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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江有汜渚

  • 碾塵成妝
  • 寂緒
  • 6837字
  • 2020-11-10 17:30:28

日月交輝,晝夜更迭,冰雪沉積,轉眼已是萬歷二十年。彼時的女真,被分為海西女真、建州女真、東海女真三大部分,其中海西女真扈倫四部,即葉赫、哈達、烏拉和輝發(fā)。萬歷十九年歹商死后,本已沒落的哈達割地葉赫,重贈金帛,葉赫隨之逐步登上海西盟主的之位。而葉赫的東北方,烏拉江水綿延流淌,哈達曾勢強,因為背靠明廷;葉赫一直雄踞一方,因為始終驍勇;而烏拉,一直最為富庶。烏拉地處中樞交界之處,無論是運往明廷的東海的東珠、海西各部的人參貂皮,還是明廷的金帛、絲茶,皆必經烏拉,得以坐收居停之利,更兼山川縱橫,河網密布,烏拉江水是它取之不竭的灌溉水源,所以物產之豐饒無人匹敵。時任部主的滿泰自步入中年后便不再熱衷于征伐,所以實力雖盛卻時常內斂安靜。至于東部的輝發(fā),建都扈爾奇山,在四部中實力一直最為微弱,部長王機褚長子早亡,死后沒有指定繼任者,其孫拜音達禮在內亂中屠殺其七個叔父及家眷,清洗族中反對者登上部長之位,引發(fā)眾多不滿,動蕩之下部族惶惶不可日終,許多宗族部民奔逃各部,葉赫借機收容大批輝發(fā)宗族和部民,進一步擴大實力,輝發(fā)則進一步陷入低潮,葉赫卻得以成就鼎盛之勢。而此刻,沒有廝殺與掠奪,這片廣袤的土地看上去安靜祥和,即便是努爾哈赤,在海西尚未有所動作之前也只是堅持固守一方,所以女真仍是恬靜安寧,雖然內部暗潮洶涌殺機四起,醞釀已久的戰(zhàn)火熊熊燃燒只待一刻噴發(fā)蔓延,但表面上,此時此刻,這片土地沉睡著,平淡和樂,宛若天宮,各部落都在準備著春祭。女真人有著嚴謹?shù)募漓雰x式,其中最為重要的莫過于春祭和秋祭,盛大而莊重。

烏拉邑城內羅城的城柵中,晨光剛剛灑向皚皚白雪,天際彌漫著彤紅色的云朵,黃幔前供奉著神糕,神案上擺著公豬,上方懸著巨大的神像,案前擺著神偶,主祭的薩滿捻好香,身穿五彩神裙,甩開腰鈴,擊打著神鼓唱道:

“如群巒繁星一樣多的眾星,

有我烏拉納喇望族。

闔族永世的神主,

已來到烏拉納喇氏族。

跪接神主,

進門享用甜歌新酒。

您舉世無雙的神力,

庇佑烏拉納喇。

德高望重的長者,

虔誠叩拜的蕓蕓族人,

及至牙牙幼童,

祈求闔族連年富庶,

牛肥馬壯,

瘟魔鬼邪逃遁,

人壽年豐,

百年無災,

八方安寧,

人壽永續(xù),

歲歲平安,

歲歲平安……”

香煙繚繞,所有烏拉族人跪在地上,薩滿用神刀、腰鈴撞擊出沉悶肅穆的響聲,他們隨著這沉肅之聲虔誠地祈福,滿含的是他們全部的愿望和信仰。

朝祭過后,部長滿泰帶領闔族眾人將祭天神桿敬送到烏拉江水之中,此時浮云破曉,碧波映射著朝陽的金光分外耀眼。滿泰與主祭薩滿站在最前方,緊隨滿泰身邊的,是他的弟弟布占泰。這人生得頎長挺拔,劍眉細長,眼梢微翹,瞳孔深邃,仿佛深不見底,如今十八歲,武藝高強又內斂狡黠。滿泰即位之初尚年輕氣盛,用武力兼并了毗鄰的錫伯部和蘇完部,娶了福晉以后才漸漸沉寂,近幾年則一直對葉赫和哈達的斗爭隔岸觀火,所以整個烏拉一直在養(yǎng)精蓄銳,但并不是不明白,這平靜注定不可長久,注定會被打破。

潺潺的江水蕩漾著紅色的波光,仿佛被水浸過的鎧甲。滿泰和布占泰緩緩地走著,滿泰邊走邊問布占泰:“葉赫年前所議之事你怎么看?”

“我瞧著很好啊?!辈颊继P眼中微現(xiàn)他時常不經意閃爍的那一絲倨傲,似乎聛睨一切,“努爾哈赤近幾年勢力漸盛,他與明境毗鄰,若任其坐大,終有一日會是貿市之害,而憑我們一己之力想要吞并他的確不易,貿然出兵,且不說勝算難言,師出無名,他受職龍虎將軍,一旦天朝插手豈不得不償失?難得有人愿意做出頭鳥,我們就隨他出軍也無妨?!?

“我也這么以為。葉赫此次不但聯(lián)軍扈倫四部,還要聯(lián)合蒙古以及長白山兩部。努爾哈赤吞并建州五部,納殷與朱舍里如今岌岌可危,葉赫此次游說必然會任憑驅馳,蒙古諸部又一向伺機蠶食女真以打開天朝掣肘它的關隘。歹商死后葉赫本就勢大,此番看來也是勢在必得,我們若是拒絕,難免交惡,倘或他取勝歸來,第一個便會回頭與我們?yōu)殡y。”

“正是?!辈颊继┴撌滞Aⅲ叭~赫風頭正勁,我們實無必要為了一個建州違逆他。況且葉赫既然如此大舉聯(lián)軍,勝算頗大。這一戰(zhàn)他勝了,勢力會進一步擴大,那便更不可得罪。即使敗了,這諸多部落,努爾哈赤定不會全面反擊,那無異于自取滅亡,他只會把怒火發(fā)泄到盟軍首領以及實力微弱的部落。所以,勝,我們可分得一杯羹。敗,我們也不會損失什么,最多賠償些金銀,我們?yōu)趵笔裁矗毥^不缺銀錢,何樂而不為?!?

“我正是這個意思?!睗M泰一向知道這個弟弟比他更具胃口,但畢竟年輕,他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葉赫已掣制了哈達,若是再掣制我們,便是絕對的海西盟主,所以難保他們會借這次出戰(zhàn)令我們身先士卒,以削弱我們的軍力。為了戰(zhàn)事拉開之后我們能占據一個有利的形勢,我打算為你向葉赫求一門婚事,是之前歹商聘娶的那個格格,布寨的長女,聽說是個絕色,你不吃虧的。”

布占泰不以為然地笑笑:“哥哥當真以為此舉可行?我卻覺得不見得。一介女子,想要憑借她左右軍國大事,哥哥你也太抬舉了這女人。”

滿泰搖頭:“這一個有一些不一樣,布寨僅得此一女,疼她堪比布揚古。他是不會忍心他這最疼愛的女兒出嫁便做寡婦或是淪為敗軍主母的……”

“是嗎?”布占泰似是不愿多做爭論揮揮手,“反正也不過就是個女人,聽哥哥安排就是?!?

他們繼續(xù)向前,看著積雪皚皚的廣袤土地,這里山川秀麗,物產豐饒。這足以使他們自豪,并因為這優(yōu)越感更加野心勃勃。

一望無際的原野白雪皚皚,包裹著厚重的土地予她沉靜的酣眠。千年萬年,史前風化,歷經雨雪,她始終都是這樣安然的姿態(tài),不為血淚更迭而悲,也不為福祚綿延而喜。

珈洛岱站在葉赫西城的八角明樓上,綿延的雪野盡收眼底,如同雪白的布帛,纖塵不染。

遠遠的,隆隆的馬蹄聲化作微弱的聲響敲擊著冰雪,珈黎岱看著那雪地上迅速移動的黑點,唇角綻出一抹微笑。

武爾古岱騎著馬在最前面,雪地在他的視線里跳躍,葉赫的城墻逐漸在眼前逼近,搖搖晃晃,仿佛海市蜃樓。

只聽“嗖”的一聲,一支箭疾風一樣的向武爾古岱飛來,在他的瞳仁里倒映成一個飛速放大的黑點。

武爾古岱勒緊韁繩,伴隨著一聲刺向天空的長嘶,馬的前蹄高高昂起,在原地旋了半圈落向地面,箭頭刺進馬蹄旁邊的雪地,箭羽豎著,微微打顫。

武爾古岱回身下馬,拔起地上的箭沿著雪坡走上去,腳踩著天氣轉暖后表層開始軟化的雪,踏破冰晶所結的硬殼后如同陷進柔軟的棉絮。珈洛岱自城門走出,娜古阿隨在身后。她的笑容也如同這綿延的雪野一樣,傲人卻又溫柔,戴著一頂精心裁制的狐皮帽子,手握一張彎弓。武爾古岱迎上去,互相問安,侍衛(wèi)和奴婢也紛紛行禮。

“你這是做什么?”武爾古岱晃了晃手中的箭。

“想要快點和你打個招呼啊?!?

武爾古岱唇角掛著些笑意揚手將箭插回珈洛岱背后的箭壺:“哦,是嗎?我看你是想要我的命。”

“怎么會?你的騎術,我的箭術,此事絕不會發(fā)生?,F(xiàn)在你好好的,箭在你手中,是不是?”因為武爾古岱比她高上許多,她說話時必須揚著臉,更平添了幾分胸有成足。

武爾古岱不想爭論笑起來,卻是恫嚇似的語氣:“你這脾氣將來定是會吃虧的,有些事,連輸?shù)臋C會都只有一次?!?

珈洛岱笑了,明眸皓齒,仰頭看著武爾古岱。他的眼睛一如往常閃爍著光芒,眉骨突出,濃黑的眉毛有著幾分渾然天成的英氣,鋒利的眉梢挑向鬢邊,穿著一件蒼紫色劍袖長袍,上身罩著蟒色的褂子,狐絨包裹著他的下頷,身上掛著礪石和荷包,胯間墜著那柄雁翎刀和火鐮。此番歸來之后似乎明亮了許多,渾身散發(fā)著感染人的舒暢。哈達有賀禮送至,布寨與納林布祿為示體恤,寬許武爾古岱至衛(wèi)城相迎,使其與族親早些相見,多相處幾日。相處愈久,珈洛岱愈是發(fā)覺他身上的可取之處,這人雖是身負重任又橫遭變故,但絕不是怨天尤人之輩,也絕不令身邊人為自己所擾,二人日漸相熟之后他在她面前一向是明朗開懷的模樣,不予她半分不快。

“怎么沒有看到齊布琛格格?”武爾古岱問。

“姑姑身子不舒服,已經有些時日不出屋子了?!?

“還沒有好一點?”武爾古岱微微蹙起眉,溫吉去世的那晚,大概是在雪地里呆得太久,隔天齊布琛便病了,他出發(fā)之前已經知曉,本以為很快會痊愈,卻聽說她仍舊臥病在床,不禁有些擔心,也有些歉疚。他心中總承著她的情,并不曾忘懷。

“倒不是一點起色也無,只是還沒有大好?!辩炻遽房闯鏊男乃紝捨康溃澳阆热ヒ娢腋赣H,等你去東城見我二叔時和我一起去看看她?”

“好?!蔽錉柟裴反饝?,“不過……”他猶豫了片刻說,“我想先去祭拜一下我祖母……”

珈洛岱頓了下,然后點頭說:“應該的。”

二人說著回身入城,珈洛岱甫一轉身不禁大叫一聲,隨侍在側的娜古阿一驚之下竟是打了個嗝出來,她這主子雖從不扭捏,但向來行止有度,似這般大驚大叫并不常見,她驚疑之下望去,只見珈洛岱望著武爾古岱正氣鼓鼓的揚臂向后去拿背后的羽箭——剛剛被武爾古岱插入箭壺的那支箭,竟是從珈洛岱的發(fā)辮之中穿過釘入箭壺之中的,珈洛岱方才同武爾古岱說話仰著面并不察覺,此刻轉身平視直扯得頭皮發(fā)脹。娜古阿急忙上前幫著摘解,卻又忍不住發(fā)笑,這一笑呃逆便更頻促。武爾古岱在一旁本已大笑不止,見娜古阿止不住一聲接一聲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羽箭終于解脫,珈洛岱發(fā)辮微散,難免更加氣惱,追著武爾古岱要打,一時間慘嚎逗笑之聲不絕于耳,守城的衛(wèi)兵也忍不住咯咯發(fā)笑。

瑩白色的鷹翅劃過天際,歡快嘶鳴,也似乎在陪同這一雙少年嬉鬧。

祭拜完溫吉,武爾古岱一個人向葉赫東城慢慢走著,溫吉在那晚他離開之后悄然長逝,雖是見到了最后一面,但沒能守到最后一刻總是遺憾的。因為生前同葉赫兩個城主關系僵化,溫吉被隨便尋了一處便入了土。孟格布祿為表示與葉赫盡釋前嫌從此交好的誠意,對于一直反對他投奔葉赫的母親這潦草的后事也不便表示異議,也就由著葉赫去了。武爾古岱回過頭,那里已經變成了一個低矮的雪包,一年又一年以后,上面一定布滿了荒草。那樣華麗而又睿智的一生,最后只落得個連個像樣的墳冢都沒有的凄涼下場,他有時真的會迷惘,那樣的拼殺、爭斗,真的有其意義嗎?

夜幕已經沉下來,偶有衛(wèi)兵、婢女或是包衣阿哈經過,武爾古岱走在城柵之中,心中仍有些恍惚的悵然。

對面?zhèn)鱽砟_步聲,他借著昏暗的火光看過去,谷若賀迎面走來。

“給三阿哥請安?!睅缀跏窃谒J出她的同時,谷若賀對他福下身子。

“是你啊,起來吧。”武爾古岱微微抬手,“許久未見,你過得如何?”

“回三阿哥,奴才一切都好,謝三阿哥關懷。唯一該算得上不好的大概是,雖然現(xiàn)在的主子從未讓奴才吃苦,但奴才實在是很想念在哈達的日子?!?

“是哈達對不住你,嫂子[27]也是一樣?!蔽錉柟裴房嘈?,“看前路吧,不要太難為自己。你做事去吧,我也要走了?!?

“恭送三阿哥?!惫热糍R頷首跪送武爾古岱。待到武爾古岱走遠,她站起來,望著武爾古岱離開的方向低下頭,羞澀地微笑著,轉身離開。

燈火的光亮跳躍在齊布琛的屋子里,婢女從外面進來,齊布琛正靠在枕頭邊讓兩個小丫鬟為她梳頭,紫棠色的褂子披在身上,被子蓋到胸際,正捧著盅子喝水。

“格格,你怎么起來了?天都黑了怎么想起梳頭了呢?“

齊布琛抬起眼笑笑:“你不是說一會兒哈達三阿哥要來,我總不能披頭散發(fā)的見客?!?

“奴婢不過是聽娜古阿那么一說,不見得是真的,您還病著,何必……”

正說著門外傳來腳步聲,齊布琛急忙坐正,門已開了。齊布琛正理著衣襟,來人已經入內,同時聽見外間的丫鬟向里面說:“珈洛岱格格來了。”

齊布琛松了一口氣重新靠回到枕頭上,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珈洛岱脫下外面的棉褂交給娜古阿在椅子上坐下,一邊捧著案桌上齊布琛剩下的半盅水一口氣喝下去,只隨意地向齊布琛行了個禮。

齊布琛看著她的樣子知道她一定是冷壞了笑著說:“我當是誰,原來是你啊……你慢些喝,別嗆到……怎么沒讓通傳一聲呢?”

珈洛岱放下茶盅滿足地呼出一口氣,然后回齊布琛說:“我從來也不通傳啊,又不是去別處?!?

齊布琛一頓,然后笑了:“也對。”她們從小一起長大,騎馬,射箭,女工,歌舞,都是一起,再小的時候,互相直呼名字也不是沒有過。她攏著鬢發(fā),心內卻是輕輕地嘆息了一聲,猝不及防的——是啊,他若是不來呢。

就在這時,門外的小丫鬟又向里面通傳:“哈達三阿哥來了?!?

齊布琛急忙又撐起身子坐端正,兩手抹了抹鬢角的發(fā),在侍女的服侍下把外衣穿好,武爾古岱已從外面進來,互相見過禮之后問齊布?。骸案窀窈眯┝藛??”

“本來也不嚴重,不過是懶?!饼R布琛像打趣自己一般地說著,說話間夾雜著一聲短促的咳嗽,又問,“什么時候到的?”

“傍晚,先去看了看祖母。”

武爾古岱話音剛落珈洛岱已轉向他笑道:“還是我先到了一步啊。”

“是,格格神勇?!蔽錉柟裴酚幸饪浯笃湓~笑著點頭,隨意地靠向后面,“你連這個都要分出勝負來嗎?”

珈洛岱先是一愣,然后揚起臉頗有幾分驕傲的神色說:“是又怎樣?”說著嗤的一聲笑起來。

“你們……是約好一起來的嗎?”齊布琛猶豫著問。

武爾古岱便不再同珈洛岱玩笑,答者齊布琛的問話說:“是,城門外聽說格格身子一直未愈,約好一起來瞧瞧。我路上巧遇一個熟人,所以晚了一步?!?

“遇到了誰?”珈洛岱問,有些好奇他在葉赫還會同誰交好。

武爾古岱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據實以答:“谷若賀?!?

“谷若賀?仇古祿的大丫鬟?怎么……”齊布琛挑了挑眉。

珈洛岱看齊布琛疑惑的神色輕聲解釋:“她原是伺候哈爾屯的?!?

齊布琛恍然大悟,急忙收口,因為畢竟是孟格布祿聯(lián)合葉赫攻擊哈達族人,于武爾古岱和她們而言都算不上是光彩的事,提起來彼此都難堪。而自己作為直接受益者的納林布祿的妹妹,談及更是尷尬。心里又想納林布祿的大福晉烏蘭是歹商的親姐姐,曾經的姑嫂如今這樣共侍一夫,不知心里會是什么滋味。

珈洛岱正想岔開話題,窗外傳來了聲音:“哈達三阿哥在這兒嗎?”

說曹操曹操到,這正是哈爾屯的聲音,珈洛岱和齊布琛不常與她接觸所以分辨不出,但武爾古岱卻一下子就聽得出。

“在這兒。”武爾古岱怔愣片刻大聲回答。

哈爾屯隔著窗子,聲音并無什么起伏說:“貝勒讓小的來傳話,一會兒在前廳設宴,請阿哥賞光。”

武爾古岱微微皺著眉,曾經的叔嫂,如今這樣地對話,讓他有些哭笑不得。他輕得幾乎聽不見一樣嘆息了一聲說:“我知道了,勞煩您了?!?

窗外已沒了聲響,他轉回來,珈洛岱和齊布琛雖然沉默不語,但心中卻早已猜出了八九分。武爾古岱故作輕松地笑笑打破眼前的尷尬說:“……那位,過得如何?”他猶豫了片刻,實在不知如今如何稱呼哈爾屯合適。

像是被封在冰底突然看見冰面鑿開了一個洞,珈洛岱和齊布琛也都跟著笑起來,齊布琛說:“應該還好,聽說,二哥還是很喜歡她的……不過你也知道,畢竟只是侍妾,和原來一定是不能比的。”

武爾古岱點著頭,想起之前宴會上哈爾屯面無表情的樣子——她曾經,是笑容很溫暖的女子。

哈爾屯在月光下的雪路上走著,難得可以脫離納林布祿,她樂得放慢腳步——她怎么會不知道,納林布祿派自己來,本就是想羞辱武爾古岱,羞辱哈達,也一樣的,羞辱自己。這納林布祿一向怪異,她自來了葉赫便抱著盡早令納林布祿生厭以尋解脫的決心,卻不想納林布祿竟始終不曾厭煩,可這人人前沉穩(wěn)鎮(zhèn)靜,于她面前卻又喜怒不定,時常都是陰測測的,猶以折辱自己為樂。哈爾屯踏著自己長長的影子,腳印印在雪地里,在夜里咯吱咯吱的響。她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立在遠處發(fā)笑,笑得譏誚又猙獰,肩膀一聳一聳的,影子如同鬼魅,直至遠遠的,她看見前方有一個黑影,像是個女人,站在那里時不時地跺著腳。她慢慢地走近,然后看見月光下谷若賀的臉。她相較之前長大了不少,所以自己竟沒有一下子認出來。

谷若賀看見她急忙福下身子叫著:“福晉?!?

“福晉?叫我嗎?”哈爾屯像是奚落又像是自嘲冷笑一聲,“姑娘折煞小的了,大家都是下人,何況姑娘如今這般風光體面,小的怎么擔當?shù)闷穑俊?

谷若賀有些尷尬地扯出一絲笑容:“福晉這是哪里話,奴才不過是承蒙主子看得起,少給了幾分眼色看罷了。無論走到哪里,您永遠都是奴才的福晉。”

“你還是這張蜜嘴,要不是這兩張皮,烏蘭也不會就單單就把你派給她最喜歡的孩子……不過,這么晚了你站在這兒干什么?”她回頭看了看自己來時的方向,又看了看谷若賀,“不會是……”她斜了谷若賀一眼不屑一顧地譏諷道,“你不會因為孟格布祿當年一句玩笑話真當自己會是武爾古岱的人吧?勸你快些算了吧,在哈達時尚且不可能,何況現(xiàn)在?”說著沒再理會谷若賀順著原來的方向繼續(xù)向前。

谷若賀彎下腰語氣聽上去波瀾不驚說:“恭送福晉?!彼氖志o抓著襖裙顫抖著,連青筋都暴起來,表情甚至有些局促。她吃力地抬起頭,狠狠咬著臼齒,最終冷哼一聲——是嗎?那就等著看吧,看我究竟會不會站在阿哥身邊,接受你的朝拜。

夜深了,齊布琛一個人靜靜坐在床上,燈火跳躍著,在她的瞳仁里形成一個顫抖的黃點。她低下頭,眼瞼低低垂著,用力絞著手指,輕聲嘆息,燈火隨著她的氣息緊張地搖晃,使整個屋子的光影惴惴不安。

“約好一起來的嗎?”她小聲地呢喃,“約好……一起來的……”

她掀開被角,看著自己的腳踝——她不肯出屋子,并不是因為沒有痊愈的傷寒,而是因為她的腳踝。當日為了拖住娜奇夏留武爾古岱與溫吉多相處片刻,她謊稱自己的腳扭傷時,納林布祿是有所懷疑的,為了打消他的疑慮,保護珈洛岱和武爾古岱,他在納林布祿踏進她屋子的前一刻,親手將自己的腳踝扭脫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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