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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塵俗而起

  • 碾塵成妝
  • 寂緒
  • 11007字
  • 2020-11-10 17:30:28

清晨的天際褪去朝霞,晨曦中帶著些潮濕和泥土清新的香味,鳥鳴透過依稀殘存的霧靄,啼鳴包裹著瓦礫與枝葉間凝著的露珠,靜謐的葉赫城,恢弘而莊嚴,阿哈在各個園子中間穿梭忙碌,炊煙早已裊裊升起,練兵場的操練之聲嘹亮悠長。

珈洛岱對鏡梳妝,一頭墨瀑似的長發(fā)在娜古阿手中編結(jié)成辮,紅色與青黛色的絲線穿繞在辮骨中,上面綴著瑩白的珍珠,愈顯得黑者更黑,白者更白。珈洛岱瞬了眼那尚剩余在妝奩中的雪白珍珠,似是想起什么,問道:“這珍珠打哪來得?”

東海珍珠一向由烏拉入明貢市,這等成色,怕是除了烏拉不必做第二想,果然,娜古阿開口,帶著些許小心翼翼的意味:“是烏拉所贈。”緊接著又說,“倒也不單是給格格的,各處都有的。”

“出手倒是闊綽。”珈洛岱輕嗤一聲,自知曉許婚之事便有些意興闌珊,現(xiàn)在看了那東珠更是生厭,索性直接撥過發(fā)辮拆了一枚,道:“卸了吧,累贅得很。”

娜古阿待要說什么,又不知說什么,少不得依言將剛剛綴好的東珠又一顆一顆卸掉。珈洛岱卻似又想起什么,發(fā)了半晌的呆,然后說:“你去瞧瞧積攢下的東西,撿著些上等又不惹眼的來。”

娜古阿似已猜出珈洛岱的心思,但仍是試探著問:“格格要送誰?是男是女?奴才也好揀擇。”

珈洛岱卻是坦蕩,直接道:“我給小三哥,所以釵環(huán)脂粉的自然是不要了。”

娜古阿停了停,似是有萬千憂忡,最后應(yīng)了聲:“是。”

婢女捧著箱篋,珈洛岱出了門去,不想正巧在門口遇上武爾古岱,珈洛岱不曾想到他會來,迎上去,這一次并未施禮,武爾古岱停居葉赫數(shù)月,又有之前相助之誼,二人可謂十分熟稔,私下并不那么拘禮。陽光均勻地鋪陳,一片金燦輝煌,珈洛岱看著眼前的人,身影和墻壁拓在地上的影連在一起,她微笑:“可巧你來了,我正要去找你。”

武爾古岱揚揚眉:“這樣早?格格有事?”

珈洛岱揮揮手讓婢女將箱篋奉上,笑容依舊明媚動人:“昨日不勝感激。”

武爾古岱卻是突然笑了:“怎么會這樣巧,我也是來送禮的。只是……相較之下,可就寒酸太多。”

珈洛岱顰了眉,這話說得讓人不悅,好在武爾古岱依舊笑意深濃,似乎只是開了個玩笑,他將手中的東西交到珈洛岱手中,道:“都是自己做的小玩意,還請格格笑納。”

珈洛岱垂首看去,一個自制的鷹架,一枚樺皮鹿哨。鷹架上雕著鳳尾紋,同她的名字相得益彰。鹿哨上雕著鷹首,簡單卻不失精致。

武爾古岱繼續(xù)說:“捕獲扎布善之日是我收了它的羽翼,除去你和娜古阿,它倒是只認我,這是我送它的。至于鹿哨,我聽聞過些日子是你生辰,我身在異鄉(xiāng)沒有什么可送你的,他日你有興致,一起去哨鹿吧。”

他提起身在異鄉(xiāng),毫無避忌,卻不見凄惻與怨懟,竟似是冰釋前嫌的意思。珈洛岱總是不愿同他轉(zhuǎn)彎抹角的,她抬首,直接問出:“你那日見過二叔,心中甚惱,怎么突然,又不生氣了?”

武爾古岱搖搖頭,他也是在昨日見過哈爾屯之后突然了悟,才來找她。他說:“是我自己無能,何以遷怒他人。”她幫過他那許多,并無半分對他不起,他想起連日自己種種行徑,總是覺得羞愧得很。

珈洛岱看著他,他即使是怨,也是人之常情的,可是他這般磊落的認錯,她突然心中又安慰又疼痛,只是不肯讓他看了出來,于是笑意滿滿,一掌擊向他的掌心:“那一言為定,可不許食言。”

正說著身后猝然傳來聲音:“這樣早,你這里倒是熱鬧。”

珈洛岱回頭,便看見父親踏著石板路而來,披一身日輝,載一身霞光。

布寨帶珈洛岱來到東城馬場,眼前盡是前日蒙古贈與的上等極品,這些,本是要用做軍馬的,但是布寨言明,任珈洛岱挑選。同剛剛武爾古岱一樣,說是要送她做生辰的賀禮。珈洛岱醉心弓馬,但若論挑馬其實并不在行,恰巧武爾古岱在,便邀武爾古岱一同前往,到了馬場跟前她悄悄向武爾古岱道:“你一定要為我挑一匹好馬,這次,我定會保護好它。”

對于前日寶駒被毒殺,她不是不痛心的,葉赫尚有外客,她不愿因自己的私事鬧得人仰馬翻,她也不必別人懂,于她而言,心痛,有她一人也足夠。可是這心境,她卻突然想要告知武爾古岱。武爾古岱也并非不知她之前是對歹商那匹馬付了心思的,她并無錯,甚至算得上無辜,她所背負的那所謂的罪孽,若細論起來,同她毫無干系。此刻她這樣認真地同他說這句話,他了然于胸,對她笑笑,點頭應(yīng)允。

她笑得明媚,縱是武爾古岱不曉情事,此刻也覺得,她笑得是十分好看的。她說:“賀禮何須鋪張,心意最重要。等下,便勞你費心了。”

這馬場實是圈占了一整塊草地將馬匹放養(yǎng),待到日落再由馬倌趕回。所以此刻大群的馬匹正優(yōu)哉游哉地在草地上進食,珈洛岱邊走邊看,很快出了一身細汗。武爾古岱凝神一一看去,其實都是不可多得的良駒,任是挑出哪一匹來都是上品,但也總有些小瑕疵,且現(xiàn)下,是要尋一匹適宜珈洛岱的。一行人正看著,一側(cè)奔出一大一小兩匹馬來,不難看出是母馬正帶著小馬駒。碧藍如洗的天空下,馬蹄聲聲,那鬃毛迎風飄動,縱意馳騁,一派快意逍遙。武爾古岱看去,那馬駒尚小,體型不大,四蹄穩(wěn)健,馬頭高昂雄俊,面部瘦削,耳朵短小,鼻眼卻大得驚人。武爾古岱的眼角盈上笑意,以掌風控聲吹了聲悠揚的哨音,那兩匹馬漸漸停下來,向著珈洛岱和武爾古岱走來。武爾古岱上去拍了拍那馬駒的馬鬃,對珈洛岱說:“你瞧瞧它。”

珈洛岱顰了顰眉:“這么小?”似是有些疑惑。

武爾古岱聞言解釋:“耳小靈敏,且善解人意;鼻大肺大,益于奔跑;眼大心大,不易受驚。我看它眼肉,性子并不兇惡,剛剛哨聲響起它不急躁,可見性子的確溫和。小是小了些,但以你現(xiàn)今年歲,挑一匹幼馬相伴,好過壯馬。它同你一道成長你便是這馬一生的不二忠主,這是極難得的。且一同成長彼此磨合,性子才會真的兩相適宜。”

布寨在一旁聞言附和:“武爾古岱說得有理,這匹馬的品相來看,的確是匹千里良駒。難得的是性子柔和,伴著你我也放心。”

武爾古岱見珈洛岱不作聲,已有些明了,繼續(xù)道:“馬并不一定是性子烈才好。你那是好勝作祟。”他說得不客氣,緊接著更是透出些不羈傲氣來,直接說,“你只管信我。”偏偏正是他這一句消弭了珈洛岱所有的游移,她撫了撫那馬駒的鬃毛,爽快答應(yīng):“好,我信你!”

自此,這馬相伴她一生,孑然一身時是這世上她父親與武爾古岱給她共有的唯一牽系,直至紅顏花落,直至枯骨成沙。此刻,她卻是那般快活,她撫著那馬的鬃毛,一下又一下,這是她父親送的,是武爾古岱挑選的,這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禮物。她就在這時突然想起來了什么,之前沒有任何一刻比此刻明了,她看向布寨,說:“阿瑪,我可不可以不要……”

她想說我可不可以不要嫁給布占泰,話尚未說完,便硬生生地被截斷,納林布祿的近侍上前行了一禮,道:“貝勒和格格果然在這里,我們貝勒請貝勒和格格移步,有事相商。”

珈洛岱行至廳堂,在場的不只納林布祿,還有她的大哥布揚古二哥布爾漢,顯然皆是應(yīng)納林布祿之邀而來,但女眷卻只有自己一人,而她嗅到的,也絕不是家族聚會這樣簡單地味道。她向長輩和哥哥們請了安,在下首的椅子上落了座心里已隱隱猜到些什么——進門她便看到地上跪著一個人,手捆在背后。現(xiàn)在,她終于看清了他的臉,是噶蓋。

珈洛岱還在思忖間,納林布祿已經(jīng)開了口,說:“事出西城,我不好自做主張。馬是東哥的,你也理應(yīng)在場。”話說到這里,一切已然明了,果然不出珈洛岱所料,納林布祿繼續(xù)說,“噶蓋已承認,馬是他毒死的,馬仆亦為他所殺。”

珈洛岱仍是有些疑慮,并不是因為此行目的與她的猜想契合,而是因為這所謂的兇手。應(yīng)該說,正是因為與她的猜想契合,她方才驚訝,因為這個猜想本身,便讓她驚訝。

“噶蓋,你從實招來。”納林布祿端坐在虎皮榻上,神情嚴肅,像是北國冬季凜冽的風。布寨不說話,只是旁觀,噶蓋效力于葉赫時便在納林布祿麾下,出使葉赫之時仍是停居?xùn)|城,他不便多言,也習慣了由納林布祿事無巨細出謀劃策。布揚古兄弟是晚輩,更是不做聲。而珈洛岱,此時也沉靜,只是要靜靜地聽下去。

噶蓋跪在地上,用一種視死如歸似的語氣說:“小的并無什么可說的,要殺要剮,小的絕無怨言。”說著弓著身子在地上碰出一個響頭,因為手捆在背后身體有些失衡,他有些許吃力地穩(wěn)住重新跪好,在抬起頭的瞬間,與納林布祿對視,千言萬語,盡在無言。陽光自噶蓋身后投射而來,帶著干燥的氣息,納林布祿臉龐的輪廓,便隱進那一片金色之中,前夜兩人的對話還音猶在耳,再說任何一個字,都是多余。只有死人才永遠不會開口,更何況,噶蓋本來一心回護谷若賀,如此一來,正合了他的心意。他此刻看著納林布祿,他的神情帶著些愁腸百結(jié)的愧意,可是,仍是透著決絕,噶蓋知道,此刻如若他可以說話,也不過仍是前夜那一席——納林布祿與他對視,也的確是將前夜的話重說了一次——噶蓋,不要恨我,可你也該知道,你的命,早在十年前就該交付,這十年,已是偷生。倘若哥哥知曉當年的事,知曉我不但混淆了他的骨血,還殺害了他的福晉,知道他那樣疼愛的女兒竟是一個野種,他定會殺我而后快,屆時葉赫必然大亂。想到你隱藏的,是足以引起這大亂的秘密,我便如芒刺背。而如今你身為建州信使,正可以擔上細作之名,我浩浩雄師討伐建州,便師出有名。你便當做,是為了葉赫,盡了最后的忠心吧——他這樣在心里低喃著向珈洛岱看去,卻見她低著頭若有所思,仿佛欲言又止的模樣。納林布祿心知珈洛岱生性慧黠無畏,恐生變故,正欲命人將噶蓋帶離,珈洛岱到底是開了口,她起身傾身一福,道:“阿瑪,額其克,可容我問他幾句話。”

納林布祿極不情愿,但若不應(yīng)允反而惹人生疑,自然不好阻攔。珈洛岱便幾步行至噶蓋身邊,竟是笑了笑說:“噶蓋,我問你,你既昨日拼了命地逃去,今日又為何自己承認?”

“貝勒一早對所有人嚴加盤查,小的自知躲不過,還是招認的好。”

這話聽著似有理,珈洛岱也不急,繼續(xù)問:“那好,我再問你,你方從建州遠道而來,便毒死我的馬,殺掉馬仆,甚至要殺掉我姑姑,又是什么緣由?”

噶蓋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不知如何作答,索性只說:“小的自有小的的緣由,格格不知也罷。要殺要剮,小的罪有應(yīng)得,絕不討?zhàn)垺!边@話說得頗為無理了,珈洛岱便知道,他是一心求死的了,珈洛岱卻偏不許他如愿。她點點頭,只是不動聲色,繼續(xù)說:“你究竟為什么毒死我的馬我尚且可以不追究,可那馬仆不過是途徑撞見你,你大可尋個理由或只做路過蒙混過去放他一條生路,為何要殺了他?你如此視人命如草芥,當真是蛇蝎心腸!”

納林布祿暗叫不好,然而不待暗示只見噶蓋已閃神一剎回道:“我恐他事后多嘴,便一時黑了心。”

納林布祿閉了閉眼,珈洛岱勾唇一笑,眼里閃過一道寒光:“你撒謊。”她斬釘截鐵,將這幾個字說得鏗鏘有力,負了手顯出些矜傲和篤定說:“這馬仆是在喂馬時被滅口,毒是被下在水槽中的。那草料撒了一地,你身為兇手,竟不知道?昨日早上娜古阿帶你去見我父親和叔叔,隨即便帶了長輩和客人來尋我,按腳程來算,那時我姑姑已得到羊皮向西城趕來。那功夫或許足夠你殺馬,但那羊皮你要怎么解釋?難道,你會分身之術(shù)?而我看見那樹后的人,雖是沒能看清樣貌,但我確信,那是個女人。”

噶蓋發(fā)了急,抬頭想要說什么珈洛岱卻似乎并不想聽徑直轉(zhuǎn)身向布寨和納林布祿跪下去,道:“阿瑪,額其克,顯然噶蓋并非真兇。東哥知道,出了這等事,總是要防患未然,提防是外部細作所為。但當時父親和叔叔都在場,那人的箭,卻是向著姑姑去的,由此看來,多是因為私怨。”珈洛岱莞爾一笑,“而且,何嘗不知那箭其實是想要我的命呢?父親對我太好,難免有人嫉恨。既然如此,東哥愿意放此人一馬,不是放過她,只是放她這一馬。因為有人愿意一死回護于她,為了這個寧死也要護她安好之人,我愿意放她一條生路。而且,阿瑪,額其克,噶蓋身為建州使臣,貿(mào)然降罪于他恐是不妥。一來,想那努爾哈赤平定建州五部,吞哲陳,伐蘇完,想來并不是好相與的,我們隨意處罰建州而來的信使,此事可大可小,若因此興兵,牽涉過廣。二來,噶蓋因孟古姑姑而來,若是努爾哈赤誤會我們有意尋釁,或是以為孟古姑姑同我們里應(yīng)外合,那么第一個因此招來禍患的,必然是孟古姑姑。孟古姑姑如今有孕在身,此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此人若真的對東哥有私怨,如此大動干戈,只會讓她積怨更多,東哥也會落人口實。即便不是,噶蓋既肯為她頂罪,定然知曉此人是誰,我們既往不咎,是給噶蓋的恩惠,便由噶蓋好好勸她。還請父親和叔叔成全。”

珈洛岱此刻當然不知道,納林布祿此舉正是為了起干戈,她實是壞了他的計劃的。見布寨與納林布祿猶豫不決,珈洛岱繼續(xù)說:“東哥知道,此人刻意引姑姑來練兵場,又痛下殺手,實是不該輕饒。不過想來姑姑生性純善又識大體,相信會諒解的。”

納林布祿的臉色突然就變了變,像是被提醒了一般,他本是有自己的一番打算,現(xiàn)在看來,卻像是為了齊布琛小題大做,這是他決計不能忍受的。他默了片刻,同布寨耳語幾句,說:“這本就是該你決斷的事,就按你的意思辦吧。”

珈洛岱松了口氣,可是心并算不上快活,她損失了一匹愛馬,終究是心疼的。可是,已經(jīng)有人寧愿賠上性命,總不好趕盡殺絕。那噶蓋連丟掉性命都在所不惜,可見是個有情有義的,這樣的人拼死想要保護的人,暫且饒她一次又何妨?而且……她突然悵然——她分明看到那是一個女子,看那女子射箭力有不怠,并非難纏,憑武爾古岱,怎會追不到?反觀他一早的轉(zhuǎn)變,似有釋懷似有愧疚,有什么他并沒有言明,卻已顯而易見,連他都在回護的人,要她如何不依不饒?她唯一沒有想通透的,只是噶蓋如何攪了進來。可是那又有什么要緊,總歸是武爾古岱不愿傷害的人。她到這一刻猛然發(fā)現(xiàn),她竟在意武爾古岱如斯,這一認知讓她彷徨,她已是有了婚約的人。可幾乎只是一瞬,她便坦然——她既已認清,便會不躲不避,傾己所有。這樣想著,她膝行幾步到了布寨跟前,仰頭看向父親,說:“阿瑪,女兒有一事相求。”

“何事?”布寨見珈洛岱突然似是愁腸百轉(zhuǎn)的樣子,愛憐地對她招了招手。

珈洛岱便上前坐在腳踏上,小聲對布寨說著什么。

“不行。”布寨聽后不假思索地搖頭。

“阿瑪——”珈洛岱倔強地懇求,“女兒很少求您什么,就這一次,您就應(yīng)了吧……”

“絕對不行。”布寨還是搖頭,“這不是可玩笑的事。”

“阿瑪……”

“好了,先下去吧。”布寨住了住無奈一笑,“我同你叔叔商量商量。”

珈洛岱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神一轉(zhuǎn),粲然一笑。

已過正午,陽光流火似的撲向大地,口袋房中布寨和納林布祿隨意地坐在炕上,中間隔著方桌,上面擺著水盅和點心,侍婢在一旁扇著扇子。熏爐里的青煙縈繞升騰,在房間里抽畫著絲絲裊裊的紋絡(luò)。兩個人隨意聊著,不知不覺已是落日西斜。

“我以為你定會讓噶蓋替罪的,最后怎又肯放他一馬?”布寨問。

納林布祿心緒不佳,神情有些懶懶的:“東哥將證據(jù)羅列分明,還如何施以欲加之罪?”

布寨似是有半分惱怒又似是有半分贊賞:“是這話……東哥自小總是不好蒙混的……如此一來,我們欲借此興兵只怕是行不通,必須從長計議了。”他喟嘆一聲,“倒是難得這噶蓋離開葉赫多年,還愿意以死效忠。”

納林布祿聽聞更加煩亂,布寨當然不知那是因為他身負著必須以死明志的秘密——珈洛岱便是這個秘密——他因這秘密必須死,卻又因這秘密死里逃生,難道這已在暗示所有的部署終會因為當年他的一己之私毀棄?他攥了攥拳心,不愿再多想,端起酒碗呷了一口另尋了話:“東哥剛剛同你說什么?我見你似是為難。”

布寨有些猶豫,忖度著開口:“我也正要同你說……東哥求我,放了武爾古岱回哈達去……”

她該求父親取消同布占泰的婚約的,任是任何一個人若是知曉了她的心思都會以為她該求父親取消了同布占泰的婚約的,珈洛岱自己也想,她該那樣請求父親的。可是,她沒有。因為她知道,那是她所求,而非武爾古岱所愿。在不篤定武爾古岱以同樣的心待她以前,她是不會讓這心思成了他的牽絆的。兩部聯(lián)姻,可大可小,若真要退婚,她要給出怎樣的說辭?一旦事發(fā),誰敢斷言風雨飄搖的哈達不會因此橫禍四起?她不要做那禍水,不要一份無暇的心意成了斑斑劣跡。她能做的,只是成全他。此刻她并不知曉,終其一生,她都在為了“成全”,畫地為牢。她的成全,成了她一生的殘缺不全,甚至,也成了那人的苦難雙全。可是即便她此時知曉,也是為時已晚。

“東哥,在想什么?”珈洛岱聽到齊布琛喚她回過神來,她這嫻靜的性子當真應(yīng)了她的名字,即便是自己走了神,她喚她的聲音依舊是極輕的[31],讓她愧疚起來。她笑笑搖了搖頭。夕陽西下,群嵐之間繡滿晚霞,勁草隨風搖曳,連綿起伏成綿長的波浪,浪聲滔滔,輕悄悅耳。珈洛岱和齊布琛比肩躺在草叢之中,涼風拂過他們的臉頰,像是輕柔的撫摸。她們一個寧靜如水,一個堅忍如冰,她們迥異,卻相厚甚篤,這其中的緣由,她們自己也說不出。她們這般相厚,她卻終究因為自己那不能輕易示人心思放掉了欲加害她的兇手。珈洛岱嘆息,隨手擷了一根狗尾草在自己的眉心旋轉(zhuǎn),輕輕喚了聲:“姑姑……”

“嗯?”齊布琛輕聲回問。

“放掉那人,你會怪我嗎?”珈洛岱偏過頭,看向齊布琛。

“這樣很好。”齊布琛對珈洛岱誠摯一笑,“若是為了我鬧得人仰馬翻,讓下人們看了去,見我不知身份至此,不知會說成什么樣子,到時只有我難堪而已。所以,要謝謝你。”

“姑姑……”珈洛岱蹙了蹙眉。齊布琛出生沒幾日,父親便于中固城之變喪生,她少年失怙,由兄長撫育,納林布祿又常是那樣陰晴不定的性子,她漸漸的便有些敏感自憐起來,生怕一著行差踏錯,便會落人口實,似是要將自己隱藏起來才好。珈洛岱與她年歲相近,一直是被視為掌上明珠般的長大,自是不能體會她那如履薄冰般的怯懦的,卻讓她心上發(fā)酸。

齊布琛似是明白了珈洛岱心中所想,覆上她的手側(cè)過身子笑說:“東哥,你天生就是集天下寵愛于一身的,所以,即便為你震天陷地日月傾覆也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摹5羰俏遥蔷土懋攧e論,且不說別人,我自己就已無地自容了……”

“真是不通!”珈洛岱搖頭抽回手來望向天空,夜幕像是青黑色的紗帳,紅光由遠及近彌漫開來,漸漸隱在這一片蒼青之中,如同逐漸退去的火。

遠處,武爾古岱策馬而來,碧綠的草湮沒了武爾古岱的馬蹄,他遠遠地望著那兩個女子,她們一個貞靜溫暖,一個果敢矜傲,她們是他的敵人,也是他的朋友,因為是敵人中的朋友,所以更加彌足珍貴,又因為是注定成為敵人的朋友,所以要及時善待。她們曾傾力相助,曾予他溫暖,她們都是至情至性的女子,若注定是以離別為收煞的開始,那么他該伴著她們,好好走完這一程的,所以既然相約去哨鹿,就該踐行的。他清淺一笑,重新握起馬韁。

“三阿哥好興致,是在賞美景,還是在賞美人?”武爾古岱正要策馬前行,有人在背后說,一匹馬已經(jīng)緩行至身側(cè),武爾古岱轉(zhuǎn)過頭,布占泰挺坐于馬背上,實在是一張過分好看的臉,襯著隱晦霞光,近乎是透出些妖冶來,他卻并不自知,勾唇一笑,繼續(xù)詰問道:“我是否擾了阿哥與美人相約?”

武爾古岱微笑,一手蜷著馬鞭,輕擊著掌心,道:“貝勒說笑了。倒是貝勒,若不是相尋佳人,難道是來尋我的?”

布占泰哼笑一聲,語氣中帶著些自傲和輕蔑:“本不是,但既見著了,不如就做個了斷。昨日我雖勝了,也并非勝之不武,但或許阿哥并未做此想。恐你不服,來解你心結(jié)。阿哥和我,今日一決高下吧。”

武爾古岱笑聲朗朗,撫了撫座下馬兒的鬃毛,說道:“我并未在意,怎么貝勒反而耿耿于懷?這般斤斤計較,有失貝勒風范。”

這不軟不硬的一句回絕似是完全將自己視為泛泛,這讓布占泰頗為不悅,傲慢的笑意未斂,冷聲道:“我對勝負向來一絲不茍,勝者為王敗者賊,這本是天經(jīng)地義,我肯再與阿哥一次機會,阿哥此番推三阻四,難不成是怕了?”

武爾古岱這次笑得更加開懷:“貝勒連這樣的激將法都使了出來,我再推卻,倒是我不識抬舉了,就給貝勒這個面子又何妨?”說著執(zhí)起馬韁,卻是使壞樣的一笑,三分認真三分譏誚又帶著三分篤信,道,“這是貝勒一定要再比一次的,若是這一分薄面被貝勒失手丟掉,貝勒可莫要怪我。”話音剛落便一抖韁繩,駿馬迎風狂奔而去。

布占泰先是一愣,繼而恨得咬牙,策馬追了上去。

夕陽在原野的邊緣隱匿下去,像是一個碩大的浴火金盤。

一片驚鳥飛起,馬蹄聲如隆隆的戰(zhàn)鼓,珈洛岱和齊布琛雙雙驚起,無邊無際的彤紅之中勾畫著兩個曼妙的剪影,嵌入燃燒著的云霞,像是溶入火焰之中的兩點墨跡。她們目及之處,兩匹奔馬在曠野疾馳如風,他們身后的天地山河,浩瀚悠長。

“她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些!”納林布祿沉下臉來,陡然出聲,將布寨驚得一撼。而納林布祿話已出口便自悔失言,只得又笑了笑,說,“這是關(guān)系到兩部的大事,哪里是她可以置喙的。若是開了這個先例以后還得了?哥哥莫要太過寵她了。”

“我理會的。”布寨似是悵然,“這孩子自小沒有母親,又鮮少求我什么,我只是心里不忍……”似是為了掩飾他急促一笑,接著說,“你不應(yīng)允,我自是不會私自放人的。”

納林布祿的面色頗為難看,蒼白如蠟紙,那一句“這孩子自小沒有母親”像是毒蛇般纏繞住他,讓他倉皇而窒息。他蜷了蜷拳,好不容易才鎮(zhèn)定下來,繼而皺了皺眉——珈洛岱為什么會費盡心思為武爾古岱求得自由?她如今是布占泰未來的福晉,是維系兩部關(guān)系的紐帶,賭不得任何萬一,可是布寨一向心直口快胸無城府,坦言只怕他或震怒或悔婚,到時只會適得其反……他瞳孔驟然一縮,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狀似無意開口道:“我正想著,孟古懷娠,該去看看她。東哥不日便要公布婚訊,往后再要游歷只怕是不得機會了,要不要讓她一同隨去,也算是全了西城與孟古的血脈之宜?”

要放走武爾古岱并非不可,尤其是此時欲結(jié)盟聯(lián)軍攻打建州之際,對哈達不宜逼迫過緊,而應(yīng)修好抵御外敵,只是即使要放歸,他也要哈達請求于葉赫,賺足了好處方可。他打算將珈洛岱支離,再同哈達斡旋,要他們以重金贖之,待珈洛岱返還,武爾古岱也早已不在葉赫,正是兩全其美。布寨自然不知道納林布祿這百般考量,只道:“好啊。那東城,你打算譴誰去?”

“金臺石。”納林布祿不假思索答道。

布寨聽他此言頗為意外:“金臺石?他不是在威遠堡督軍?何時回來的?”

“今早剛到,因車馬勞頓我要他早些安置,明日再來見你。”

正說著外面突然傳來腳步聲,伴隨著男子渾厚的聲音,說:“弟弟在這里,見過兩位哥哥。”

話音未落簾子已經(jīng)被打起,一個身量魁梧的男子步入室內(nèi),屋內(nèi)的侍婢皆下跪請安,喚著:“三貝勒。”

夕陽的余暉漸次零落,葉赫河因而像是一條波光粼粼的巨龍蜿蜒伸展,東西二城矗立兩岸,威嚴傲岸。

紅霞漫天,奔馬如風一樣飛馳向天地交接的一線,霞光中武爾古岱如同振翅的鷹隼般從馬上騰起,為了搶占先機不等馬調(diào)轉(zhuǎn)方向只用單腳支撐,將身體懸于馬側(cè),后傾于箭壺中取出一支白羽箭來,等不及旋身,直接于背后挽弓,以反彈琵琶的姿勢將箭對著后面的山崖射出,紅光之中他只剩黑色的影雕刻在蒼穹之上。

兩只盤旋在山崖之上的灰鷹像并蒂蓮花一樣連綴在一起,然后筆直地落下。啞然的嘶鳴響徹長空,映著火紅的天空,像是被射落的金烏。

珈洛岱和齊布琛坐在原野之上,浸染著暮色。如同與前世的記憶相遇般,玄妙,悸動,剎那間與此生契合,與生命交織。天地退向遙遠,只存留這一刻銘記,深刻雋永。

她們都只專注于此刻那山崖上英姿凜凜的人,并未看到對方望向那天地盡頭明亮驚艷的眼神,更未看到自己,亦是這般。

木漆雕花的長桌,沉靜在暮色四合的屋舍,夕陽的余暉斜射入內(nèi),落在粉壁之上氤氳成緹色的光影。納林布祿坐在桌邊,仰頭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一側(cè)陳著幾個空空如也的酒壺。金臺石在一旁為哥哥慢條斯理地斟酒,酒壺不住地疊高,納林布祿頗有些一醉方休的意思。

門扉輕開,哈爾屯緩步入內(nèi),懷中抱著未開封的酒壇。她將酒壺的內(nèi)膽取出,添了新酒進去,面上依舊是極其冷淡的樣子,溫了酒便將一應(yīng)物什放下,略欠了欠身,便要告辭出去,神態(tài)與行止,俱有些敷衍的懶散味道。

手臂突然被一只大手曳住,哈爾屯因驚愕,目中露出些兇色來看向眼前的納林布祿。納林布祿漲紅著臉,眼睛里滲著些血絲,手上用力,哈爾屯便跌到他眼前來,他似笑非笑, 呼吸間帶了醉醺醺的酒氣,哈爾屯便更厭惡起來,納林布祿將她的厭斥之色看得分明,卻不著惱,只是吶吶開口說:“像,真是像……”他冷嗤著轉(zhuǎn)向金臺石,“金臺石,你看看多像,就是這樣的眼神,當初那賤人,也是這樣瞧著我,正是這樣……”

金臺石一怔,旋即匆忙上前,將納林布祿架回到椅子上:“阿渾,你喝醉了。”他回頭向哈爾屯道,“你出去吧,不必再過來。”

哈爾屯倉促一拜,旋身便走。納林布祿見她走遠才繼續(xù)開口:“我有多久沒有想起那賤人……直到此次噶蓋返葉,布寨哥哥提起東哥的母親……那人的眉目,想起來竟仍是清清楚楚。那賤人,自我收了她,她一次也沒有對我笑過。無論我如何討好,她永遠都冷著一張臉。有一日我路過廊下,見兩只貓兒在泥土堆里打架,她望著那兩只畜生吃吃地笑著,我方知曉,她原是會笑的。也方知曉,我竟是連兩只打架的畜生都不如……”

“阿渾……”金臺石低低地喚了一聲,納林布祿卻似沒聽見,自顧自說著:“我知道,我不能有孩子,她心里委屈。可我因戰(zhàn)負傷,那是我英雄的瑕疵絕不丟臉!除去這一樁,她有什么不滿意,她有什么……”

“阿渾!你醉了,早些安置莫要再說胡話!”金臺石欲阻止,但納林布祿依舊在滔滔不絕,神色里有著憤懣、哀傷,以及無法言狀的凄涼,他搖了搖手臂:“你知道我當初是怎么求父親的嗎?我不會有孩子,這是天下盡知的事情,我不能把齊布琛充作我的孩子,只好讓父親認下她。我拋下了所有的顏面,即便她那樣對我,我非但不忍心殺她,還想保住她的孩子……”他整個人撲到金臺石的身側(cè)斜仄著眼睛拍打著金臺石的手臂,“多可笑,我竟只是怕她恨我……我怕她恨我,所以不但留下了她的野種,還厚顏無恥地求父親認下那個野種……可她呢?她呢?!”他揮舞著手臂情緒激憤,“將她禁足她仍不忘了偷情!她還敢!還敢再添一個雜種!”

納林布祿跌坐回椅子上,血紅的眼睛呆滯得有些可怕:“我當時就這樣握著那個小雜種,就這樣……”他雙手舉在前方,仿佛此刻正托著那個小嬰兒般咬牙切齒,“我就這么握著她,再想著先前的齊布琛,如此奇恥大辱,我恨不能她們一起去死!只差那么一點,我就掐死她了,只差一點……可就差那一點,我想起她死在我手下時,她漲紅著脖子,已經(jīng)翻了白眼,可她求我善待她的孩子。我憑什么!到了那個時候她居然還敢求我!她只求我放了她的孩子她竟一點也沒想過活!沒有想過我!”

金臺石心知勸阻無用,只得嘆息:“既然這般不情愿為何當初不掐死她一了百了,反而行了這么一個李代桃僵之計?”

“是啊……為何?為何?”納林布祿兀自喃喃。

“阿渾,你太過在意那女人。你并非許久不曾想起她,而是始終未曾忘記。否則,你為何這般縱容哈爾屯?她不過是個俘虜……其實那女人也一樣,她有什么好?不過是個來路不明的女人罷了,早在她第一次偷情有孕之時,你就該將她碎尸萬段,也不會生出這后面的禍事。布寨哥哥待東哥勝過他其余所有子女,一旦被他知曉,我們該當如何?現(xiàn)今你與其思及那淫婦,不如當機立斷,殺噶蓋滅口,或是連東哥一起,也未為不可……”

納林布祿靜靜看向金臺石,慘然一笑,卻又隱約透出些如釋重負的舒暢般,輕聲說:“如若不然,你以為我為何,會要珈洛岱同你一同前往建州?”

金臺石怔然片刻, 端了酒敬向納林布祿:“哥哥會作此打算甚好。”

納林布祿面色緋紅,以指輕擊桌面,那目光只落在自己的指尖,仿佛是同金臺石說話,又仿佛只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道:“我并非只為了自己,如今正是葉赫與建州關(guān)系岌岌可危之際,東哥若在建州有個三長兩短,誰處于嫌疑之間?而東哥是布占泰未來的福晉,誰最不樂于見此?誰百口莫辯?布占泰對東哥如何,我心種已有計較,如此甚好,東哥一旦在建州遇害,你想烏拉又當如何?這實乃一舉多得的好事……”——只是,終是要背信于那個女人了。納林布祿這樣想著,心中又莫名一黯。

夜已深沉,不知哪里的飛鳥尚未回巢,撲棱棱地飛起,驚起暗夜詭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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