子。”

狄格福沒有在意身邊不斷爆炸的炮彈，轉過身子看向后座的副駕駛。

“第一次帶你上戰場，也能算是你的教官了吧？”

副駕駛不明所以，處于惶恐狀態下的他不明白前座的上尉是什么意思。

看著一臉茫然的副駕駛，狄格福笑了。

他從副駕駛的身上好像看到了多年前第一次上戰場的自己，那個呆呆的年輕飛行員。

“哦，我不過是自說自話而已。一個飛行時間比你長的老家伙在這抱怨幾句，聽聽就好，沒必要往心里去。”

兩翼戰斗機如同狂風驟雨之中的一葉扁舟，行駛于驚濤駭浪之中。

舷窗之外，漫天炮火，映在狄格福的臉上。

副駕駛沒有在他臉上找到一絲名為恐懼的神情，有的只是淡然與平靜。

有些時候，情緒是可以互相感染的。受到了狄格福的影響，副駕駛終于平靜下來，只不過他的雙手還在顫抖。

“……我覺得，應該算是……”

他清清嗓子，聲音顫抖的回答道。

“作為你在戰場上的教官，我只能很遺憾的告訴你，你今天的表現，作為一個戰斗機飛行員，應該算是不及格了。”

“在學院里是不是沒拿過不及格？沒想到在我這栽了個跟頭吧。”

副駕駛沒想到狄格福在這種情況之下還有心思開玩笑，“噗嗤”一聲笑出聲。

“我說真的。”

狄格福不再理會飛機飛行是否平穩，將油門推到底之后，用腳頂住，將身子徹底轉過來。駕駛艙的空間狹小，他只能趴在駕駛座的椅背上。

“剛才那么危險的情況，就留你主駕駛一個人在那玩，想想你這副駕駛當的，真不稱職。”

副駕駛想了想，點點頭，表示自己沒有異議。

“不過念在你第一次上戰場的情況之下，不跟你計較這個了。”

狄格福長嘆一口氣。

“其實，跟你說這些，怎么說呢，主要還是覺得有點對不起你。”

“第一次帶你上戰場，卻沒有照顧好你；到了現在，還要讓你陪著我一起去死。”

他臉上的表情很是凝重，沒有半分開玩笑的意思。看向副駕駛的眼中也全是歉意和愧疚。

“不好意思了兄弟，這輩子我算是欠你的。”

“等著……下輩子，我還你。當牛做馬的還你。”

他低下頭，伸出右手，手心向上。

這是瓦爾卡民俗中乞求對方原諒的表示，也是最低聲下氣的手勢。

面前這只已經被冷風吹的發青的右手，意味太多太多。

副駕駛猶豫片刻，最后還是一把抓住了狄格福冰冷的右手。他是把自己的生命交給了狄格福。

兩只手緊緊的握在一起，達成了他們之間的諒解。

人類在幾千年的歷史中，演化出無數種文字和語言，擁有數不清的詞匯。但對于這種生離死別的情景，還是太貧乏了一些。

此時此刻，已經不需要更多的言語來表達自己的意思。

“謝謝你。”

狄格福心中最后一個疙瘩也解開了。

他轉回身子，微笑著閉上自己的雙眼。

哈維蘭兩翼戰斗機化作一道紅色的流星，頂著猛烈的炮火，沖向了地面的自行火炮群。

“快躲開！躲開啊！”

“蠢豬！快散開！快散開！”

“該死！打爆他！打爆他！”

“他媽的！給老子去死！去死！啊！！！”

地面上的自行火炮頓時亂做一團。

不少距離較遠的自行火炮紛紛四散躲避，距離較近的還在嘗試著將這架已經無視生死的哈維蘭擊落。

哈維蘭兩翼戰斗機上掛載了兩枚對地的11.35千克高爆炸彈，加上飛機上的油箱，儼然就是一個會飛的巨型炸彈。

剛才追擊時，塞羅比亞的自行火炮只專注于天空的目標，沒有在意自行火炮之間的距離。

如果這枚大炸彈一頭扎進己方密集的陣型里面，很有可能引爆自行火炮上攜帶的炮彈，引起一連串的連鎖爆炸。

那將會是一場無可避免的災難。

所以，一些還沒有慌了神的炮手抓緊最后的機會，為了保護自己，也是為了保護戰友，不惜一切代價，猛烈開火。火力程度較之剛才，有過之而無不及。

終于，在一聲劇烈的爆炸聲之后，一切回歸了平靜。

在遠處觀望的伊塔納佐夫將一切盡收眼底，面沉如水，站在原地一言不發。

不多時，從交戰處的方向匆匆跑來一名前來稟報戰果的士兵。

士兵雙腳一并，立正站好，神色中有著壓抑不住的喜悅。

“報告長官！已將敵機……”

“我看見了。”

伊塔納佐夫舉手，示意他不必多說，制止了一臉興奮的士兵。

士兵有心完成自己的匯報，可是見到長官已經這樣說了，也只能向長官敬禮告退。

待到士兵的身影走遠之后，伊塔納佐夫轉向上尉：“明明已經贏了……可是為什么，我總覺得很不舒服……”

他的聲音細弱蚊吶，似是問自己，也似是問身邊的上尉。

“沒有任何冒犯的意思，長官。”上尉一臉嚴肅，“不論國籍和陣營來講……”

“……他是個值得尊敬的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