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鐵馬踏起塵埃,萬里江山坐擁青史,斗轉星移,日升月隕,滂沱大雨濺落成初雪,驕陽似火流溢成寒霜。自史前開始,有河山蒼茫,有風雨飄搖,有馬蹄金沙,有鶯歌燕舞,有英雄豪氣干云,有美人淚透絞綃。成者為王,無人追問被尸骨隱沒的姓名。風起云涌間有人長喝名垂青史,有人沉默亙古長眠。終究,不過一場過眼云煙,望不見除卻巫山,亦不知相看淚眼。
春耕植谷,秋成刈獲,放牧游歌,采集漁獵,當如此人間天宮燃起戰火,這白山黑水之間古老而又厚重的土地終于再次迎來群雄逐鹿的風沙。
蔚藍的天空一塵不染,如同被水洗過一般,風吹過,卻帶著些干爽,夾雜著草香。石園小徑,綠柳的枝條拂上青石。石墻上陳著布紋瓦,壁上鏤刻著流云蓮花。墻外的空地上,珈洛岱不施脂粉的臉龐上散布著細碎柔和的日光,唇角帶著淡淡的笑,扎布善正在地上啄食著小塊的羊肉,豐滿的羽毛如今反射著熠熠的光輝。珈洛岱聽見聲音回過頭,便見娜古阿一路小跑著過來。她笑笑:“這是怎么了?你要趕著出嫁不成?”
“格格——”娜古阿眉峰微顰,提步上前,這一次卻是沒有急著辯駁,似笑非笑地說,“奴才是不急著出嫁,倒是格格您……”說著傾身上前,珈洛岱也饒有興致的湊上去,卻是聽著聽著唇角的弧度便慢慢消弭,最后成了一臉的漠然。
“我當是什么。他若是來迎親,你再告訴我不遲。否則,與我無關。”說完繼續向地上擲著肉塊,心卻像是被水淹沒了一樣透不過氣來。最后索性將手中裹肉的皮囊整個擲向了扎布善,旋身便走。
娜古阿站在她身后,若有所思,但還是亦步亦趨地跟上去。
自建州歸來,年初布寨便將珈洛岱與布占泰的婚約昭告全境。那時在建州,金臺石探得努爾哈赤那日未能及時回到費阿拉城迎接葉赫諸人并非是去往明廷,而是朝鮮。當時正值朝鮮與倭人開戰,努爾哈赤假稱以兵馬支援朝鮮實則欲借路聯合倭軍滅亡海西女真,幸而朝鮮聽從遼東總兵府李成梁之意未允,扈倫四部才免于一難。因而自建州歸來葉赫便開始四處聯兵,欲先發制人,又正值明廷忙于援助朝鮮平定倭亂,無暇顧及北境,可謂天賜良機。雖行事隱秘,但珈洛岱作為布寨愛女不難得知,葉赫對建州用兵在即。于是這婚事她此刻難以推拒,因為她若搖頭,難免有傷葉赫烏拉和氣,便有可能會動搖一部兵力的支撐,珈洛岱雖受愛于父兄卻并不驕縱,孰輕孰重更是內心通透。可是她仍是難免心有怨氣,她與布占泰初見算不得愉快,那日校場最后一箭更是讓她心生鄙夷。如今娜古阿告知他來了,她竟隱隱生出些敵意來——為什么是他,是別人也好為什么是他?
可是,真的是別人也好嗎?她同一向與她親厚的娜古阿冷眼相對,除了嫌惡,難道就沒有一點點失望嗎?至這一刻,扈倫四部已三部聚齊,卻唯獨哈達未到。她自建州歸來武爾古岱果真已經離開,從她自葉赫啟程開始,她已近一年沒有見過他,不知他好不好。
風輕柔地拂到珈洛岱的臉上,吹動她鬢角的細發。她仰起臉,碧藍如洗的天空有些晃眼,使人泛上淚來——自己的父親為奪權聯合外族害死自己的堂兄,祖母凄涼客死,自己又淪為質子,當時你的心里,該有多苦?面對著誘使堂兄喪命部族淪為附庸的女子,吹起鹿哨的那一刻,你究竟是何等心情?你說自己無能何必遷怒他人,何必將這重擔一肩挑下?你何錯之有?
而此刻葉赫西城的議事殿里,已匯集了葉赫東西二城城主,烏拉、輝發,長白山朱舍里、納殷,蒙古科爾沁、錫伯、卦勒察八部首領,再加上哈達,正是此次出征建州的九部聯軍。
此番聯軍由葉赫主導,扈倫四部為主力,盛極一時的哈達已為葉赫附庸,因聯姻之故葉赫與烏拉之親厚自不必說,輝發于扈倫四部之中一向勢弱,從來隨時而動,現任部長拜音達禮尤其慣于見風使舵,此次葉赫可以在如此短的時間之內糾合九部大軍,正是由于長白山及蒙古諸部看好葉赫可主控整個海西女真之力,掃平建州看似十拿九穩,可從中分得一杯羹。而此刻隨著烏拉貝勒滿泰及布占泰的到來八部聚集,只剩哈達一部,那輝發部長拜音達禮最是個沉不住氣的,又想討好賣乖,因而最先問道:“怎么不見孟格布祿貝勒?他還要我們諸位貝勒都等著他不成?”
回答他的是上首的納林布祿,他回以淺笑,道:“是我告知他不必來,我們既已有共識,不必一定要各部聚在一起起誓才算結盟,欲伐建州,南行必經哈達,若北行葉赫再折返反而有損兵力,因而要孟格布祿貝勒整合兵馬在哈達與我等匯合。”
“貝勒深謀遠慮,我所不及。”拜音達禮干笑兩聲,又將目光投向如今葉赫的準女婿布占泰的身上,恭維道:“初見貝勒,貝勒尚是孩子,轉眼之間,已經這樣氣宇非凡。也怪道滿泰貝勒無刻不以你這個弟弟為傲。”
布占泰此時正看著茶盞中浮起的一枝小茶葉棍不悅,聽拜音達禮這樣說便抬起頭來笑笑:“貝勒過譽。”
扈倫四部之中以輝發國力最弱,拜音達禮此人弒叔奪位,大肆殘殺異黨以致部內怨聲四起,內政混亂更甚從前。如今葉赫聯軍興兵,拜音達禮只想從中瓜分些蠅頭小利,唯恐要輝發身先士卒,于是極盡諂媚之能事,繼續道:“早就聽聞烏拉三貝勒[35]驍勇無比,今日得見,可見所言非虛。”
布占泰并不說話,只是重新端起茶盞輕輕吹著那枚浮在上面的茶葉棍。早就聽聞拜音達禮貪色噬殺,他心中本就不屑,此刻心中想我尚未建立軍功,你如何就知道我驍勇無比?待這次討伐建州我大展身手,你再來恭維我也不遲。
拜音達禮見布占泰不予理會一時尷尬非常,只得轉頭若無其事地同其他人攀談。倒是布占泰一旁的滿泰有些過意不去,將話鋒一轉問納林布祿道,“不知貝勒對行軍一事如何安排?”拜音達禮一聽此言緊張地挺直了背脊,豎著耳朵聽納林布祿如何作答。
納林布祿啜了一口茶,環視眾人道:“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之前借舍妹生產之機我曾委派三弟以探親之名前往建州,諸位不妨先聽聽建州的現況。”
金臺石于是開口,將兩個多月之間在建州探查到的擇要道來,說:“費阿拉城筑城三層,城外有套城,城內有小城,又有蘇克素滸河盤踞山下為天然屏障,東依雞鳴山,西偎煙囪山,宮城在三角河谷的臺地上,可謂據為天險,占盡地利。努爾哈赤訓軍有素,兵種分為環刀軍、鐵錘軍、串赤軍、能射軍四種,統軍皆為心腹大將,主要有其弟穆爾哈奇舒爾哈齊,鈕祜祿·額亦都、覺爾察·安費揚古、瓜爾佳·費英東。額亦都當年十三歲手刃殺害父母仇人,安費揚古從小跟隨努爾哈赤想必不必贅述。而這費英東,當年我們與烏拉共同出兵,錫伯投誠,而費英東卻隨他父親索爾果率蘇完五百戶歸順努爾哈赤,此人驍勇善戰,能拉開十余石的強弓,一直自認與我海西有亡族之仇,必然全力以赴與我軍抗衡。此人如今鎮守葉臣所一帶,與努爾哈赤女婿何和禮所領董額部正形成一道防線,所以,以我們兄弟之見,需引蛇出洞,又不可令其主力匯集,各個擊破為上策。可以兵分三路,先遣一路攻破葉臣所,切斷費英東與何和禮的聯系,同時切斷建州東翼與費阿拉城的聯系,再由另外兩翼夾擊,我們三萬雄師,掃平建州便輕而易舉。”
其余人都暗暗點頭,似是認同。布占泰暗暗思忖片刻,問道:“那不知以貝勒之意,由誰率先出征為妥?”
納林布祿放下手中茶盞,道:“今日請大家齊聚一堂正是為商議此事,不知列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竟是一片靜默,拜音達禮第一個低下頭去。之后雖有人陸續開口,卻盡是推脫之辭,不愿第一個出征之意。納林布祿看了看布寨,又與金臺石對視一眼,金臺石似是無奈付以一笑,納林布祿瞧著他,在他低頭之間不自覺將目光落在他的頸項上,他的頸側露出一塊不慎醒目的淡白,那是已經結成瘢痕的,一道難以褪去的齒痕。
布占泰同拜音達禮等人緩緩行于柳樹下的石子路上,布寨及納林布祿等一眾葉赫東道主相隨其后。天氣炎熱,水邊樹郁之下涼爽。布占泰并不是第一次來葉赫,但這條路卻是第一次走,城墻依附于蔓延的山坡之上,用花崗巖壘砌而成,遠遠望去,東北角和西北角各修筑著一個呈滿杯狀的角樓,池水由城外引來,澄澈靈動,蜿蜒汩流。布占泰沿著水流看上去,粼粼的金光燦然瀲滟,在炎炎夏日如涼風習來。碧水流來的方向,驕陽簇裹之中,他看見那許久未見的人緩緩而來——是珈洛岱。
珈洛岱也望見了這一行人,自是不會因為布占泰在其中便避開。她落落大方地走來,一襲雪青色長裙,外罩鵝黃色無袖短衫,牙白色的假領上繡著水浪紋,嵌著精致的彩絳,三枚耳鉗猶如環珮,粉面含春,步若生蓮。她走上前蹲身見禮,一一問候了父親叔叔及各位兄長,又向眾位部落首領一一拜下。終于拜完她挺身望去,果然不見哈達眾人。
她正自出神,早有人詢問她的身份,布寨撫了撫她的發頂,語氣間不乏驕傲,道:“我的女兒,珈洛岱。”
“原來是名震四方的珈洛岱格格,失敬失敬。”開口的是拜音達禮,說話間竟要向珈洛岱拜下去,珈洛岱急忙閃向一邊避了過去,又福了福,口中說道:“貝勒折煞珈洛岱了。”面上雖是極盡和善,內心卻已頗為不悅——她如何名震四方的呢?從前不知道便罷了,如今知道了,即便不提起也常常如鯁在喉,何況是這樣直接言破。她今天本算不得高興,此刻更是意興闌珊,轉向布寨告辭:“東哥唐突,不知父親與列位在此行至此處,不擾各位長輩,這就告退了。”她說話本客氣謙卑,但在站起的一刻正與金臺石四目相對,竟是生生的拋了個極怨毒的目光,只是極短,不易察覺,只二人知曉。布寨倒是早察覺自從建州歸來珈洛岱同金臺石便生分了許多,卻也從未深究,此刻更是毫無所覺。
珈洛岱又向眾人拜了拜,轉身離開。身后的拜音達禮目不轉睛地望著珈洛岱離開的方向,耳邊一個字也再沒有聽見。而布占泰的眼神則凌厲得簡直有些發寒——從始至終,珈洛岱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在她盈盈下拜問安該抬頭看一眼未來夫君的時候;在布寨說出她的名字,他為這是他的未婚妻引以為傲的時候;在她見禮告辭該羞怯不舍的時候——她都沒有,一眼也沒有。
布占泰手邊的柳枝突然斷裂,綠意盎然,悄聲崩成雪白的犬牙。
成行的碧柳,枝條浮動,千柔百轉,風揚起的剎那,碧絳之后露出女子的臉,她隱匿在柳枝之間,安靜漠然,仿佛變成了傳說中的柳始母[36],沒有人在意她,即使有人不經意撞見,也只以為她是隨納林布祿通行而來,沒有人懷疑,因為她是納林布祿如今的寵妾——哈爾屯。
如同沒有人發現她到來一樣,也沒有人發現她離開。她緩緩踱回東城,回到自己的屋子,從炕琴的里取出一個木匣,拿出一封已泛黃的信箋——那是孟古懷孕之時,寫給納林布祿,勸他暫且偃旗息鼓的家書。
曾是歹商福晉的她,是識字的。如下人一樣的侍妾,也不無好處,因為隨侍左右,可以一眼分辨出,什么可以為己所用。
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成為納林布祿的寵妾的呢?就是從她告訴納林布祿這封信被她和衣服泡在一起扔掉了開始吧?
她注視著手中的紙張,那字跡已經依稀褪色,萬幸還分辨得出,她一字一字地看完,又將它收好,那木匣中還有些零星的紙卷,盡是殘品,有的被火燒得只剩一角,有的則是撕毀后重新拼接,有信件,有布防圖,有地圖……她將這些東西重新放回炕琴中的夾層,然后望向窗外——就快了,貝勒,我就快要為你報仇了。
夜幕低垂,籠罩在山川河谷,月光伴著靜默的風,攜著蟲鳴透進窗欞。娜古阿親自將餐桌上的碗碟撤下,出了內屋再由外面的婢女接手,又接了茶水奉到珈洛岱面前,道:“格格喝口茶。”
她知道她這一整天心里不痛快,偏生這不痛快她不便言明,便只能盡力讓她得以紓解。
珈洛岱接過那盞茶來,嗅了一嗅,老火氣頗重,水色也渾濁晦暗,不免又減了興致,嘆息道:“倭人侵朝,上國忙著援兵,連馬市上販得茶葉都不如從前了。”
娜古阿不禁發笑:“若不是忙于援朝,上國必然會加以干涉,此次我們也不敢對建州大舉用兵啊。”她也嗅了嗅那茶味,笑笑道:“果然不好。這大概就是先人為何都欲入主中原吧。若南方都是我們女真人的天下,莫說這茶葉,那些好看的布匹錦緞也是要多少有多少的。聽說,南人冬天是不著皮毛的,而是皆縫制棉衣,奴才倒是好奇得很,那地上長出來的東西,會比皮裘更暖和嗎?”
珈洛岱望著她不禁笑出了聲,說:“了不得了娜古阿,我竟然不知你有這等志向,我該告訴阿瑪,讓你典兵。你一向不都是只愿四平八穩好好過活的嗎?何時竟動起了這些心思?這都是些男兒家才心心念念的……”她故意板起臉來,“娜古阿,你跪下,我要審你,你可是背著我認得什么人了?”
娜古阿本來就是個一板一眼面子薄的人,一聽珈洛岱這么說登時急得滿臉通紅,跳著腳道:“我一心一意給格格解悶,格格倒來給我難堪了!”
珈洛岱見狀笑得更甚,但不忍心再打趣她,好不容易才斂了笑意,卻顯出些惆悵來說:“女真如今各部據地稱雄,還說什么入主中原,總要先統一了女真再說其他。不然,你以為我為什么會忍下布占泰這門婚事。”她似是不愿多說,直接顧左右言他道,“而且南人有什么好?我頂不喜歡他們,想想李成梁設市圈計陰害祖父和叔祖,我這肚子里就憋著火。人越是過得安逸,心越壞。”
珈洛岱只顧著說話也忘了喝茶,卻聽外面的婢女說之前放出去的傳書鴿回來了。珈洛岱登時站了起來,親自出去檢查鴿足,果然見上面綁著信箋,那笑就怎么也掩不住,解了回房來讀,竟是沒看見娜古阿在一旁一臉憂忡。她的信給了誰,這回信又來自于誰,不言自明。
珈洛岱仔細讀著,卻是越讀臉越垮,那信箋本不長,她卻反反復復讀了多遍,像是不相信來信的人只說了這些一般——那短短的字條上只開頭說了幾句寒暄之語,也只是諸如“別后既近一歲,謹祝安健”之類,之后便是簡要詢問她葉赫如何布兵之事,再無其他。
珈洛岱竟覺得有些無所適從,若是武爾古岱沒有同樣的心思,她如何開得了口拒婚呢?本來想直接將那字條付之一炬,到底還是沒忍心收在了匣封里。她也沒了心思,揮了揮手說:“茶撤了吧,不想喝了。”
入夜珈洛岱輾轉難眠,娜古阿卻是睡得極香甜,隔著一扇門尚可聽到粗重的呼吸聲。珈洛岱便伴著娜古阿的呼吸之聲躺在被子里,握著武爾古岱之前送個他的鹿哨思緒萬千,想起布占泰又是一陣氣悶,如此反反復復,竟一點睡意也沒有。也不知什么時候終于朦朦朧朧有些倦了,模糊的夢意圍繞上來,像是廊下的狗兒烈日之中散熱的喘息,又像是遠方的海潮自遠方滾滾而來。珈洛岱突然意識到這并不是夢,因為已經有溫熱的氣息撲到頸后,一只大手探進被中。
珈洛岱睜開眼,一手探向枕下摸出下面的匕首來回身便刺——她自從在建州被刺險些丟了性命夜里一向警醒,日日習武身手較當日可謂異常敏捷,身邊更是時時藏著兵器。那鋒刃直抵來人喉頭,她開口便已是歇斯底里:“叔叔是想要怎樣?當日我身在建州,身為建州格格烏拉未來的福晉可以成為葉赫興兵最好的借口,我無話可說。如今出兵在即,叔叔作何解釋定要取我性命!”她話已出口才發現眼前的人并不是自己所熟悉之人,門開著,他是一路走進來的,月光涌入,映在面前人漲紅的臉上,這人他白天見過——是拜音達禮。
拜音達禮顯然是沒有料到她竟然會突然張開眼睛頗為緊張,本能按住珈洛岱執刀的手臂,珈洛岱與他僵持,向外喚道:“娜古阿!娜古阿!”
拜音達禮這時卻笑了,直起身子涎著臉:“格格不必叫了,你這整個院子里的水都被我下了藥,沒人會聽見。格格莫怕,我并無惡意,只是欽慕你。”
珈洛岱一怔,這才想起那直接讓娜古阿撤掉的茶水。也難怪娜古阿今天睡得這樣沉,拜音達禮竟可以一路進入暢通無阻,此刻這院中,怕是只有她一人醒著。她這閃神間拜音達禮忽然奪了她手中的匕首向她撲來,口中道:“今日一見格格實在令我難忘,你那夫婿令人討厭,不如跟了我。”
珈洛岱翻身避過,用力太猛直接跌到地上,背后胛骨被磕得生疼,她的手勾在檀木桌上,指尖觸到利刃的滑涼。
拜音達禮也追過來,但剛走了一步便停住——他的喉頭便是刃鋒,這次是一把長刀,映著月光,鋒利寒冷,分外刺眼。他是如何也想不到,一個姑娘的閨房,竟是處處藏著兵刃。他試探著向前走了一小步,帶著些怯懦的小心:“格格這是做什么?何必如此?”
“貝勒退后!”珈洛岱舉著刀手臂繃得筆直,唇齒間帶著些咬牙切齒的味道,“貝勒自重!”
拜音達禮有些躊躇起來,心下難免忐忑,可見珈洛岱記得他是誰。他之所以想要行下藥這樣的猥瑣之事,不過是想如今葉赫人來客往紛雜,自己得了便宜葉赫也無從追查。偏珈洛岱陰差陽錯并未昏迷,他當下也有些后悔自己色迷心竅,但美人在前不一親芳澤實在不甘。本來存著些僥幸想日間人多,她未必記得,偏也落空。事已至此,沒有了退路,她一個未出嫁的女子這種事情總不能大肆聲張,所以只有得手才反而有一線生機。這樣想著心下一橫竟有些不管不顧直接撲上去撕扯珈洛岱。
珈洛岱沒有料想他會突然用強,女孩子力氣本就不大,縱是敏捷也難敵上過沙場的男人,漸漸的就落了下風,拜音達禮掩了她的口,便去扯她的褻衣,她心里生出絕望來手仍去摸剛剛掉落的刀,恨不得就此和拜音達禮同歸于盡。就在觸到刀柄的時候眼前忽然一閃,帶著冷風,拜音達禮大叫一聲捂住頭,已經有血自他的指縫流出,一枝金箭釘在旁邊的鏤花木柜上,箭尾還有微微的震顫。顯然射箭之人并非想要他性命,只是警告,因而那箭只是擦過他的頭皮。
珈洛岱趁此機會立刻脫身,對著窗外一聲長哨,拜音達禮頓覺不妙,剛剛想追上去一團黑影便迎面撲來,迫使他閉上了眼睛,額角上一陣撕扯般的劇痛,緊接著腥熱模糊了他的眼。他完全張不開眼睛,正茫然無措只覺脖子被死死卡住跌靠在木柜上,利刃直抵咽喉,深上一寸他便斃命。他此刻已然不敢再窮兇極惡,只得求饒:“格格三思!如今大軍出征在即,我若死在這里,難免影響聯軍,格格要為要為大局著想,不可妄動啊!”
那刀刃并沒有刺進他的咽喉,卻也沒有松弛半分。拜音達禮六神無主,但此刻珈洛岱未取他性命像是已有動搖只得繼續告饒:“是我糊涂,格格息怒。我若死在這里格格到底不好交代,格格好好想想,為了我這等鼠輩真的值得嗎?”
珈洛岱不禁冷笑,拜音達禮此刻已經稍稍能夠視物,隱約之中看到她面上的鄙夷,她滿目血紅,面部幾乎扭曲,有些微微顫抖,咬著牙說:“我不好交代?殺了你毀尸滅跡就好有何不好交代?我勸貝勒不要動,否則我手一抖,這刀,大概就要刺進你的喉管了。我是不是忘了說,這刀是我幼時無意間幫父親除了其他部落奸細時父親送我的,父親也是用這把刀,結果了那幾個宵小的性命,我勸你當心,這刀上,不在乎多沾上一個人的血。你剛剛暗殺了七個叔父謀得部長之位,又處死一眾異黨,輝發有多少人巴不得你死你該知道。你這一死,別提有人為你報仇,你的妻小會如何,想必你也是清楚的。”她將刀向前逼了一分,再度冷笑一聲,說,“不過你有一句話倒還有幾分道理,九部之師出征在即,你若此刻在葉赫有個長短,的確是于軍心不利。”
拜音達禮聽聞急迫點頭,珈洛岱的刀再次向前逼近一分,已經刺破了他喉心的皮膚,她輕輕一笑:“我身為葉赫西城長女,是該為父親分憂的。我會放你,也暫且不會追究。但你最好向天神祝禱你死在戰場上,否則我一定會找你一雪前恥。現在,請你無聲無息地,立刻出去。驚動了哪怕一個人,你是什么下場,你該比我清楚。”
拜音達禮只覺頸上一松,擺脫了束縛不由咳了一聲,又急忙掩住,他仍不甘心,但是此刻慶幸多過其他,跌跌撞撞又躡手躡腳地跑了出去。
珈洛岱眼看著他消失在門口,終于咬著牙舒出一口氣來。她拔下那支金箭,無力地坐到地上。窗外,除了月光,空無一人,萬籟俱寂。而扎布善忽閃著炯爍的眼,爪上還帶著血痕,停在她的腳邊。
夜,依舊冗長,仿佛剛剛降臨,不知何時,黎明才會破曉。
霧靄浸濕了枝頭碧綠的枝葉,青翠欲滴,鳥鳴聲聲傳來。漸漸暈透的晨光,柔和而岑寂,靜空淡藍漸漸暈染開來,一片悠遠。
珈洛岱的院子里,青石路和魚鱗瓦還是濕漉漉的,窗欞已經打開,一聲驚呼劃破了這清晨的寂靜,一只燕子驚得從梁間飛起啼囀著消失在遠處。
齊布琛四下張望著,似乎生怕附近有人聽了去臉上滿是驚慌壓低了聲色問:“這可是真的?”
珈洛岱不由苦笑,似是寬慰又似是譏諷說:“我何苦騙你,什么好事?”
娜古阿在側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是奴才的錯,是奴才的錯,被人下了藥也不知道,害格格受驚,還險些釀成大錯。”
珈洛岱如今沉靜異常,不禁笑了起來,說:“你這一會兒跪了三次了,起來吧,我并沒有怪你。”
“他也太荒唐,這畢竟是在葉赫,你又是布寨哥哥的掌上明珠,他怎么敢……”
珈洛岱啜了口茶:“這人難成氣候,色膽包天又莽撞至極,扈倫四部中一部之首竟是這等人,我簡直引以為恥。”
“那……你可打算告訴布寨哥哥?”
珈洛岱搖了搖頭,沒有片刻猶豫,想是早已思慮清楚,說:“不會。”
齊布琛似是松了一口氣,贊同地點頭:“我也正要這樣勸你。那人極是兇殘,告訴布寨哥哥,萬一惹惱了他,讓他起了殺念可怎么辦?好在你并沒有真的……我們女兒家,終究斗不過男子,也只好吃了這啞巴虧。無論如何,保住性命最重要。”
“他沒那個膽子。”珈洛岱卻是笑了,“你看他在輝發殘害叔父清洗異黨,那不過是王機褚那幾個兒子更不像話,連這個草包孫子也不如罷了。你只看他竟然在葉赫貿然對我用強就知道了。我不打算告知父親并不是因為怕他,而是如今九部之師出戰在即,父親和叔叔為了鞏固聯盟決計不會和他翻臉,父親即使再生氣,為了顧全大局,也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屆時為難了父親,又讓自己難堪而已。”
“是這個道理。”齊布琛嘆息一聲,“如今也只好這樣。不過,那射箭救你的人是誰?”
珈洛岱搖頭,面色極凝重,連聲音也跟著變得低沉起來:“我也不知道。這也是我心下煩憂之事,這人就在我門外,又不肯露面,一定不是哥哥。那他在我門外,究竟想做什么?”
布寨和納林布祿坐在議事殿鋪著涼席的藤椅上,邊輕擊額角便煽動手中的蒲扇,艷陽已經升高,灑在殿外的石階上,金燦燦的一整片。
“若是還沒有部落愿率先出征,就不如使出些雷霆手段,哥哥以為呢?”他話語雖客氣,但心里卻知道,布寨對他的決定向來沒什么異議,布寨的回答一定會是,“你做主就好。”
而布寨的回答,果不其然。
說話間幾個隨侍引著布占泰拜音達禮等人入殿。拜音達禮畏畏縮縮地埋著頭,始終不敢與人對視,而越是這樣,反而越讓人留意到他額角與腮邊的血棱子。
布寨見狀不禁驚呼一聲:“貝勒這是怎么了?”
拜音達禮邊入座邊扯著腮邊的肉勉強笑著:“被貓抓了……被貓抓了……突然撲過來沒防備……”他自知這說辭略顯拙劣,那鷹爪的抓痕極深,自然不是被野貓抓傷,只求眾人當他是外出游獵吃了暗虧礙于顏面撒謊,不要深究就好。
布寨和納林布祿雖有些狐疑但也不好細問便都揭過不提。納林布祿照舊以海西盟主之姿正色道:“昨日,列位皆有考量不可出征,不知今日……”
不待說完角落里突然傳出了一聲疑問:“唔?”發聲的是布占泰,他滿面疑惑,道,“拜音達禮貝勒你還沒有同納林布祿貝勒說?”
此言一出拜音達禮也抬起頭,滿面詫異,布占泰笑盈盈地看著他,纖長的中指描畫著旁邊案機上的杯盞緣口繼續說:“難不成是改了主意?”他不再看拜音達禮只是對布寨和納林布祿說道:“二位貝勒有所不知,貝勒昨日便想要同二位貝勒請纓出戰,因為去見二位貝勒的路上被貓抓了才不得不回返。當時正遇上珈洛岱格格,還是珈洛岱格格遣人送了貝勒回去。若不是珈洛岱格格說起,我也不知道呢……”他停了停,“我是否冒失了?貝勒,可是不愿意了?”
拜音達禮聽布占泰提及珈洛岱已經立刻倉皇起來,只當是珈洛岱去向未來夫婿告狀,布占泰才會如此報復于他,哪里還敢否認,立刻訕笑著說:“怎會怎會,只是昨日實在狼狽,才想今日再同二位貝勒商議。”
“既是如此,昨日為何不見貝勒愿往?”納林布祿似是有些懷疑問道。
拜音達禮即刻又不知如何是好起來,倒是布占泰氣定神閑,說:“貝勒同珈洛岱想到一處去了,珈洛岱昨日也這么問了拜音達禮貝勒,珈洛岱說起此事覺得甚是可笑,連我也這么覺得。珈洛岱同我說,遇到拜音達禮貝勒問起原委,貝勒居然說輝發小國,不敢貿然請命,搶了風頭。”他大笑幾聲,煞有介事地回望拜音達禮,“對了,珈洛岱對于貝勒傷勢甚為關切,貝勒一定要好好將養。”
拜音達禮連聲稱是,與布占泰對視一瞬額上立刻滲出汗來。納林布祿自然不信二人這一番說辭,但只要有人愿意領兵打這頭陣,原因究竟為何,他并不在意。
珈洛岱的指尖被榛子殼劃出道口子來,一大顆血珠子滴落在身下的羊絨毯上,她抬起頭看娜古阿:“千真萬確?”
娜古阿忙著尋藥去纏她的傷指,卻也沒忘了答她:“千真萬確。納林布祿貝勒覺得事有蹊蹺,特地打發人來問。但看上去不是想要深究的樣子,大概也怕真追問出個什么不好收場,所以奴才搪塞了幾句便應付過去了。奴才細問了當時情形,一字不差的。”
“那……”珈洛岱看向衣櫥上的箭痕,“是他?”
成行的碧柳之下,齊布琛斜靠在一塊巨大的青石上,將手中的餌料撒向水中,成群的游魚浮上來,啃食食物時發出鼠齒噬木樣的聲響。金燦燦的陽光映在水面波光粼粼,與齊布琛一毫之隔又涇渭分明,顯出一番安靜恬適來。塘中的魚越聚越多卻突然間一哄而散,齊布琛回頭,便看見珈洛岱拂開柳枝在她身旁坐下。齊布琛微微一笑:“怎么這個時候過來了?”
若是平時,想來珈洛岱會逗趣回一句“來討晚飯吃”,但此刻珈洛岱有些發懶似的,自她手中分了些餌料,說:“來和你解解悶。”齊布琛因而知道她心里不甚痛快,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拜音達禮之事,正想要詢問卻見珈洛岱也想說話,卻在開口時生生頓住,她望著齊布琛身后,冷聲一笑,然后緩緩地說:“居然這么快,就在這兒碰上了……”話音未落便重新轉向池塘,安安靜靜地喂起魚來,面上的神情也同池塘一樣沒了波瀾。
齊布琛回頭,便見布占泰一身石青色長袍立于小徑上,正緩緩而來。
布占泰走得極慢,與他同行的是他的堂叔興尼牙,那興尼牙邊走邊試圖勸服他,道:“貝勒有意磨練你,此次用兵之事皆由你做主不置一言。你且聽我的勸,如今我們才與葉赫締盟,總要顯出些勠力同心的誠意來,此番出征,還是由烏拉一并同行為好,可不要讓這表功的機會旁落。”
布占泰心中冷哼,心想此次九部聯軍以葉赫為首,扈倫四部為主力,三路兵力自是都要有海西女真的力量,納林布祿早令哈達候命,這身先士卒必是已有哈達無疑,如今再添輝發,烏拉再加入實是沒有必要,所以說是由烏拉同行不如說是想要由烏拉替換輝發。這興尼牙自恃祖上助烏拉建國有功向來有僭越之嫌,布占泰兩兄弟雖然對他一向禮讓三分但早已心生不滿。他與葉赫向來親厚,所聘娶的嫡福晉也是葉赫宗族之女,此后親厚更甚從前。與葉赫一應往來一向由此人斡旋,一則方便協商,二則彰顯對葉赫尊重,既是對他賦予重任也是對他的拉攏。但布占泰早對他對于葉赫極盡諂媚的吃里扒外行徑心生嫌惡,此刻面上淡淡,道:“輝發主動請纓,我何苦搶人家風頭。”
他是在這個時候看見珈洛岱的,路邊的西府海棠開得正盛,如同火紅的流云,興尼牙還想要說什么,布占泰已經彎下腰去撫弄那傘狀的花瓣,笑道:“這花開得真好,像是美人的臉。”
布占泰仍是不緊不慢地走著,像是沒有看見珈洛岱一般,心想她總要來見禮的,自己不急于一時。可是直到他已距珈洛岱只有數尺,珈洛岱的心思還是仿佛只在喂魚上,如昨天一樣,連一個眼神都未給他。布占泰想上前說話,又覺得臉面上過不去。待要直接走開,又心有不甘。躊躇了許久,還是向著池邊走去,心想她終究還是要先開口的。
然而,珈洛岱還是沒有,反而是齊布琛見他走來起身做福。齊布琛已經開口說話,珈洛岱自然不好還裝作看不見。她懶懶起身,面向布占泰,身子向下蹲了蹲。
布占泰見珈洛岱眼中全然沒有他所期望的情緒,沒有欣喜,也沒有赧然,心下大為不悅,似笑非笑說:“格格身為葉赫長女格格,禮數怎會如此怠慢?”
珈洛岱莞爾一笑:“貝勒今日方知我無禮?那下次要記得,千萬不要巴巴的過來了。”
布占泰強忍著胸腔里的怒火勉強笑了笑:“格格這般冷言冷語,讓人看著倒像是對我心存不滿。我與格格一向恪守禮數,這樣一來倒像是私交甚多,何苦落人話柄,冤了本貝勒事小,累及格格清譽豈不糟糕?”
珈洛岱不怒反笑:“清譽?我一個姑娘家尚未顧及到這一層,貝勒急什么?知道的是貝勒為我著想,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這清譽已毀,貝勒做賊心虛,急著撇清關系呢。”
布占泰心下一緊,臉上也有些發白,心道她難道是知道了什么?便令興尼牙先回去,又對珈洛岱道:“我們另找一處,不要當著外人。”
齊布琛本來心思細膩,但珈洛岱極少這樣言辭苛刻,她心下擔心,兩人又自**好她便不曾多想,布占泰此言一出她有如冰水注頭,又是羞又是惱,心想可不是,她自己自覺同珈洛岱親密無間,可那二人將來是要成婚的,于那二人而言自己可不是外人么?早在布占泰走來之時自己就該識趣避開的,偏要等人家說到這步田地。這么想著連告辭都忘了轉身便要離開,卻被珈洛岱喚住,回頭再看珈洛岱的神情,非怒非嗔,一派從容隨意,說:“姑姑,我同外人說話你撇下我做什么?外人分不清親疏遠近我們分得清的。”
布占泰的臉已經鐵青,冷笑著說:“很好,很好。”他連說了兩個很好,也顧不得一貫自持的喜怒不形于色握了珈洛岱的手腕便走,卻被珈洛岱一把掙開,這珈洛岱看上去雖算不得纖弱可也算不得強壯,想不到力氣倒是有一把。齊布琛哪里還留得住,早已經避得老遠留她二人。一邊走還一邊在心里怨怪自己,可是反復一想又萬分委屈——心想東哥這是利用我和布占泰置氣呢,不是真的護著我親近我,更沒有想過我是否為難——心里這樣想著,眼中已經滾下淚來。
布占泰眼見齊布琛躲開便也不再動珈洛岱,只是說:“格格似乎話里有話,不妨直說。”
珈洛岱躲得雖麻利但面上還是之前的無謂態度,說:“我話里有什么無關緊要,倒是貝勒有貴重東西在我那里,今日未曾想會遇見貝勒,所以沒有帶在身上,明日我讓丫頭送去。”
布占泰此刻已經明了,她果然已經知道。他深吸一口氣,說:“你知道是我,為何不直接找我?還是……今日是有意等我來發這頓脾氣?”說到此處他倒有些高興起來,心想自己剛剛怎么就沒想到這一層,白白和她計較。
珈洛岱啟唇微微一笑:“等你?找你?什么大不了事,哪里有這個必要?”她眉目間的云淡風輕讓她看起來遙不可及,她轉過身,餌料像花粉一樣撒向池面,繼續說,“貝勒不過是救我于淫魔之手又不求答謝,又借我之名向輝發發難,既讓我做了惡人,又鉗制住輝發部主讓他不得不出戰,既保住了烏拉子弟,又給人以我與你私下過從甚密之感。這一箭多雕,貝勒的心計,珈洛岱佩服之極。”
“你這是什么話?”布占泰的臉騰的有些漲紅,去牽珈洛岱的袖口,“讓拜音達禮去打這無人愿意沒有把握的頭陣我確有私心不假,但這私心也只是他膽敢對你心存邪念,再無其他!”
珈洛岱猛的轉過頭來,一并甩掉了她袖上布占泰的手。布占泰終于看見她不再是一派無謂而顯露出了一絲怒氣,她所扔下的最后一把餌料在池塘中濺起一小片水花,如同珈洛岱此刻終于出現波瀾的聲色,她冷笑一聲,說:“貝勒把話說得這么冠冕堂皇就有些卑鄙了。若說你有挾怨報復的心思的確不無可能,畢竟我與你的婚約人盡皆知,拜音達禮對我心懷不軌也是對你的藐視。但若說再無其他,貝勒未免將我當做了傻子。我若信了這話,不但愚蠢而且可笑!貝勒若僅有此一慮怒不可遏,當時就一箭射死他了!”
布占泰一頓,繼而發狂樣的咬牙道:“你以為我不想!可是我一旦射死他,尸體你要如何處置?她死在你的房里你的名聲怎么辦?我如此待你竟換你這樣冤枉于我?”
珈洛岱忍不住笑起來:“貝勒真是好口才。但貝勒自負聰明,也不該將天下的人都當做蠢材。你若當時殺了他,這一部貝勒死在葉赫,我父親與叔叔定會徹查。你那鑄箭之材皆為上品,并非人人得有,不必大費周章便可查到你的頭上。到時你不但殺了一部之長,還被人知曉你夜半三更流連于未出嫁的女子房外,誠然,你我有婚約,他人可以以為你我行不軌之事,但終究這行徑也與拜音達禮無異,還會被人說成是殺人滅口,你一向自詡清高,哪里忍得這樣的名頭落在你頭上?也因為這樣,你才不直言你就是窗外射箭之人,而假說是我告訴了你去威逼拜音達禮出兵。”珈洛岱的眼神突然變得兇狠冰冷,重重地說,“我猜,當時若是我沒有借你那一箭之機喚出扎布善傷拜音達禮,你也不會再有所動作了吧?最多事后退婚或是忍下,也不會讓自己暴露名聲受損。我既心知肚明,貝勒也不要再與我爭這一時口舌,實在是乏味得很,也折了貝勒的身份。藐視他人,本就是自侮。”
珈洛岱轉過身,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背對著布占泰說:“還有一件事,雖是我自己的事與他人無關,但到底因為父親我與你尚有婚約,同你說一聲也未為不可,這婚事,我不答應,一直如此。待此次南伐歸來父親不再分心我會同他講明,你若是覺得難堪,你去退婚更好,你在意的那些,正是我全然不放在心上的,如此一來于你于我都好。”
布占泰看著珈洛岱的背影,像是渾身的血脈都生出尖利的倒刺逆行,全部涌上頭頂,他沉默片刻,青筋暴起一個箭步上前扯過珈洛岱用一只手狠狠扼住她的頸項。珈洛岱這樣看著他才發現,他眼神兇如猛獸,連眼角的皮膚都在不停地跳動,已是落日漸涼之時,他額頭上竟滲滿了細密的汗珠。
珈洛岱這樣被他扼著不得不仰起臉,因為呼吸不暢臉有些微微的漲紅,而眼神卻沒有一絲畏懼或妥協。
娜古阿在遠處守著。眼見這情形尖叫著撲上去:“貝勒這是在做什么,快放手!”此處沒有別人,這等形狀也不好聲張,她只能跪下,一邊曳著布占泰的袍角一邊磕頭,“貝勒息怒,貝勒請放手,貝勒息怒。”
夕陽如同著了火一樣,四處流濺。
珈洛岱卻笑了,她被掐著喉嚨聲音嘶啞,卻是一派倨傲神態,艱難地發聲說:“你扼死我,這尸骨也不會贈與你。靈牌上,也不會冠上你的名字。”
布占泰看著珈洛岱的眼睛卻再也用不了力,心知強硬手腕只會適得其反,這女子根本不是鐵血可以輕易征服的,可要他低聲下氣去討好,他也是萬萬做不到的,到最后竟也笑起來,手指從珈洛岱的頸上收回,松開來垂下。但只一瞬又突然雙手掐住珈洛岱的肩膀將她按到一旁的樹上,他冷哼一聲,道:“這可由不得你。我的福晉,你做定了,休想反悔!”
珈洛岱拂開布占泰的手臂,又恢復成布占泰見慣了的那無謂的樣子,臉上掛著笑,從容轉身。
池塘蕩起點點漣漪,路過的腳步不曾留下絲毫痕跡,如同從未來過。布占泰足下用力,一塊石頭沖向水中,高濺起水花,像是燦爛奪目的流銀。
那最后一句話他聽得清楚——“我從未答應,何來反悔。”
夜晚,納林布祿正在同布寨商討行軍之事,簾子突然被打起,納林布祿警惕,收了手中的圖紙道:“誰?”
布寨抬頭,卻見來人是如今正得盛寵的納林布祿寵妾哈爾屯,她手中端著托盤,語氣謙卑,面上卻仍有些無禮,說:“我做了解暑湯……是奴才不曉事,湯奴才放在這里,這就退下。”
納林布祿有些欲言又止,終于是在哈爾屯轉身的一刻喚住她:“不妨,難得你有心,我也累了,你在這兒吧。”布寨不是看不出,納林布祿似是極不愿這身份低微的女子生氣,甚至是有些懼怕她會一時氣惱便不理會他。
而此刻哈爾屯雖是回過頭來,卻仍舊是不說話,只是用手指輕輕撫著發髻,然后突然,抬頭對著納林布祿,淺淺一笑。
她雖然已不復從前冷若冰霜,卻仍舊若即若離,笑容更是少見。而司空見慣的東西,從不會讓人著迷,曇花一現而又出其不意,才會讓人如癡如醉欲罷不能。比如,那不甚有喜怒的臉上,忽然綻出一抹笑容。
納林布祿心神蕩漾,猛的將她扯入懷中。
布寨早已識趣的退出去,只是并未立刻離開,他仰著頭,看著天上的明月——那女人神似另一個女人,他并不是不曾察覺。
而屋內,哈爾屯伏在納林布祿的胸口,手指描畫著他的衣襟,納林布祿并看不見她的神情,否則他會看到,那眼神早已沒了笑意,像是要噬血噬魂的鬼魅一般,直直地望著空無一物的前方——你是否認為是千年鐵樹開了花呢?你又是否以為會如這般征服一個女人一般會征服沙場呢?女人于你是玩物吧?你不知道,最怕不過溫柔刀,刀刀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