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愛若獨倚窗前，面上靜若死灰，悶坐一旁，纖細的手指捧著一卷哀婉詞書，唇瓣微微啟合，吟詠書中之詞，盡是悲涼之意，對鏡自嗟，難言心傷。

“停！很好！”

安愛若舒了一口氣，終于聽到了于導演的夸獎，可她心里仍舊不敢松懈，下意識地去瞧潘惜寧，只見潘惜寧冷眼瞧著她，杏仁眼微微上揚著，透著對她的不屑。

她抿了抿唇，下一場戲是她與潘惜寧的對手戲，必須格外小心應付。她在心里把過會子要演的劇情又順了一遍，又給自己做了心理準備，無論過會兒潘惜寧說出什么詞來，她都不能自亂陣腳。

潘惜寧繞到了專門供她休息的櫻桃木椅上去，手中攢著一朵新開的水仙花把玩著，整張臉微微沉了下來。

“惜寧，準備一下，下場拍你與愛若談心的戲。”

潘惜寧甩掉那株水仙，目光忽明忽暗，走入了布景中去。

“開拍！”

潘惜寧握著安愛若的手，瞬間便換了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樣。潘惜寧本該說的臺詞是，“已屆畢業之期，汝在校成績最優，頗得嘉許，同學莫不愛之，何故退學？”

可一到潘惜寧的嘴里，便成了，“剛才那場戲你仍是太僵硬了，用了表情卻沒有用心。”

安愛若愣了愣，不受她的干擾，道：“嫂休矣，吾心已灰。此后杜門謝客，不愿再問人間事。青燈古佛，伴我生涯，妹其為《紅樓夢》之惜春矣。”

潘惜寧在心里冷冷一笑，可面上哀傷與惋惜的表情未有絲毫變化。

“停！很好！”于導演帶頭鼓掌，鼓勵似的看向了安愛若去，“愛若今日表現當真不俗！”

安愛若禮貌地抽了抽嘴角，同潘惜寧一同出了布景，安愛若雖然不愛惹事，但若有人刻意與她為難，她自然也是不愿忍耐的。

“潘小姐適才說我演戲只用表情而不用心，我想請問，何為用心？”

潘惜寧頓了腳步，回頭看著她，“自然是……”

“自然是像潘小姐這樣嗎？”安愛若挑了挑嘴角，目光滑過一片不屑，“您連臺詞都隨意篡改，談得上什么用心呢？”

潘惜寧愣了愣，反唇相譏，“觀眾什么都聽不見。”

“是聽不見，我也很佩服您可以將臺詞與表情分離。不過這是不是更能說明，您演戲出眾不過是比我多了些技巧而已，實質上也不過是用了表情卻不用心之人。”

安愛若不再與她多話，去了旁處了。潘惜寧咬了咬唇瓣，狠狠地盯著安愛若，心里對安愛若愈發厭惡了起來。

今日的拍攝還算順利，安愛若與于導演、白赫連一行人一同出了明星公司的門去。她正想著如何回家，突然覺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她轉了頭，一雙栗色的眼睛突然撞擊進了她的目光里。

“愛若，下午好。”紀南川笑了笑，那純粹的笑容與她的內心的冰涼不斷撞擊著。

“紀先生，你好。”

紀南川哈哈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我今日沒來片場，但聽說你逐漸進入狀態了？甚好甚好。”

安愛若揚了揚紅唇，像得到夸獎的小孩一樣，笑得瞇了眼睛。紀南川偏了偏頭，笑容如同被陽光曬過一樣，格外得融暖，聲音也格外得干凈，“我今天起晚了，沒有來得及過來，請大家吃飯算作賠罪，愛若你也一起去吧？”

她看著他，只覺得快被那笑容給吸附了，竟在不自覺間，點了頭。

紀南川找的這家餐廳位于烏衣巷里，若不細細看，定是不會發現此處別有洞天。

她隨著他走入深深的弄堂，有幾個老人笑瞇瞇地和紀南川打著招呼，紀南川則微笑著回應他們，笑容與西下的夕陽渾然成了一體。

行至亮處，竟是一間不小的院落。紀南川推門走了進去，眼見著院中種植的綠色植物向陽生長著，土色的花盆擺成一排，各色的花朵爭艷開放。

“你可真行，這種地方都能讓你找到。”白赫連由衷贊嘆了一聲。

安愛若的眼光也有意無意地落在他的身上，只見他微微揚了唇角，露出標志性的笑容，眼睛格外明亮，好像未受過任何污濁，又好像對這個世界抱著最深的期待。

他究竟生活在怎樣的環境中，才會有一雙這樣好看的眼睛？

她心下好奇，不由認真地瞧著他，他卻突然轉了視線，與她那雙貓一般的眼睛相對，不知怎地，她的心突而猛烈一跳，瞬間又調轉了目光。

“小川來了？”

一個婦人迎了出來，面上帶著不少歲月的痕跡，卻依然沒有抹去那雙眼睛對生活向往的。婦人笑容燦爛，拉開了序幕的夜色也無法消融那笑容半分。

“張姨，這兩位是我的朋友，你幫我們弄點吃的。”

“好嘞，先生小姐，你們喜歡吃什么？”

安愛若抿了抿紅唇，想起來自己平日是不喜吃東西的，隨便什么都可以，只是眼見著婦人這期待的目光，她硬是想了一個出來。

“嗯……野雞菌子湯。”

“沒問題！”婦人笑了笑，又看向了白赫連去。

白赫連平日吃慣了西餐，對于農家飯也不是很熟悉，也就憑借著自己的印象，隨意說了幾個，婦人一一答應了，又領他們到屋里去坐。

這間屋子只有一盞欲掉不掉的小燈泡，四周沒有貼墻紙，也沒有粉刷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轉頭粘合的痕跡。幾張搖搖晃晃的凳子，中央擺放著滿是傷痕的木桌，看起來年代也甚是久遠。

紀南川因為常來此處吃飯，所以并不覺得有什么。而白赫連平日里拍攝電影，免不了遇見更惡劣的環境，也不覺得這里不好，只是他有些擔心地看了看安愛若。安愛若在夏家養尊處優了十幾年，不知能否受得了。

可是安愛若面上一片平靜，夏家的養尊處優仍然沒有讓她忘記那可怖又陰冷的童年。有了那樣深刻的回憶，對其他事情也就不是很在乎了。

安愛若伸手去拿包，手指卻不小心滑了一下，一本牛皮包裝的厚本書籍倏地掉落。紀南川愣了愣，眼疾手快地拿了起來。

這本書他自然認得，這是他寫的短篇故事合集。安愛若面上微微發熱，自從結識了紀南川以后，她突然就想看看他的作品，前幾日恰巧路過書店，也就順手買了放在包里，不想竟然被他給發現了。

她可不喜歡暴露自己的心緒。

紀南川揚了揚唇角，笑容燦爛，“咦？我的書迷可真是無處不在。”

白赫連也湊過來看了看，“這不是小川的新作品嗎？短篇故事集，挺好看的，我也有一本。”

安愛若不知道此時自己象牙色的皮膚上已經攏了一層薄薄的紅暈，只抿了抿紅唇，伸手去抓。誰想紀南川將書本捧在手里，就是不給她。

安愛若哼了一聲，“我前幾日路過百貨公司，買了一條圍巾，這本書是贈品。”

“夏天買什么圍巾？”白赫連不解地接口道，卻見著安愛若的臉色愈發窘迫，這才反應過來，慌忙大笑兩聲，掩飾了過去，“好了小川，你也別玩了，趕緊把書還給人家！”

紀南川點了點頭，卻突然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水藍色的鋼筆，在書的扉頁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字體飽滿又有力度，躍然紙上，甚是好看。

“雖然是買圍巾的贈品，但怎么說我也是文學界的新秀，雖然你不稀罕，可是這上海灘許多小姐可是想與我交談呢，現在給你簽個名，到時候你把這本書借給別人，保證你很有面子。”

他眨了眨眼睛，發散出一絲閃耀的光芒。安愛若抽了抽嘴角，這人絕對是故意的！什么太太小姐想和他交談，什么很有面子，找一堆理由不過是想給她的書簽上他的名字罷了。

她自己也沒發現，她不自覺地挑了紅唇，配上臉頰上兩抹淡淡的紅暈，十分得慵懶與嫵媚，讓人隨意一瞧，便移不開半分視線。

恰巧這時婦人端了菜盤上來，中斷了屋內有些微妙的氣氛。

紀南川與白赫連收回了視線，目光定格在這些花花綠綠的菜肴上面。婦人貼心地幫每個人都盛好了湯，特意給安愛若多放了幾塊雞肉。

安愛若輕聲道了一句謝謝，接過了純白色的瓷碗，輕輕喝了一口，不由贊嘆起來。

“這湯的味道真是……找不到詞來形容的好。”

“這有什么難形容的。”紀南川也喝了一口，笑道，“色味俱佳，回味無窮，大快朵頤，口齒留香，口舌生香……”

“得了小川，不要賣弄了，趕緊吃飯！”白赫連忙道。

紀南川笑了笑，那耀眼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安愛若身上，笑容格外燦爛，安愛若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低了低眸子，只顧喝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