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酒館(三)
- 江湖舊事
- 辛愚
- 3410字
- 2020-10-23 23:18:57
私誼,大義。陳二反復咀嚼著這兩個詞,從孟藻平的問話來看,他們這一干江湖人物來長安城定是與唐延堡的蘇澈有關。智凈和尚口口聲聲地罵著胡狗,難道蘇澈會與胡人有勾結?蘇澈的笑臉,蘇澈的眼神,蘇澈的舉止,以及在鄉間聽到的關于蘇澈的種種善行,陳二打心里絕不相信蘇澈會與胡人有勾結??缮倭帧⑷A山這些名門正派精英盡出,也絕不會是無的放矢……心神恍忽之間,陳二手中酒碗歪斜,將酒灑出大半也不知覺,看得身旁的小楊心疼地直咋舌頭,連捅了陳二兩次,陳二才曉得將酒碗舉到口邊,一飲而盡之時灑得胸前一片淋漓,讓小楊又是一陣捶胸頓足,恨不得趴在陳二胸前舔上兩口。
想得糾結,飲下的雖是“曲江春”,陳二卻是一點滋味也品不出來,抓起桌上不知是誰飲剩下的半壇謝家老酒,捧到嘴邊,也不理會旁人目光便狂灌而下。老謝頭在一旁叫好:“還是我的謝家老酒過癮吧!”旁邊也有農人附合,道這“曲江春”真是名不符實,倒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小楊卻又說別人牛嚼牡丹不識美酒,與人面紅耳赤地爭了起來。
身邊人的話,陳二都恍若未聞。半壇酒灌下,他一點也沒覺得暢快,反覺胸中一片郁悶,胃里也是翻江倒海,強灌下的酒竟有反涌出來的跡象。陳二捂著嘴,快步走出店門,剛剛立在墻邊,頭一低,張口竟噴出一口酒來。陳二索性站定,伸手摳摳嗓子眼,沖著墻根吐了個一塌胡涂。
一頓狂嘔過后,腹中鼓漲之感去了些,心中的郁悶好象也輕了些。陳二踱到井邊,舀起點水來清了清口,耳邊忽然聽見蹄聲的的,循聲看去,原來院中草棚之下跑堂的小六子正驅著青騾推磨??粗呑忧嗪诘拿?,陳二不由得就想起了蘇澈的黑馬和微笑的蘇澈。陳二把牙一咬,決定相信自己的直覺一次,直覺告訴自己蘇澈不是壞人,他要去給蘇澈報個信。如果這信報錯了,如果蘇澈真的與胡人有勾結,就當自己瞎了一雙狗眼,大不了在少林、華山等江湖人物面前自己做個了斷。
拿定主意,陳二大踏步跨進草棚,伸掌推開小六子,不發一言地便把騾子從磨上解下來。小六子摸不著頭腦,一邊拉著陳二胳膊,一邊問道:“二叔,二叔,您這是做嘛呢?我這正干活呢,天黑前干不完謝老板是要罵的?!?
陳二手上不停,口中卻是一套說辭:“城中德慶齋在南哨門開了家分號,下個月十五正式開張,賈老板要我領著人去舞獅助興,原是約定今日去他府上談談細節的,我在這里喝酒喝得興起,卻是剛剛才想起此事。騾子借我使使,我趕時間。”
小六子聽了陳二的話仍是不松手,繼續晃著陳二的膀子道:“二叔,這騾子可是大牲口,您要借得和我們掌柜說一聲啊,我哪能隨便應下您這事啊?”
陳二一晃肩膀甩開小六子,揮手做勢欲打,嚇得小六子抱著腦袋連退幾步。陳二瞪著眼沖小六子喊道:“我自然是和那死老頭打過招呼的,不信你進去問他!”說著手上加速,已將騾子卸了下來,將籠頭挽在自己手中。
小六子將信將疑地看著陳二道:“二叔,那您老在這兒稍候一會兒,我進去問問東家就出來。”
陳二不耐煩地揮揮手道:“去吧去吧,你這騾子連鞍還沒上,有我上鞍的功夫,你小子也就出來了?!?
小六子歪著腦袋想想也是,便放心地回身向店里走去。剛走開沒兩步就聽見身后蹄聲響起,回頭一看,見陳二已然坐在光背的青騾上催騾跑開。小六子高喊一聲:“好我的二叔吶,您還真是騙我,”說著拔腿就追。可兩條腿哪能跑得過四條腿,追出十來丈,小六子發現自己離騾子的距離越來越遠,只得停下來高聲喊道:“二叔吶,您可害苦我了……您老慢些打騾子,它可是懷著駒子呢!”
陳二聽見小六子喊話,差點一個趔趄從騾背上摔下來,恨不得回身抽小六子兩耳光,心下恨恨罵道:“死小子,居然想這么句話哄老子——你家騾子要能懷上駒子,早被當成稀罕送進宮了,還能由你在這兒拉磨?”
陳二和小六子在院子里吵鬧,距離雖是遠了些,卻瞞不過孟藻平等一干高手。藍衫漢子聽見陳二催騾遠去,不由臉色一變,霍然起身道:“畢竟還是大意了,沒想到那廝在長安左近竟有耳目。待我趕上去將他截下!”說完一按佩刀便要出門。智凈滿臉漲紅,一聲不吭地也彎腰摸起了禪杖。另幾桌上精細點的弟子也都摸了兵器站起身來,只等幾位首領發話。
孟藻平卻是微微一笑,刷的一聲又把折扇甩開,伸手虛虛按了兩下,不慌不忙道:“行云,智凈大師,兩位稍安勿躁,不必追了,他報不得信的?!?
馬行云和智凈和尚一臉狐疑地望著孟藻平,等他給個解釋,卻見店中一眾正在喧鬧的鄉農有的捂著肚子,有的捧著腦袋,“唉喲,唉喲”地叫喚起來。孟藻平和著這叫聲,慢慢伸出三個手指,又緩緩屈下,輕聲數著:“一、二、三”。三聲數完,二三十個鄉農次第倒下,再不發出任何聲響。
柜臺后的老謝頭被眼前情景驚得抬起頭來,還未來得及轉出柜臺看個究竟,孟藻平已伸手取過一支筷子,流星般射將過去,正中老謝頭額角,老謝頭“啊”的大叫一聲,貼著柜臺軟了下去。此時,上了陳二當的小六子正罵罵咧咧地轉回店內,看見倒了一地的人,幾個江湖人物手擎兵刃立在堂中,嚇得高喊一聲“媽呀”,掉頭就往外跑。未行得幾步,被孟藻平又一支筷子甩出,正擊在后腦上,小六子一頭撲在門檻上再沒了聲息。
一連串變故發生的突然,各門派的二代弟子均是摸不著頭腦,以為遭了敵襲,刷刷刷地俱都拔出兵器準備應戰。一直沒有開口的戒律堂首座空聞一拍桌子斷喝道:“孟施主,你殺了他們?這手段也忒惡毒!”空音卻是在旁低吟了聲佛號,面上微露不忍。馬行云立在一旁,眼珠轉了幾轉,不知在想些什么。智凈卻是扔了禪杖,幾步跑將過去查看那些鄉農。
孟藻平掃視了一圈眾人,扇子搖得又急又快,冷冷地說了句:“行大事當不拘小節。”便不發一言。空聞忍不住又要出言喝責,卻聽得智凈高喊了聲:“都還有氣。”馬行云聞言快跑幾步過去,探了探幾個鄉農的口鼻,沖著空聞等人點了點頭。
孟藻平的扇子已經搖得緩了下來,語氣也柔和了些:“不過是些昏睡的藥物……孟某也絕非濫殺之輩。”空聞聽罷哼了一聲,不再言語。空音卻輕輕問了句:“老衲看這藥物頗為霸道,怕是醒來也會有些后遺癥吧。”
孟藻平沉吟了一下答道:“會有一段時間頭腦眩暈,偶有腹瀉。”
不待空聞再說話,智凈已遠遠接上話頭:“是藥三分毒,怕是沒有你說的這般輕松吧。”
孟藻平把臉一肅道:“可這些事又是何人出言不慎惹出來的?”
智凈一梗脖子道:“了不起俺趕將出去,將那報信之人截下來便是,何須連累這許多人?”
孟藻平收了扇子,平靜地反問了句:“大師可能保證這剩下的人中便再出去報信之人?”
聽了孟藻平的詰問智凈不由語塞。馬行云卻是搓著手過來問道:“孟三哥是何時下的藥?哦哦,定是方才敬酒之時!真是干凈利落,連我等也未能發覺,神技啊,三哥。”
孟藻平聽得奉承,心下也是舒坦,將那扇子在掌中敲了敲,微微笑道:“雕蟲小技耳,不足一哂,不足一哂。”接著長身而起吩咐道:“志敬、志玄,你二人將酒幡撤下,門板上嚴,一會兒就由你二人在此看守這些人等?!眱擅A山弟子應聲而出,行禮領命而去。
孟藻平又回首向空音、空聞征詢道:“兩位大師,是不是放出信號,與武當、昆侖他們聯系一下?”空音含首認同。孟藻平行至窗邊,自懷中掏出一枚煙花彈來,一扣拉環,一道紅色流星沖天而起。不一會兒,半空中遠遠升起黃、藍、綠、紫四色煙花來。孟藻平抓著扇子的手緊了緊,復將扇子在窗框上一擊大聲道:“靈虛道長他們也都到了,兩位大師,事不宜遲,請下令循煙火與他們會合!”
陳二催著青騾疾馳了一陣,涼風撲面,腦中登時清醒不少,私誼、大義兩個詞又在心中反復盤桓,想著想著,不禁手中一帶青騾的籠頭,將步子緩了下來,任由青騾在官道上踏步,心下又拿不定主意這唐延堡倒底該不該去。正皺眉苦思之間,陳二沒來由覺著肚子一陣抽痛,“難道是吃了風?”陳二暗咐,伸手使勁在小腹處按了按,不料這腹痛愈發劇烈,竟如刀絞一般,接著就覺得頭大如斗,看著眼前景物都成了青灰兩色,一個把持不穩,陳二險些從騾背上摔將下去。
陳二一手壓住小腹,一手緊緊扣住青騾的鬃毛,小心地體會著現下的感覺,江湖經驗告訴他,自己中毒了。陳二反復回想剛才經歷的一個個細節,想起了孟藻平敬酒的動作、周圍鄉農嘟囔酒有怪味的抱怨,立時明白是孟藻平做的手腳。想到若不是自己先灑了半碗酒,又吐了一陣,還不知現在是什么狀況。
或許是因為疼,或許是因為暗恨孟藻平,陳二把牙關咬得吱吱直響,心中念道:“沒想到華山自詡名門正派行事手段卻如此卑鄙,有何種大義不能與我等直言?想來以此種卑鄙手段所行之事也必見不得光。罷罷罷,我陳二便是豁出條命去,也要撐到唐延堡中?!?
主意拿定,陳二抬頭認認方向,兩手環住青騾頸項,雙足交替在騾子腹部猛磕幾下,一路向南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