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洛岱因為腿傷在建州居停數月,莫說那日的筵席,連孟古的院子都沒再出過,始終靜養,就這樣從落葉枯黃到初雪降落。小雪一連飄了幾日,她腿已經好了些,只要不太過用力已可落地,在屋子里實在悶得慌,她便一跳一跳出了房門,正看見額實泰坐在園中的花墻上,一個一個抓起旁邊堆放著的羊骨,擲向對面的石墻,那上面擺著一排空陶罐,隨著她的投擲正一個一個依次破裂粉碎,精準有序,像是訓練有素的士兵。她聽見聲音回過頭來,望見珈洛岱,扔了手中的羊骨一步跳到她面前:“你怎么出來了?”她看了看珈洛岱仍有些不妥帖翹著的小腿含笑打趣道,“我們美人姐姐的琵琶腿想是大有起色啊?”
說起這“琵琶腿”一稱則不得不說珈洛岱受傷的緣由了,珈洛岱自那日回到孟古住處便迷迷糊糊燒了一天,醒來便是額實泰守在炕前,見她醒了即刻吵嚷起來,不消片刻大福晉袞代便來了。珈洛岱掉落陷阱那日額實泰便即刻趕來,此刻又見袞代前來,心下便有計較,定是額實泰調皮在宮城中設了陷阱,不想讓自己受了這無妄之災,她畢竟是葉赫的大格格,又是來客,袞代有管束不嚴之責才第一時間前來道歉,不想之后才發覺,竟是并未完全猜對。袞代卻有管束不嚴之責,卻不只是對額實泰,她自前夫處帶來的兒子——昂阿拉。昂阿拉初來建州時袞代尚未生養,自小養在身邊的便是額實泰,兩人較其余人親厚些,袞代晉為大福晉又生育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兩人身份皆是既尊貴又微妙,所以親厚異于常人。珈洛岱一行人來到前幾天的一個黃昏孟古的隨侍不經意竟在林子中撞上一頭獐子,活捉了去由廚子做了。額實泰之前曾染了場風寒,那昂阿拉聽聞便也想為額實泰捕一頭來補身子,便在孟古隨侍見獐子出沒之處設了陷阱和獸夾,卻不想沒有捉住獐子,竟捉了個遠來的格格,他處所偏遠,額實泰又念著是因自己的緣故,那日便匆匆趕來一直守著。袞代細說了原委,執了珈洛岱的手道:“是我這個做母親的管教無方,害格格吃了這么大的苦頭,我代那不成器的兒子向格格道歉。那孽障私自在宮城中設陷阱,現下正在禁足,格格若不嫌他臟了你的眼,我這就遣人去叫他,親自向格格賠禮。”
珈洛岱急忙搖頭,說:“大福晉言重了,阿哥心善,獐子正是晨昏時刻活躍,那本是小徑,想來阿哥是未曾想到天色已晚還會有人途徑那里。雖是大福晉家事我不便多嘴,但是無心之失,還求大福晉從輕發落。”
孟古那時也在旁邊,聽珈洛岱這樣說也跟著求情:“孟古也斗膽求大福晉寬恕大阿哥。這本是我的過錯,是我帶東哥抄了那條小路,大阿哥如何知曉那會兒會有人走到那里去呢?雖說在宮城內私設陷阱不妥,可大阿哥被關在柴房一日水米未進,這懲罰足矣。還請大福晉開恩。便不看在大阿哥,也看在他是為了自家妹妹的份上。”
袞代神色淡淡,說出的話卻并無半分慈柔,她看向孟古,道:“錯了便是錯了,我身為大福晉,便要為貝勒管好這個家,他身為我的兒子更不可有半點行差踏錯。貝勒視他為親子,要眾人以大阿哥相稱,他卻這般荒唐,若不嚴懲,我實在是沒有臉面再見貝勒。你姑侄仁厚,我萬分感激,但是,昂阿拉此次,我必讓他引以為戒。”又向珈洛岱說,“格格心善,我只當格格大人不記小人過。那孽子正在受罰,不來倒也好,不然沒得讓格格心煩。等格格好些,他也得了該得的教訓,我再讓他來賠禮吧。”說完只說不想擾珈洛岱休息,便起身告辭。也不知是袞代授意,還是自己心下欲為兄長聊表心意,自那日起額實泰便常來孟古處看望珈洛岱,二人年紀相仿,很快便熟絡起來。珈洛岱起先一段時間傷腿腫脹的厲害,看上去甚為粗壯,額實泰便打趣稱之為“琵琶腿”。也是自額實泰口中,珈洛岱才知曉那日背她回來的也正是那設下陷阱的昂阿拉,只是那日她疼得意識不清,并沒有看清這人模樣,他也始終沒有來過,珈洛岱倒也不在意,一來心里真的沒有記恨他,二來已經受傷,即便他前來賠罪也于事無補,何必多此一舉。
珈洛岱自受傷后為方便靜養孟古便在別院另收拾了一間屋子給她,她與額實泰日漸親密,最近額實泰晚上都是在這里與她同住的。珈洛岱不能久站,由額實泰和娜古阿扶著回去,在暖爐旁坐下,這才開口問額實泰:“你平日里都是吃過晚飯才來的,今日怎么這樣早?”
額實泰在另一側坐了,手探在爐子前烤火,一張笑臉紅彤彤的,說:“我正要同你說呢,我今晚不能來了。”
“怎么?”
“我大堂姐同姐夫今晚來城中。”額實泰答,怕珈洛岱不懂又道,“是大伯父的長女,前大福晉所出,現在是董額部的大福晉。”
珈洛岱恍然大悟:“唔——是那位……”但又覺得后面的話說出來頗有些無禮,便生生的咽了回去,訕訕地掩了掩口。
額實泰倒是不以為意,將珈洛岱未說出口的話說了出來:“沒錯,就是那位新婚之夜被鼎鼎大名的厄赫媽媽[33]率眾侮辱的,何和禮的福晉。”
關于努爾哈赤的這個大女兒,珈洛岱早有耳聞,倒不是她名揚千里,而是她此生的遭遇,本與葉赫有關。萬歷十六年,也就是孟古出嫁的同一年,哈達亦踐前約派送親隊伍送本部哈敏格格出嫁建州與努爾哈赤完婚,統領是如今已不在世了的歹商貝勒。當時哈達正值多事之秋,先主去世,幾位繼任者為了土地與權力相爭不下,孟格布祿與納林布祿以騎兵于途中圍截歹商送親隊伍,欲一舉除之而后快,歹商于是向沿途的董額部求助。董額部本與建州交惡多年,自何和禮任部長早有修好之意,借此機會親率部眾護送歹商與哈敏一行人至建州。這一役促成了董額部歸附建州,多年之后何和禮成為后金五大臣之一,延續百年的清朝開國元勛。歹商僥幸逃脫留得一命,于是才有了之后命喪以珈洛岱為名的美人計,斃命于迎親途中。也是在這一役中,歹商的福晉哈爾屯被孟格布祿俘獲,為酬相助之宜被贈與納林布祿為侍妾,因此導致的葉赫潰敗及一蹶不振更是為后話。這盤根錯節的因果此刻女真境內諸人自然也包括珈洛岱都無從知曉,眾人此刻津津樂道的只是,那一次何和禮親送哈敏福晉,并示好依附,努爾哈赤將前大福晉佟佳氏所出長女東果格格嫁于何和禮,卻不曾想到那何和禮的原配福晉自幼習武隨何和禮出入沙場,極為剛烈,聽說何和禮在建州迎娶東果格格竟直接率眾殺了過來。大家慨嘆何和禮迎娶東果格格不同于納妾,也難怪福晉會吞不下這一口惡氣。又惋惜東果格格不過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女,何其無辜竟于新婚遭此尷尬,時至今日仍舊謹小慎微如履薄冰。最后或嘆息或同情,都付做笑談。而此刻提及此女,珈洛岱想到的卻是那一役中大家一路護送,卻是最默默無聞的新婦,那是武爾古岱的堂姐。不知武爾古岱現在如何?她自來建州,山高水長,再沒了葉赫的半點消息,包括那城中的人,父親,兄弟,還有那個人……不知道他是否回去了哈達?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夙愿,她希望他已經回去,那樣他才快活。可是想到她重回故土之時或許他已不在那里,她又有些悵然若失。這樣出神不知多久才發現額實泰的手在她的眼前,額實泰晃著五根手指,問:“怎么了?想什么呢?”
珈洛岱回過神來,只覺得腮邊火熱直蔓到耳根,急忙低下頭喝了口茶掩飾,好在額實泰天真爛漫全然不作他想,還急著問她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她搖頭,放了茶盞道:“沒有的。我剛剛只是在想,你堂姐嫁于何和禮貝勒皆因那位哈達而來的福晉,我來建州數月卻一直在養傷,也沒有見到這位,不知是個怎樣的人?”
“她啊。”額實泰揮了揮手,一臉恨鐵不成鋼的咬牙樣子,“那性子說得好聽是溫順,說得難聽便是懦弱。我委實是想不通,堂堂哈達怎會生出這樣溫吞的女兒?”
珈洛岱嗤笑:“你是建州的女兒,何以操起哈達的心來?”
額實泰登時眉毛一橫:“我身上也流著哈達的血啊!”
珈洛岱聞言一怔,因為早知額實泰少年失怙,未免她傷心兩人相識甚久她從未詢問過她的母親,額實泰也在此刻發覺竟是從來沒有告訴過珈洛岱自己的生母是誰,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的母親是哈達納喇氏。哈敏福晉,是我的表姐。”
珈洛岱良久說不出話來——她竟是哈達納喇氏的血脈,眼前這人,與她情同姐妹,同桌而食,同床而眠,在她傷時悉心照料,這人竟是——他的表妹?
額實泰狐疑于她愕然的神情,又想了想二人之前的談話,她分明是不認得哈敏的,因而更加不解,問道:“我身上有哈達的血脈,很奇怪嗎?我父親娶了哈達納喇氏的福晉,這不是秘密啊……你怎么這副神情?”
珈洛岱也自覺反應太過激烈,笑著搖搖頭:“不是,是因為我與你一位表兄交好,不曾想你們居然是表親。”于是同額實泰說起了武爾古岱,額實泰自小生在建州,如她所料是沒有見過武爾古岱的,珈洛岱同她講起他,說起她與他一起熬鷹,說起他們一起安葬了他的祖母,說起他二人與布占泰比箭,最后她說:“他射箭的樣子,很好看。”
額實泰卻有些不以為然,她兩只腳伸長在暖爐邊晃動著,臉上帶著笑,話說起來也不是十分認真,但是卻似是一道焦雷劈中珈洛岱,她說:“你口中他倒似是個灑脫男兒,可在我看來,他或是沒有骨氣,或是心狠手辣。他若是個女子倒罷了,可身為男兒,他堂兄因你而死,他卻同你交好,不是胸無大志,便是視手足為草芥。”
珈洛岱如墜云端,怔怔地看著額實泰,一手蜷拳按于胸口,此刻之前武爾古岱的忽冷忽熱,自我矛盾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可她還是不明白一般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額實泰被她的樣子逗得笑了起來:“你們葉赫將你許配于歹商,借迎親之名將他伏殺途中,這人盡皆知你怎么倒問起我來了?”直至說到此處她才醒悟過來,“你不會不知道吧?”
珈洛岱低下頭去——歹商被葉赫設計而死,那是葉赫同孟格布祿的交易。哈達自那時沒入孟格布祿之手,受制于葉赫,葉赫由此獲得扈倫四部之首的榮耀,那是葉赫人人稱道的手筆,也是武爾古岱心中的奇恥大辱,更是他在葉赫淪為質子的源泉。她到此刻方才覺察,葉赫人人稱頌這幾乎不費一兵一卒的勝利,對于細節卻從來緘口不提。原來不是不提,而是不向她提及。而原來,這一切,她竟充當了禍首。他曾說是他無能,何以遷怒他人,她此時此刻才真正明白了他的意思。而他說得這句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服她了。
她仍舊垂著頭,手還是輕輕按著胸口,說:“是,我不知道……現在,知道了……”
是夜額實泰不在,日間的話令珈洛岱輾轉難眠,城中宴飲似乎很晚,直至深夜周遭還是毫無動靜。珈洛岱終于有了些睡意已過亥時,朦朦朧朧之間聽到有腳步聲,似夢非夢,她翻了個身,卻猛的驚醒——那不是夢,寒氣迫近,是真的有人!她回過頭來,來人身罩黑色兜蓬,面上也罩著黑布,似乎不曾料到她此刻仍未入眠怔愣了片刻,但也只是剎那,突然將一柄利刃刺向她。珈洛岱驚叫,翻身躲避之間那人再度追上來,招招直擊命門,步步緊逼,珈洛岱退無可退,那一刀直刺心口,珈洛岱行動不便,本著迫切求生的意愿騰身而起撲向行兇之人,以手扼住對方的喉嚨攀上那人的后背,用盡畢生力氣咬向他的頸脈。那人痛呼,驚怒之下反手欲直刺珈洛岱脖頸,珈洛岱此時已是最后一搏,眼看白刃襲來,心想只怕在劫難逃,又痛又怕滾下淚來,口中也松了牙關,那刀刃尚未觸到她,偏在這是忽聽門外一陣喧嚷,有侍婢在外面拍門:“格格!格格睡了嗎?奴才萬死,擾格格清夢,側福晉怕是要生了,可否請格格起身,借格格臥房一用?”
那兇徒停了手,大概是怕被撞到,掙脫了珈洛岱奪窗而逃。珈洛岱跌落在地望著那破落的窗扇,門外的侍女還在拍門,她來不及繼續驚恐或是召喚侍衛追捕刺客,爬起來去開門,哲爾珠在外面一臉焦急,此刻又換上了感激,甚至沒能發現珈洛岱一身狼狽只顧行禮,便匆匆令人抬了孟古進來,醫侍也隨后趕到。
那一日,是萬歷二十年十月二十五,孟古在宴飲時已經疼痛,只是忍著不說,歸途中疼痛難忍,不消片刻便破了水,那里離珈洛岱所居院落的側門極近,侍女情急之下便去叫門,珈洛岱甚至來不及心有余悸便迎進了孟古,慢慢的也忘記了恐慌,心驚肉跳地聽著孟古在屋子里痛得死去活來,直至申時,孟古產下一名男嬰。極其不易,母子平安。
珈洛岱直至第三日才見到那個男孩兒,還是不甚好看的一小團,她不知這樣一個紅彤彤的小肉球將來會問鼎九州,她只是上前握住他的小手,心里說:謝謝你,謝謝你在那一刻那一處想要來到人間,謝謝你救了我一命……
因珈洛岱腿傷葉赫一行已在建州停留兩月有余,若再不啟程便近年關,于是孟古生產之后珈洛岱與眾人一道踏上歸途。珈洛岱與額實泰依依惜別,珈洛岱解下身上的荷包,那荷包并無特別之處,普通的線色,略顯陳舊,下面墜著一刻東珠,她將它放入額實泰手中,說:“也沒什么好送你,這是薩滿授靈佩[34]那日父親送我的,我一直戴在身上。將來無論什么時候你拿著這個荷包,就是你我姐妹相知之情。你有任何吩咐,我在所不辭。”
額實泰執著她的手:“我不送你什么,就是一定要查出那殺你的人是誰,我定會將他千刀萬剮!”
珈洛岱急忙掩了她的口:“快不要說……”當夜遇刺之事除了額實泰她未告訴任何人,一來正是孟古生產那一日,她不想孟古月中煩心,更重要的,是不知為何她總有些怪怪的感覺,有什么東西總是會在腦中一閃而逝可她又抓不住,但她直覺在抓住那一絲靈光之前此事不宜聲張。
她去同袞代告別,金臺石也在。孟古生產后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叔叔,金臺石去探望孟古時并未與她碰面,也不曾來探望她。遠遠的她望見金臺石正在對袞代拱手作揖,袞代也蹲身回禮。她不知他們先前說了什么,只聽到袞代言道“彼此彼此”。袞代為金臺石敬了踐行酒,金臺石仰面一飲而盡,俯仰之間卻面有痛色。珈洛岱忘了她本來想要說什么,她只是望著金臺石,看著他仰首之時護頸中露出了一角,分明是白色的裹傷布。
她一步一步走上前去,一瞬不瞬地看著金臺石,口中波瀾不驚地說道:“額其克,護頸被酒濺濕了,繼續戴著路上會冷,三叔換一條吧。”
金臺石看著她,四目相對,也并無異樣,只是沉默。片刻,他突然笑了,然后解開了護頸,那下面,果然是白色的裹傷布。珈洛岱目光落在那上面,輕聲發問,仿佛那聲音不是自己的,說:“三叔怎么傷到了?”
金臺石另換了護頸,說得話卻是不避亦不答,說:“是傷到了。啟程吧。”
珈洛岱輕聲應了聲“是”,回身向馬車行去,每一步都重逾千鈞,她忘了同袞代告辭,自然更不會留意到城墻雉堞之上站了一人,便是努爾哈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