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的蒼山碧水,阡陌縱橫,交織其間。剛剛雪野蒼莽,轉瞬便已鮮妍遍地。流水淙淙,鶯歌燕舞,這片土地美麗而玄妙,四季各有不同的魅力,春季明麗,夏季活潑,秋季憂郁,冬季純潔,她像是一個變幻莫測的少女,捉摸不定,又不動聲色,儀態萬千,卻又始終如一的親而不犯,這片土地,孕育著驍勇的民族,造就著壯烈、哀婉,和傳奇。
布占泰騎著馬緩緩地前行在道路上,與滿泰同行,后有隨行,穿行在這路途上的,是亙古不變的分離得失的計算和盤桓,隨時可以締結的友鄰,隨時可以崩潰聯盟,卻環環相扣成歷史注定的紋脈。布占泰看著左右低矮的山丘,較之烏拉的沃野千里山川秀麗,總覺著是失了些渾厚壯麗。
一行人緩緩走過岔路,明媚的陽光下遠遠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音逼近極快,布占泰正聞聲看去,未及抬首,一匹馬從一側的小徑直沖而來,胯下的馬受驚長嘶著跳起來,他急忙勒緊韁繩,馬隨之前蹄躍起,而橫沖過來的馬上之人已經墜落,此時正在他的馬蹄下,他驚呼著狠狠將韁繩扯向一邊,試圖避開蹄下的人,可哪里來得及,視野劇烈搖晃之中,高昂的馬蹄之下,是一個身著緗色長衣的少女。
那少女跌在地上,來不及顧上疼痛,驚懼地看著眼前站立而起的驚馬,情急之下滾向一邊,一面抽出自己的佩刀擲向馬腿。
布占泰的馬再度長嘶一聲跪倒在地,布占泰只覺眼前一顫旋即滾下馬來,滿泰見狀高呼著從馬上躍下,其余隨行之人也聚攏過來。
布占泰咬牙從地上站起,背脊如同骨頭碎裂了一樣疼。一旁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撲倒在地扶起地上的緗衣少女叫著:“格格!格格!”
那緗衣少女站起來對她擺手,然后一瘸一拐地朝布占泰的方向走來。她的衣服擦破,沾著泥土的衣洞中滲出血來,樣子頗有些狼狽,只是面上并無一絲窘態,眼神明亮。布占泰看著她緩緩地走到自己身邊,居然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說:“實在很抱歉,你沒事吧?”
她大概十歲出頭的樣子,說話之前恭敬地行了一禮,當然這一禮不是對他,他的年紀還不足以她如此,那是對滿泰。她的辮子墜在腦后,明眸皓齒,眼神燦若星辰,衣服緊貼在身上顯露出日漸成熟的骨架,不得不承認是個漂亮到讓人移不開眼的孩子。她笑笑繼續說:“那是匹烈馬,我尚未馴服它,所以在發狂。剛剛實在是情急,不然我會被踩死,望你見諒。”她說話時輕輕揉著胳膊,想來也摔得不輕。
布占泰抬起頭,有些冷淡不屑,抿了抿薄唇:“你說你在馴馬?我瞧著你是在祭馬吧?要祭馬奉你自己,不要牽扯不相干的人。”
“請你說話客氣一些。”一旁年長些的女孩開口,“這條路平時鮮少有人,我們并不知你們在這兒……”
“罷了。”緗衣女孩依舊笑著,是不與人多做糾纏的無謂模樣,“阿哥無故摔了馬,心中自然是有些火氣的,總要許人奚落幾句。我無恙,走吧。”說著拉上旁邊的女孩頭去尋那不見了蹤影的烈馬。
布占泰看著那女孩的背影一時竟沒有說出話來,明明是她沖撞在先,這樣一來反而像是自己在斤斤計較,而她則是寬宏大量善解人意了,布占泰覺得荒唐,卻又挑不出那少女的錯處來。
“罷了。”滿泰上前寬慰道,“可還能走?馬上到葉赫城了,無須同一個小姑娘計較,看著該是葉赫宗族的女孩兒,那馬可不是一般的貨色,想來這孩子是有些被寵壞了。”
布占泰扯著唇角笑笑,已有人另牽了馬匹來,他翻身上馬,抖了抖韁繩,又瞄了眼那兩個少女離去的方向,二人背影已漸漸縮小。他調轉馬首,卻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
“你說許婚于我的那女子是個絕色,可會有這般漂亮?”
葉赫的城柵里,阿哈皆在如火如荼的準備宴席,殺豬,宰牛,抬酒,搬柴,武爾古岱一路走來,知道定是有重要來客,但他無需關心也不愿關心,他步履匆匆,走進納林布祿的院子,通傳之后進入。納林布祿正在喂鷹,聞聲抬起頭對他笑著:“三阿哥來了?坐。”
“不必了貝勒,布寨貝勒不在,我想來找你也是一樣。”武爾古岱站在門口,雖謙謙有禮但面上并不見笑容說,“我是來辭行的,我已收拾停當,欲啟程回哈達去。”
“安心住著吧,你部中并無大事,我豈會不知?”葉赫與哈達如今聲稱為兄弟盟國,武爾古岱與革把庫在葉赫雖實為質子,但始終只說留他客居,這武爾古岱分明清楚,卻偏偏抓住這一說辭三番四次言說歸家,執著得令人生厭。
“當初貝勒相留,盛情難卻,小輩不敢不識抬舉,如今已叨擾了這些日子,委實該啟程了。”武爾古岱態度堅決,他在這里住了幾月之久,葉赫早于去年歲末便隱有風聲或要向南用兵,近些日子更是常有各部使者往來,武爾古岱揣度傳言非虛,海西之內哈達與建州可謂毗鄰而居,如今受制葉赫,一旦用兵,只怕會被葉赫用作前卒,武爾古岱不放心,因而每日咬住“做客”一言不放,非要回哈達去不可。
納林布祿覺察出他今日已非請求,竟有談判之意,面上依舊微笑,但眼神已失了溫度,說:“我們想你多住些日子,你非走不可,怎么好似我們怠慢了你。”
“謝貝勒盛情,但是,晚輩仍是決定回去。”武爾古岱全然不欲讓步。
納林布祿的笑容已然不見,低下頭去,失了興致驅鷹飛去,收了手中羊肉說:“你且去吧,待許你走時自會讓你走,這也是你父親的意思,無需多言。”
武爾古岱仍站在那里,周身的血液似乎忽然逆流涌上頭頂,喉嚨難耐的滾動了下。
門外傳來聲音:“貝勒,烏拉部主已快到城外了。”
納林布祿應聲出去,留他在原地,并未同他再說一個字。
武爾古岱緩緩地邁著步子,山坡上長滿青草,不再是白雪皚皚。前方,那方小小的土包之下長眠著他的親人,在這孤立無援的異域他鄉他唯一可傾訴的親人。此刻,他遠遠望著那里,一個少女正在為墳頭除草,陽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握了握拳——納林布祿可謂已言明,他若想要回去,便只有等葉赫甘愿,允父親召回,這使得他既羞恥又寒心,更讓他覺得顏面盡失的是,他無能為力。此時此刻他看著齊布琛仔細用心地為溫吉的墳墓除草,喉嚨像是卡著根魚刺,吐不出,咽不下。他慘然一笑,默默轉身離開。
齊布琛在溫吉的墓前若無其事地侍弄著那些雜草,她在的等待武爾古岱向她走來。良久仍未有人至,她才轉過頭去,眼前只剩下空空的曠野,哪里還有武爾古岱的影子。
她的笑容消失在唇角,如同被人迎頭潑了一桶臟水。
武爾古岱直走到石城下,眺望著連綿起伏的山巒,那后面,有著他回不去的故鄉。身后傳來噠噠的馬蹄聲,他回頭,看見珈洛岱和娜古阿自遠處緩緩走來,她身側牽著的馬匹,正是歹商生前的寶駒。
歹商的這匹馬是極其名貴的烈馬,歹商珍愛此馬只有征戰之時才與其共出,連前往葉赫迎親也不肯勞累它,卻不想之前孟格布祿送新春賀禮而至,其中便有這匹馬,混跡在其余所贈馬匹之中,武爾古岱直至清點禮單才發覺。這馬實屬良種,卻難以馴服,連易幾人之手仍是剽悍無比,也不知布寨究竟是一時興起還是有意羞辱,竟將這匹馬賜了珈洛岱,正投其所好,珈洛岱連續幾日茶飯不思只顧馴馬,摔得遍體鱗傷仍不死心。
她已看到了武爾古岱,遠遠的笑著福了福,一瘸一拐的走上前去,笑道:“你怎么在這里?”
武爾古岱此時浮躁,見了此景更是對父親生出些難以抑制的朽木之恨來,目光落在那匹馬上,答非所問,道:“還在馴馬?”
珈洛岱點頭:“這世上哪里有做不到的事呢?我是不信的,所以,遲早有天要這馬心甘情愿地讓我騎在它的背上。”
武爾古岱在一旁,仿佛沒有聽到珈洛岱說話,只是自顧自地撫摸著那匹馬的鬃毛,竟與它生出些同病相憐之感,想來這馬也同他一樣不甘愿,卻不得不客居異鄉,非但如此,還要面對野心的征服。他心下終于生出些躁郁來,旋身欲走。
明樓上傳來說話的聲音,那里可縱觀葉赫,布寨引以為傲每有客來必會登臨,珈洛岱循著聲音抬起頭,因為驚訝微微掀了掀唇。
布占泰望下去,城門下站著一個少年和一個少女,侍女在一旁牽著馬,少年目光犀利而熠爍,而那少女,赫然是剛剛害他墜馬的女孩。
他的叔父興尼牙為葉赫宗婿,向來與葉赫往來甚密,此次聯姻,也多由他從中斡旋,此刻上前一步悄聲對布占泰說:“那便是布寨貝勒的長女,你此次結親,便是這位格格。”
布占泰重新望向那明麗的女孩兒,唇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窗外鼓聲隆隆,模模糊糊的傳入,齊布琛坐在火炕上。燭光將她的影拓大印在墻上。她輕輕轉著腳踝,還有些許游絲般的痛感,這許久并未痊愈。想起白日武爾古岱不顧離去的模樣,她抱著自己的膝蓋,嗡嗡的哭起來。門外傳來腳步聲,她急忙拉過被子躺下,將臉埋向里側。
身后傳來侍女的聲音:“格格,已開席了,起身換身衣裳,該過去了。”
“你去同哥哥說,我不舒服,今日不去了。”齊布琛甕聲甕氣地回道。
“格格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醫侍來?”
“不必,你下去吧。”屋子里安靜下來,齊布琛依舊把臉埋在被子里,輕輕擦拭著淚水。
觥籌交錯之中鼓樂聲聲,甜歌伴酒,盛大而火熱。正在宴廳中央跳舞的是哈爾屯。武爾古岱作為外客被假意恭請坐在最前一桌,緊鄰烏拉滿泰、布占泰和葉赫二貝勒一席,但他心下知道,他在這里非但無足輕重,而且境地尷尬。他目光掠向正在起舞的哈爾屯,她舞姿曼妙,奈何冷硬的臉仍是出賣了她的不情愿,這一個部族衰敗的沉重,盡由稚子與女人承擔,他苦笑,仰頭飲下一碗酒。
偏廳里,珈洛岱心不在焉攪著眼前碗里的食物卻一口未食,她腳疼得厲害,所以看向與滿泰布占泰推杯換盞的父親和叔叔忍不住想要嘆氣,委實是有些難以堅持。
一曲結束,滿堂喝彩,納林布祿笑得尤其燦爛。哈爾屯一向冷清,這樣跳起舞來反而別有一番風韻,布寨自然不愿所有的風頭被東城占盡,對著滿泰和布占泰笑著說:“看兩位貝勒這樣高興,一定要再來一曲才好。我西城女眷少得可憐,只好讓小女獻丑了。”他轉身看向珈洛岱,眼里滿是期許的光芒說:“東哥,來跳一曲助助興。”
珈洛岱面露難色抿了抿嘴唇,若是被父親發現她腿受了傷,他定會將馬收回,連娜古阿也免不了挨罵。她疼痛難忍,又無法推辭,抬起頭,正看見布占泰眼神饒有深意地看著她,她目光對上布占泰,神色開始不豫——明明知道自己腿受傷卻故意滿懷期待,分明是想看她出丑,好似那樣她便得了今日驚了他馬匹的報應一般。她心下有些不悅,站起來,眼神沒有絲毫躲閃始終直視著布占泰,叉了手邁步向前。
珈洛岱穩步向庭前走去,那神情完全是較量甚至是帶了些挑釁,娜古阿在桌旁急得跳腳,她自然不擔心她會跳不好這一曲,相反的,她知道她定然會連半點瑕疵都不留下,那么她要承受的疼痛,則可想而知。武爾古岱眉梢微微動了動,但仍靜靜看著信步上前的珈洛岱,亦不知該作何反應。
“稍等。”未及珈洛岱走到宴廳中央,布占泰突然出聲,他對布寨笑著,“若貝勒不嫌棄,不如我先來助助興,若有那個榮幸,請格格為本貝勒彈奏琵琶如何?不知格格可愿意?”
珈洛岱停在原地,有些不甘讓步,又有些意外的偏著頭。布寨先是一怔,繼而不住點頭應允:“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東哥,還愣著做什么?”
珈洛岱滯了滯,只得半蹲行禮,接過侍者抱上的琵琶。
布占泰在樂聲中跳躍著,專注得如同從未見過珈洛岱。可看向她時,眼神又意味深長。
舞樂升騰,緣債交錯,各自不知。
清晨的陽光撒向這篇廣袤的土地,樹木繁密的枝葉里,鳥兒藏匿其中啾啾鳴叫,梢頭的露水隨之震顫著,反射著碧綠的金光,不時無聲無息的滴落,向著朝陽點頭。
珈洛岱拉著弓,瞄著遠處的木靶,娜古阿在一旁提著箭,笑吟吟的。珈洛岱這次摔傷了腿竟不是全無好處,往日如何勸她也不聽,天亮了必是要騎馬去,如今倒只能乖乖的在這里射箭了。
珈洛岱一眼覷到她的笑容,不禁好笑:“有什么可高興的,你雖不必牽馬,不還是要在這里幫我提箭?”
娜古阿煞有介事地搖頭:“那不一樣,射箭,格格可不會受傷。”
自小娜古阿便伴著她,明明不比她年長許多,偏偏謹慎當心與母姐別無二致,珈洛岱見她又是這樣一副模樣生出了捉弄她的心思,笑道:“好姐姐,我倒覺得你該向薩滿乞求我日日騎馬去,等哪一天徹底摔斷了腿,你也就不必被我拉著成日里做這做那的。”
娜古阿聞言登時皺起了眉,仿佛自己受了詛咒一般的跳腳道:“格格你又亂說話,還亂叫人!”
珈洛岱得逞,不禁哈哈大笑,正笑著忽然見那邊來了一個人,珈洛岱回想“噫”了一聲將弓箭交到娜古阿手中向著那人走去,喚住他道:“是你吧?前些年孟古姑姑出嫁時來護送親儀的使臣?”珈洛岱走到那人跟前問。
來人看著她,笑容煦暖如春風行了一禮:“給格格請安,幾年不見格格長了這么大,一時之間都沒能認出來,倒虧得格格還記得小的。”
珈洛岱喚他起身,一邊將挽起的袖口放下說:“姑姑嫁去時我才七歲,這些年只怕模樣也真是變了的。那時你停居葉赫,我去東城看望姑姑正遇上你,騎馬還是你調教過的。”她癟癟嘴,似是玩笑又似是認真,“你這馬術可調教得不好,我昨日還被摔了半死。”
那人聞言卻似乎緊張得很,問:“是小的學藝不精,格格可摔壞了哪里?可有大礙?”
珈洛岱被他這樣煞有介事地詢問反而局促起來,連連擺手岔了話去:“我說笑的,并無大礙。姑姑還好?你過來是做什么的?”
那人畢恭畢敬垂手站著,答:“側福晉很好,小的正是為此而來,側福晉有了身孕,聽聞先主在世時最疼的便是側福晉,側福晉也一向同納林布祿貝勒情誼深厚,這是側福晉嫁到建州后的第一胎,要小的來告個信。聽聞貝勒來了西城,小的便找來了。”
珈洛岱聽著笑了:“那恭喜姑姑了。”她回頭喚娜古阿,“叔叔在父親那里,娜古阿,你帶他去。”說著拿過娜古阿手中的弓箭自己背著。
那人道了謝,跟著娜古阿去了。娜古阿在前面領路,那人走了幾步,卻突然回過頭來,對著珈洛岱的方向看著,若有似無的一聲嘆息,只是珈洛岱并不曾看見。
布占泰坐在滿泰身邊小口呷著酒,與葉赫過從甚密的興尼牙坐在另一側。對面的布寨喜不自勝地向滿泰說:“這么說,貝勒是愿意了?”
布占泰低著頭,唇角的皮膚不易察覺的抽動一下,是一絲抑制住的嘲諷。布寨果真如傳言中一般粗淺簡單,全然不懂得隱藏,相比之下納林布祿便不似布寨般得意忘形。
滿泰微微笑著點頭,道:“這是自然,如二位貝勒所說,扈倫本為一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二位貝勒一呼百應,我等豈有不從之理。更何況這關乎扈倫興衰存亡,乃是我等分內之事。建州狂妄,目中無人,二位貝勒此次聯軍,乃是扈倫眾望所歸,葉赫肯身先士卒,是扈倫之幸,我等唯二位貝勒馬首是瞻。”
“甚好!”布寨猛灌了一口酒,“哈達早已表明與葉赫同進同退,如今烏拉加入,輝發自是不會獨行。待我們聯絡長白山及蒙古各部,明年,最遲后年,必然一舉掃平建州。”
滿泰與布占泰相視一眼,微微笑道:“一家人同心同德,定當如此。”
布寨經由提醒才又記起結親之事,他寵溺珈洛岱,這恐是整個海西女真乃至關外諸地無人不曉的事情。起初滿泰為布占泰求親,他是有些猶豫的,這其中欲結盟以壯大自己勢力一并試探葉赫誠意的意圖太過明顯。不過如今看來,布占泰雖年紀尚輕,但成熟內斂,相比其兄倒更有幾分胸懷大志的風范。更兼儀貌堂堂,倒不算折辱了他的女兒。布占泰并不似通常北境男子的粗獷,是略顯單薄修長的,但又不似歹商那般瘦弱,頎長之中帶著英挺,面容生得更是俊美,面如冠玉,劍眉星目,那薄唇是涼薄寡情的面相,卻又偏偏平添了幾絲氣度。他尚未有正室,又是最為富庶的烏拉部嫡系宗親,珈洛岱若嫁他,自是大福晉,一生榮華尊貴,于珈洛岱而言,算得上一門好親事,珠聯璧會,天作之合,且眼下聯軍在即,他更不好拂了烏拉的面子,這婚事倒似順理成章了。他笑:“正是這么說呢。”——自此,這親事便算是板上釘釘。布占泰在一側,再一次幾不可察的勾了勾唇角。
滿泰聞言也是心中一塊大石落定,這次笑得真誠,道:“久聞格格美麗聰慧,果敢大方,昨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我這弟弟倒也不是我自夸,武藝出眾,若論深沉智慧,更是少有人能出其右。這而人當真是一對佳偶。”
布寨免不了謙虛,但眼角眉梢盡是歡喜:“小女頑劣,只怕將來還要貝勒多擔待了。”
這時布占泰抬起頭,說出了這天的第一句話,他微笑說:“哪里,格格天生麗質,這是我的福氣。”他對這聯姻本無異議,此時除了情愿,更多了一分喜歡。只是后來漫長的歲月里,布占泰才漸漸發現,終其一生,只在這一刻,珈洛岱是以他的妻存在的,也只在這一刻,他有那般的把握,珈洛岱是屬于他的。
正說話間,外面傳來侍女通報的聲音,說是娜古阿來了,得了應允后娜古阿入內,和建州使臣一起下跪行禮,納林布祿看向娜古阿身后頗為吃驚,直接站起來驚道:“噶蓋?怎么是你?”
他聲音極大,屋內的人嚇得俱是一怔,布寨也不禁皺眉,這噶蓋曾于葉赫效力幾年,突然叛逃不知所蹤,再出現于葉赫,便是身為建州迎親使者。眾人正商討討伐建州之時使臣到訪,布寨神色也頗有些驚疑,靜默著不做聲。那噶蓋行了一禮,眼睛看著前方地面回答:“回貝勒,小的來,是因為側福晉有了身孕,遣小的來報喜,并帶來家信。”說著取出一封書信恭敬地送上前去又回來。
納林布祿將信收入袖中,并未急著拆開,不動聲色道:“好,辛苦你。不知你前來,我今日另有貴客,便請你稍作歇息,待我回去東城再相詢格格近況,你先去吧。”
噶蓋應了聲是,隨即退了出去。娜古阿也跟著行禮告退,被布寨喚住:“怎么是你來呢?格格呢?”
“回貝勒,格格在場子射箭,正巧遇上,便讓奴才來帶路。”娜古阿頷首回答。
滿泰聽聞似是來了興致:“哦?哪位格格這么清早起來練箭?世兄治家如治軍,連女孩兒尚且如此,曠論男子。可叫人自慚形穢了。”
“哪里哪里,貝勒謬贊。”布寨自謙地搖著手,眼中卻滿是得意,說,“實不相瞞,她的主子,正是許給布占泰貝勒的我那大女兒,剛剛便說了,頑劣成性的。”
娜古阿一驚不小,怎么這么快,格格竟訂了親呢?再抬眼去覷那所謂的布占泰貝勒,可不正是前天害他墜馬的人,倒真是生著一副好品相,只是,不知會不會是格格的良配。
正出神間滿泰已再次開口:“果真如此,不如讓這兩個孩子切磋切磋,也早些熟悉,將來成婚,不至太過生疏。”
這說起來倒是難得的機會,關外民風開放,并不像南方那般重視男女大防,但有多少人也是在成婚前從不知彼此的容貌的,如這部族之間聯姻更是如此,所以娜古阿聽來倒是為珈洛岱高興起來——兩人可以早些熟悉,或是格格相處下來不愿意,也可趁著婚事還未公開早早秉明貝勒,或許還有轉圜的余地。
那里滿泰說完看向布占泰,意味深長地點了下頭。
布占泰的臉上突然綻出笑容,對上滿泰的目光,那眼神之間像是在說,多謝。
昨夜,若是珈洛岱故意將琵琶彈錯幾弦讓他出丑,他會覺得她不過是個淺薄的女孩兒,而她認真地彈著,并無任何差池,琴技也著實出眾,這讓布占泰覺得,這個女人并未辱沒了他,他本來知道這是要許給他的人,所以看著不禁歡喜起來。這心思落在滿泰眼里,也自然樂得順水推舟。
珈洛岱拉緊弓瞄著前方遠處的靶心,四周是遼闊的曠野,風吹過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清香,拂過臉頰,涼爽而溫柔。她正要放箭,一眼看見武爾古岱在對面的緩坡上,雙腳陷在草叢中邁著步子。她放下手里的弓對著武爾古岱輕笑。曾有一游歷的蒙古僧侶途徑葉赫說父親并無女兒命,若是果真有了女兒,萬萬不可喚他阿瑪,否則必有禍端。偏偏有了自己之后父親萬分寵愛,焉有不喚阿瑪之理,但是自此以后,父親再無所出,西城一脈也相對人丁稀薄,她僅有三個兄弟,雖有幾個姐妹,皆是族親,并非至親手足,自小除了姑姑齊布琛和大哥布揚古,她鮮少與人親厚,這哈達來得三阿哥卻算是個例外,除去齊布琛和娜古阿,她極少有年紀相仿的同伴,所以甫一有這樣一個僅年長她三歲的少年,難免生出些親近。而這少年是她一向欣賞的姑祖母長孫,清冽的眸子里總是蘊著股正氣,剛毅的外表下總透著股執拗,且又自擔風雨,不予他人不便,便得了她另眼相待。她也并非不知曉他在葉赫形同質子境地尷尬,時常有些苦悶,卻難舒胸臆,可他仍是磊落大方的樣子,除去最初的一段時日,從不對她惡語相向,他不甚開懷之時,至多就是有些冷淡罷了,就比如此時,明明看到了她,卻不發一言。他已許久不如此,想來必定又有煩心事,珈洛岱想他心緒好些,也不惱他視而不見,晃了晃手中的箭:“小三哥,可要比一場?”
“要比,可愿同舍弟來?”背后突然傳來聲音,雖然陌生,似也聽過。珈洛岱回過頭,便看見布寨、納林布祿協同滿泰、布占泰等一行人走來。開口的是滿泰,那他口中的舍弟是誰也就不言自明。珈洛岱雖心下狐疑,但也未露聲色,只是福了身子問安,依次見過父親叔叔及各位貝勒。
布占泰看向珈洛岱,還是那樣疏淡矜傲的模樣,分明剛剛,還對那對面的少年笑得明朗,盡管并未看見那笑容,但那愉悅卻是能自每一字當中分曉的,想來那笑容一定極美,他卻未得一見。他心中突然就有些不快起來,續著剛剛滿泰的話道:“格格可要同我比試一場?”若在以往,他絕不屑于同一個稚嫩的姑娘比試,可是他想降服這個女孩兒,讓她崇拜他,仰望他,自此只為他一人綻放如花笑靨,只對他那樣清脆悅耳地說話。這念頭來得突然而猛烈,他并不知為何。
礙于布寨和其他長輩在場,更出于賓客之間的禮節,珈洛岱只是笑著又福了福:“承蒙貝勒高抬,不敢在貝勒面前獻丑。”她的話語分明客氣,可是布占泰就是覺得,她的眼底,并無謙恭,甚至是敷衍,是不愿。
這時武爾古岱已經上前,對布寨一行人施禮問安,若是無視葉赫兩城貝勒和來客走開,那是極失禮的,而他身為哈達宗子,萬不可落人口實。
布占泰與武爾古岱昨日宴席上已見過,此時也就不必再引見。布占泰這才仔細打量了武爾古岱,是極常見的北方男子的長相,輪廓分明,斧削刀刻一般,卻勝在剛硬而不粗陋,相反的便透出些俊朗來,眉毛粗挺,眼睛熠爍生輝,燦若星辰,眉與眼俱是極黑的,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卻生得極高,已與他的個子相當。他自小總聽聞身邊人說他長得太過瘦弱清秀,盡管弓馬嫻熟,也從未有人否認他生得極好看,但是常被長輩兄弟打趣多了分儒雅失了分男子氣概,不像是關外勇士倒像是南方的嬌公子,如今看到武爾古岱,心下就不甚喜歡起來,想到剛剛珈洛岱的淺笑倩兮,不難知曉那笑容是為誰而綻,再想到昨日二人在城下并肩而立,心下便生出不知所起的惱怒來,走過去抽出一支箭輕撫著箭羽回頭說:“適才正說要同珈洛岱格格比試一番,既然哈達三阿哥也在,難得扈倫幾乎聚齊,我們三部切磋一下如何?”
“這主意倒不錯。”滿泰贊許地點頭,布占泰箭技卓絕,這無疑是烏拉揚一展風姿的好時機。
納林布祿陪笑著:“既然兩位貝勒都有興致,我們怎會掃興呢?不過既然是同貝勒及三阿哥比試,自然是不能派東哥上場的,她一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這太輕賤了貝勒和三阿哥,不如讓布揚古來,或是其他宗子,貝勒意下如何?”
布占泰還未開口,珈洛岱在一旁卻笑了,說:“叔叔這是認準了我會給葉赫丟臉嗎?”她擎了擎手中的弓,繼續說,“這比試既是因我一句話而起,自然該我上陣,真的丟了葉赫的臉面,叔叔要打要罰,東哥都是認的。”
納林布祿皺了皺眉,似是極不喜歡珈洛岱這僭越的樣子,偏偏他那哥哥布寨卻是最喜歡他這女兒比男子還不落人后的好勝心,大手一揮道:“我看東哥上場未為不可,又不是上戰場打仗,讓她試試何妨?”
納林布祿眉頭皺得更深,但想來若是珈洛岱勝了,葉赫以一介女流擊敗烏拉哈達兩部族首宗親,那將相比以男子取勝顏面大增。即便輸了,也并不丟臉,而且若平心而論,珈洛岱的箭術也的確并非羞于見人。何況如今珈洛岱與布占泰婚約在身,倘或布占泰只是想和珈洛岱多接觸一二,阻了反而不好,也就不再多言。武爾古岱也不推辭,已涉部落之間的較量,他不可拒戰,否則那就不是謙虛,而是怯懦了。
不消片刻,幾個阿哈回來,皆是兩手提著柳條編織而成的大籮籠,里面滿是前幾天剛剛獵獲的飛禽,因為惶遽不甘正拍打著翅膀,交織著嘈雜的如同撕裂一樣的鳴叫。一個阿哈從籮籠中抓出一只山雞,那山雞赫然發現自己已回歸原野卻也隨即發覺自己雖與自由一毫之隔然而仍舊無法掙脫束縛,因而鳴叫得更加尖利掙脫得也更加用力。阿哈將一個荷包繞到山雞頸上,之后將山雞猛的向上一拋,那山雞立刻奮力拍打著翅膀,唯恐少煽動一下便會失去這唾手可得的自由,這恐懼自然不無道理,下一刻它便哀鳴著直墜于地,荷包被牢牢地釘在它的脖頸之上,殷紅的血液在上面洇暈開來。珈洛岱將弓回挽,嫣然一笑。
此起彼伏的喝彩聲中,她的神色云淡風輕,仿佛于她而言,出色本是理所應當。
布占泰瞇了瞇眸,笑著點頭:“格格好箭法,還請不吝指教。”
珈洛岱只是微笑,微一頷首:“貝勒過譽。半柱香,一箭貫穿荷包與飛禽,否則不計數。貝勒請。”
大概因已涉部族榮譽,這一場比試全然難分差別,三人像是互相咬住尾巴的惡狼,沒有一個能夠嶄露頭角,只有追逐,卻始終難見分曉,在紛呈雜亂的利箭刺破空氣的聲音里,不斷交織著翅膀奮力的拍打及緊隨的戛然而止,盡管有一整列阿哈拋擲飛禽,卻也因應接不暇而大汗淋漓,貫胸而過的飛禽如落雨,三人按箭羽上不同的顏色來區分戰果,卻始終不分伯仲數量相當。
布占泰用眼角余光掃向香爐,里面的香已快燃盡,只剩指尖般長短,三人所射飛禽卻仍舊孰多孰少看不分明。他不愿這樣拖沓下去,更不想要一個所謂的“旗鼓相當”,他要的是鶴立雞群,是獨占鰲頭。他有些不耐煩地一次抓過三支箭,將弦拉緊。
“貝勒稍待。”一側的武爾古岱卻突然揚手制止,一步躍到布占泰面前,珈洛岱也隨其停手,武爾古岱手置于矢尖,道:“貝勒,這樣實在冒險,不過閑來無事大家切磋一番,不必如此。三箭齊發難于掌控,這里尚有身無片甲的侍婢,有尚未習武的小阿哥隨行,傷了人不好。”
布占泰將他扶在箭矢的手揮向一邊冷嗤:“香快燃盡了,三阿哥。你或無把握,我卻如探囊取物,不要杞人憂天。”說著復拉緊弓,武爾古岱還欲說什么之時,箭已離弦。那倏然而出的力道讓武爾古岱掌心生疼,已有血自掌心溢出滴落,珈洛岱在一旁神色一滯,惹得布占泰神色頓冷。
幾乎與此同時,場邊突然一聲尖叫,大家循聲望去不禁嘩然——只見齊布琛站在靶場外,驚立在遠處雙瞳放大,一支箭直直刺向她,因驚嚇她已全然忘記躲閃。
“姑姑!”珈洛岱鮮有的聲色凄厲,不待眾人反應,武爾古岱一個箭步沖上去,鞭子像是一條突然從沉睡中被驚醒的蛇自他腰間倏然飛出纏繞上齊布琛的身體,緊接著她如同一棵被連根拔起的樹樁,筆直倒地,箭也就在此時插在她身后的地面,一寸之遙,發出余悸未了的震顫聲。
珈洛岱已奔至她身前,急切地拍打著她袖子上的灰塵喚著:“姑姑……姑姑……可還好?”
齊布琛呆坐在地上,半晌才自驚嚇中回神,只是急促的喘息,武爾古岱的鞭子還盤繞在她的身體之上,站在一側只是看著并不說話。
齊布琛終于抬起頭,因為驚嚇有些語無倫次,許久才結結巴巴地說:“東哥……你的馬……馬廄里……還有馬仆……馬仆也死了……”
“什么?”珈洛岱似是不解反問。
齊布琛極艱難地平復了下自己,自衣襟中取出一塊破舊的羊皮給珈洛岱看,上面只粗淺地描著幾個字——寶駒被毒。她瞬間面如蠟紙,抬眸驚愕地看向齊布琛,齊布琛點頭,示意她她已確認。
正值此時籮籠里的一只野雞探出頭來,拍打著翅膀逃竄,幾乎沒有片刻遲疑,布占泰引箭上弦,珈洛岱抬首,一支箭貫穿野雞胸膛,急速墜落。與此同時,香爐里最后一段香灰掉落下來。
齊布琛猶如驚弓之鳥,握緊了胸口,縮緊膝蓋蜷成一團。
珈洛岱急以手撫背去安慰她,回過頭去,布占泰站在稍遠的地方,也正看著她。此刻他仍顧著勝負,不是想不出這會讓她憤怒,但于他而言就是如此,戰果最重要,其他不值一提,何況他要征服一個女人,必是要她為附庸,而非主宰。可是,同他想得不同,珈洛岱看向他的眼中,不是怒火,而是嘲笑,是不屑。只輕輕一眼掃過,連第二眼都欠奉。
布占泰待要怎樣,又想不出該怎樣。偏偏恰在此時武爾古岱開了口,完全沒留意到剛剛發生在那二人之間一切,只有兩個字:“這箭……”
眾人循聲望去,那險些射中齊布琛的箭矢此刻仍插在地上,眾人皆由驚悸變為疑惑——為了區分勝負,他三人的箭羽上分別系著不同顏色的布帶——而這支箭的箭羽上,空空如也。
正疑惑間靶場邊的樹叢突然驀地一響,望去只見灌叢搖曳,急促而慌亂。
珈洛岱起身便要去追,被武爾古岱自后曳住手臂:“我去。”說著便向那人影消失的方向奔去。
珈洛岱眸光鎖在那奔遠的身影之上大聲道:“小三哥當心!”
人群之外的布占泰看著此情此景,不禁咬住臼齒。
緩緩東流的水紋閃動著金光,落日里的群嵐蒙著一層紗帳般的青灰色,柔和而又綿長,水鳥和游魚互訴衷腸,無關爭奪,天地浩渺的智慧,不論洪荒,朝夕足矣。
布寨和納林布祿并肩走在小徑,如今葉赫正值鼎盛,在扈倫四部乃至海東、蒙古都可謂振臂一呼無敢不從的,昔日海西盟主的哈達已為其附庸,任誰都會趁此一鼓作氣,而疆域和部眾,正是部族的根本。偏偏,卻有人不認同他們的雄心萬丈。
布寨在青石上緩緩落座,將自納林布祿處得來的孟古的“家書”復又從頭至尾閱了一遍,仍是那手書的蒙文,一字一句,釘入眼底:
“二兄如晤,并祝安健。妹自入嫁建州,深承恩澤,然故國瞬息未忘。所感者,為諸兄故土爾。去歲偶聞兄遣使建州,妹思忖或二兄欲尋釁建州,往使探焉?妹深知父兄揚葉赫國威之夙愿,然若果為此,妹以葉赫宗女而非建州福晉謹言,持重待機,相安一時,勿擾于頃刻。今建州之固,非葉赫朝夕可敵。雖無驚世之舉,實羽翼頗豐,精兵利器,部眾甚廣。克哲陳[28],伐蘇完。哲陳之役,渾河畔以少勝多實非偶然天顧,龍虎將軍銜亦非徒有其名。兄欲擊之,宜暫交好,休養生息,擴充兵馬。今時機未熟,實為尚早。此書借妹懷娠報喜為言欺瞞往之,實愧對貝勒,五內俱煎。然冒死而諫,皆因葉赫乃育我之地,故字字肺腑。盼兄踐之,方不負我。略陳固陋,兄當俱曉,妹謹再拜。”
“依你看,孟古這話有幾分可信?”布寨執著那信箋問。
“沒有九十,也有七八。”納林布祿如是說,“我們之所以急于取建州,不正是因著他實力日盛,遲早為患?”
“會不會是努爾哈赤忌憚,要她做說客?”
納林布祿搖頭:“果真如此,上次他不會那等高姿態。孟古也不必假借懷娠之名來信。不過這虛虛實實,倒的確是要刺探一番的。”
“依你之見,要從長計議?”布寨此刻皺起眉來。
“也不盡然,孟古畢竟一介女流,鼠目寸光也是有的。且烏拉此行與我等已有共識,如今矢在弦上不得不發,也只看我們該做多少打算。若合海西、長白山、蒙古之力,想來那努爾哈赤也只有受死的份。滿泰兄弟最是狡猾多疑,一旦有疑懼,必然坐山觀虎斗,因而還是不動聲色的好。”
布寨那悄然而起的怒火這才稍稍平息,道:“我也正是此意。為了令其入盟,我連東哥都已賭上,他們若是抽身,我賠折不起!”說著倒似想起一樁事來,問道,“你那里有科爾沁新近送來的好馬吧?回頭挑一匹給我,年初天朝而來的布匹金錁,你隨便挑。”
納林布祿不禁失笑:“是要送東哥?”他揚揚眉,“哥哥要盡可以挑,不值什么。”說著卻是皺了皺眉,“不過,哥哥打算如何處置這事?”
布寨此刻顯出些漫不經心來:“你不是也說,一匹馬,不值什么。”
“不可這樣想,阿渾。”納林布祿正色道,“那匹馬是歹商舊騎,如今是東哥的,東哥正是我們同烏拉聯姻的結系,聯想起來竟似有示警的意味。若是外部,那便是已有人潛入葉赫城。若是部族內的人,隨便草菅人命,也斷不可輕饒。何況哥哥忘了,這人不只殺馬,還要殺人。”
“這么說……要徹查嚴懲?只是,這人為何會瞄準齊布琛呢?”
“這亦是我不解之處,也可能,是要射殺東哥,失了準頭呢?”
布寨聞言立刻豎起眉毛:“豈有此理?反了不成?”
納林布祿急忙安撫:“我也不過是猜測,哥哥稍安勿躁。”他唇角銜起些若有似無的笑意來,“這下毒之人我們可以慢慢查,我如今,倒是借此另有一計……”
夕陽漸漸沉下去,被無聲的云潮吞沒,只余萬丈紅光,波瀾似海。
明亮如水的夜光灑向被夜色籠罩的葉赫城,樓宇亭臺,層層疊疊,在這濃重的夜里顯得靜謐而詭異。
武爾古岱行色匆匆,不時張望,閃身進了樹叢。月色下,哈爾屯神色悠閑地立著,與其說是安靜,莫不如說是享受,全然不像是個淪婢喪夫的女人,看到武爾古岱行近微微福身。武爾古岱眉心微顰,雖曾是叔嫂,如今這身份更易,由不得他為難。
“阿沙[29],是你吧?”武爾古岱開門見山,并無任何造作。
“什么?”哈爾屯仿似不明白,唇角微揚。
“阿沙!”武爾古岱的神情變得冷肅,“阿沙,我并非不懂你的心思,正是因為我懂,我知道定是你無疑。你不愿意歹商哥哥的馬被葉赫馴服,不愿它被葉赫的人騎在胯下。我若是真的想要興師問罪,大可綁了你去見葉赫諸人。我知你苦心,但你總要保重自己,你如今的處境若是被人發現你當如何自處?”
“你可有證據?無憑無據你何以說是我所為?”哈爾屯的臉色驟然陰沉下來揚起下頜,“還有,嫂子?我只不過是葉赫城主的一個侍妾而已,如何會是三阿哥的嫂子?”
“阿沙……”武爾古岱輕聲嘆息,“你何必對我惡語相向,我并無惡意。相反,你對哈達仍存了這份心,身為哈達族人,我很感激……”
“我說了,證據呢?既無證據,就不要自作多情。不是我。”哈爾屯冷嗤,轉身便走,連一聲道別都沒有信步離開。武爾古岱在其身后,想喚她,終究是沒能開口。
哈爾屯不疾不徐地邁著步子,這個節骨眼若是被人發現她同哈達宗親密會,那才真的是百口莫辯,連武爾古岱也會牽涉其中,而一旦牽及武爾古岱,葉赫便可大做文章,那實在是得不償失。
武爾古岱緩慢前行,涼風襲來,不覺讓人打著寒噤。哈達極盛之時,扈倫四部盡在哈達執掌之內,作為明廷遏制蒙古進犯的南關,哈達享盡優待,葉赫連世仇都不得不擱置聽憑驅策。而如今,明廷令葉赫與哈達均敕,哈達享敕書五百道,葉赫四百九十九,一敕之差,不過是給哈達留了一絲顏面而已,可事實上卻是最大的羞辱,就連他這個哈達王族,也在葉赫淪為質子。哈達的尊嚴,甚至要一個被哈達遺棄且是被族人勾結外敵殘害之人的遺孀來捍衛,何其悲涼。遠處傳來弦樂之聲,是葉赫的樂女正在為烏拉來客彈奏。武爾古岱冷聲一笑,自嘲說:“同是來客,烏拉被奉為上賓,而我哈達,形同階下囚……”他深深嘆息,喉頭酸澀得發緊。
葉赫東城的練兵場外是一片蒼茫的密林,以狩獵之用。谷若賀站在風聲四伏的黑夜里,腳下踩著剔透的月光和斑駁的樹影。身后傳來腳步聲,她轉身便要行禮,卻發現來者并不是她等的人,而是一個全然不認識的男子。
她看著來人,頗為疑惑地發問:“你是誰?”旋即渾身一窒,她在這里是因著什么,又是在等著誰,本該無人知曉,這人卻這么堪堪的在這里,由不得讓她警鐘四鳴。
那人卻似乎并無惡意,雖然面容冷肅,但眼中并無戾氣,只是說出來的話卻讓谷若賀涼透了四肢百骸,他說:“那匹馬,和馬仆,是你對不對?”
“為何這么說?你可不要含血噴人!”
“是你,我看到了,親眼目睹。”
“你可看仔細了?”谷若賀打量著眼前的人,繞到他的身側,似乎是想要把他看個清楚,但手已經悄無聲息地摸出了匕首,慢慢地逼近眼前的人,口中仍察覺不出有任何異樣繼續說著:“你我素昧平生,你為何要陷害我?既要陷害,何不直接去秉明了貝勒和格格?”說著已經揚起刀,月光下刃光刺眼。
卻不想那人連頭也沒回反手便扼住了她握刀的手腕,她低呼,被發現的局促與被制服的驚恐使得她臉色蒼白,那人將她曳至眼前,直視著她:“不要在沒有把握時亮出武器,那只會自曝其短。還有,你如今是葉赫阿哥近侍,這般隨身帶著兵刃,是否嫌命太長?”他放開谷若賀,再度開口,“你叫谷若賀,哈達尼音圖氏,父親為哈達禁內醫侍,母親杭佳氏,家中還有一兄一弟兩個姐姐,可是如此?”
谷若賀愕然地看著眼前的人:“你到底是誰?”
那人笑笑:“你父親于我有再生之恩,無論你這樣做的理由是什么,我會盡力保全你。”說完轉身,走了幾步之后又停下,說,“我叫伊爾根覺羅·噶蓋。當年我抱著你時,你還是丁點大的孩子。”
谷若賀還在震驚中,噶蓋已經走遠,待到她想起放走他后患無窮已然晚了,可是剛剛交手,她分明不是他的對手。她不曾記得從父親口中聽說過這樣一個人,若他所言非虛,或許,他并不會戳穿她?心思正千回百轉之際身后傳來聲音:“在看什么?”——這次,是哈爾屯來了。
谷若賀回身巧笑倩兮,躬身行禮:“谷若賀,給福晉請安。”坦然的樣子如同什么都沒有發生。
哈爾屯也不答言,只是帶著她那一貫捉摸不定又惡寒的眼神望了她,許久才說:“我只叫你將馬毒死,誰要你殺人?那馬仆也算了,遇上了少不得滅口,你卻暗算齊布琛做什么?”也不待谷若賀開口,她已經自己答道,“你故意給她那塊羊皮,讓她去尋珈洛岱,是想兩人一起送上黃泉吧?卻不湊巧珈洛岱正在與布占泰和武爾古岱比箭,你便將計就計一箭射向齊布琛,只當是他三人有人失手,正好有了替罪羊。谷若賀,你小小年紀,這辣手卻是比人毫不遜色,嫉妒心更是比辣手更甚,你在此為奴為婢,那姑侄二人卻得以常伴武爾古岱身側,你怕是在心里,將她們二人撕碎了千千萬萬次吧?你心中仰慕武爾古岱,便是全天下見過武爾古岱的女子都同你一般不成?”哈爾屯說到最后,都有了些鄙夷。
谷若賀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哈爾屯,并不承認:“福晉誤會了,奴才只是知道福晉在納林布祿身邊委屈,而那是納林布祿的妹妹,想為您出一口惡氣罷了。”
這一下哈爾屯都忍不住笑起來:“算了吧,谷若賀,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你好歹跟過我幾年。我只要讓貝勒的馬不要被葉赫奴役,這就夠了,其余的與我無關。這件事你不是為著哈達也不是為著我,而是為著你自己,所以我們各取所需,我不會感激你。事情是你做下的,今日我轉身離開之后,便一概不知。你知道吧?”說完看也不看谷若賀一眼,徑直離開。
谷若賀在哈爾屯身后蹲下身子,聲音清脆而明亮:“是,福晉。恭送福晉。”
雪白的月光映射下來,谷若賀緩緩抬起臉,是極美的容貌,但笑容詭異而迷蒙——我當然不是為著哈達,也不是為著你。我是為著三阿哥,我在等著有朝一日三阿哥知曉我對哈達忠心,那時我要常伴三阿哥左右——我不會無故冒險,但若有一線生機,以身試險又何妨,尤其,那與三阿哥有關。
武爾古岱緩步踱向處所,恰巧在東城外的石欄邊遇上齊布琛和珈洛岱姑侄,武爾古岱此刻見了她們,內心五味雜陳,一會兒是耳邊的絲樂之聲,一會兒又是哈爾屯那執拗孤高的面容。但是,這次,最終是微笑自唇角微微漾開,如同三月暖煦的風。珈洛岱見他一反白日的冷漠神態倒是微怔了怔,隨后便也笑了,雙方互見了禮。武爾古岱問道:“怎么這時候往東城去?”
齊布琛赧然沉默,便都是珈洛岱在答,說道:“要送了姑姑回去的。”她看了看武爾古岱,并無一個侍從,心中只當他仍是信不過葉赫配給他的人,抑或是心下煩悶不欲人打攪才孤身出城,因而也不多問,只是說,“天黑路遠,不如就一道,也有個人執燈。”
武爾古岱并未推脫,點點頭,這葉赫若說有可信之人,當真也只有眼前這一對姑侄,看得出珈洛岱的確是一番善意,當真是卻之不恭。
婢女在前方掌燈,三人便并肩走在城柵中的石子路上,月光如流水般傾斜,攜著蟲鳴蛙叫,緩緩地流向夜色深處去,錯落有致又難以捕捉。他們踩著各自的影子,腳步極輕,好像用力一點便會踏碎了這寂靜。終于到了齊布琛的寢居,她向著武爾古岱盈盈施禮,還未等告辭的話出口,卻是意外一凜,喚了一聲:“阿渾[30]。”這一聲哥哥出口,已經躬下身子。
珈洛岱同武爾古岱也看到了守在院門口的納林布祿,分別欠身行禮。齊布琛上前,謹慎之中似乎帶了些期待與忐忑,問:“哥哥是在等我嗎?可是有事?”
納林布祿看了她身后的珈洛岱一眼,面色稱得上是冷肅的,說:“并沒有什么事,想你日間受了驚嚇,所以來看看。這么晚了,該是安置的時候了,不要亂走。”這本是關心的話語自他口中說出并沒有溫暖,簡直帶了絲冷淡的味道,甚至是厭煩。
齊布琛應了聲是,納林布祿便轉身離開,沒有道別,也沒有叮嚀。
武爾古岱正在心下暗忖是否因兩位格格同哈達之人一路同行才惹得納林布祿不悅,身側的珈洛岱卻似是能看穿人心,直至多年以后他仍不明了——看得分明,不過是因為處處留心,此時,連珈洛岱也未必知曉,她只是笑著說:“一直如此,關懷備至,卻又很冷漠非常。但凡姑姑有些頭疼腦熱,都會急急的來看,偏偏,又是冷冰冰的,眼神也永遠沒絲溫情。叔叔性子難測,與你并無干系。”
此時齊布琛轉過身來,似是為了示以贊同,自嘲樣的笑了下,側臉在月光下,是一片慘然的白。
納林布祿一步一步踩著塵土上的影子,身后緊跟著隨從和侍女,燈籠昏暗的影搖搖欲墜,仿佛帶著與深夜相得益彰的倦意。納林布祿想,沒有人知道他此刻懷念著什么,憎惡著什么,厭煩著什么,又無奈著什么。但或許,除了一個人。
他折身,屏退了隨侍的眾人,向著另一處所在行去。
噶蓋并未想到納林布祿會深夜造訪,低頭跪在地上,納林布祿卻只是沉默,冗長的寂靜無聲之后,納林布祿終于開口,出聲便是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而后說:“孟古出嫁之時我見你,為何未取你性命,你該是懂得的吧?”
噶蓋一語不發地跪著,靜靜地聽納林布祿繼續說下去。
“那時你是建州使臣,我不可動你分毫。當年追殺你去哈達的,皆已是亡魂,你卻仍舊活著。但是,茲事體大,我無法對你放心。我要說的是什么,你是聰明人,不必我言明。一旦有一點差池,我會一死以謝先民,你的下場,你也該知道。”
“小的明白。”噶蓋仍跪在地上,低著頭,聲音如冷凝的冰,讓人不禁懷疑話是不是由他出口,但盡管低沉,納林布祿還是聽得清楚,他說,“該爛在肚子里的事,小的會將它帶進墳墓。”
納林布祿頓首,似是滿意,但又長長嘆息,說起來一派輕松,噶蓋卻感到深深的寒意,他說:“可是我要如何信你?”
噶蓋驀地抬起頭來,良久,再度垂下頭去,是一種認命的隨意神態,道:“但憑貝勒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