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后來過去很多年，沙漠附近的居民們回憶起那一夜，都記憶猶新，說好像看見了開天辟地。

先是巨大的打斗聲從那片綠洲傳來，一群中原高手在圍攻一男一女，戰(zhàn)局基本毫無懸念，女子身受重傷，而男子被團團圍住，眼見著也是窮弩之末。

這是一場困獸之斗。咆哮的獸不放棄他的獸性，那么代價就是他的血肉。血潑在漫天黃沙里，柔軟的沙，溫?zé)岬难芸炀捅涣鲃拥纳澈８采w過去了，又變成冰涼的沙。那男子始終不肯放棄的原因，好像只是為了沖破人群到女子身邊去一樣，他眼眶盈滿血絲，瞳孔里只有一個人，他的劍往那個方向掙扎，起劍，落劍，挾著一股萬夫莫開的氣勢，是的，那股氣勢，就足以把人震懾住。但是敵方人多，他就像一只英勇的螻蟻，依然會被踩在腳底。

夜空之下凡人們的戰(zhàn)斗不會驚擾到天人，能驚擾到天人的，只有非凡人。

衛(wèi)嵐被當頭一劍劈中心口的時候，熊晉一聲響天徹地的悲嚎。這種嚎叫讓你想到那種狼，最兇狠的狼，他們看上去總是很平和，但你不知道原來他在隱忍，當他失去伴侶的時候，被激發(fā)的怒氣能讓他迅速撲上來一口精準而兇狠地咬住你的咽喉。

那道開天辟地般的劍光，就是從熊晉斷了的刃間爆發(fā)出來的。在他爆發(fā)出來之前，人們以為他應(yīng)該絕望地認輸了。

劍氣改變了風(fēng)的走向，它像是無形之中一雙猙獰的觸手，狠狠攫住風(fēng)的身軀，阻止沙的逃逸，近一點的人瞬間便倒下了，稍遠一點的，迅速施展輕功逃開，幾步之后便口吐鮮血，鮮血里夾雜著黑而腥內(nèi)臟的碎片——你就可以想象，這是多么可怕的力量，讓人受了如此可怕的內(nèi)傷。

黎明就在這一刻被初升旭日打破，橙黃色的圓盤越上連綿沙丘與戈壁，光從東方走過來，天空的藍黑慢慢散開，星辰隱去，半邊天的火熱昭示著一股新力量的崛起。

熊晉手中的斷劍，指著太陽。而一陣暴虐的風(fēng)過后，熊晉和他的劍，還有衛(wèi)嵐，一并消失了。沙是沒有痛覺的，迅速恢復(fù)了它們固定的流動，抹去血跡，抹去尸體，抹去人來過的痕跡。

但是那道劍光和那個沉默不言的青年，被所有的生還者銘記著。

*

熊晉將衛(wèi)嵐帶到一個溫暖的洞穴里。

衛(wèi)嵐渾身欲血卻并沒有昏迷，她縮在洞穴深處不讓熊晉碰她，不想讓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古怪的體質(zhì)。她臉上恢復(fù)了那種笑容，親切而又能拒之千里之外的笑，對所有人都一樣的笑。然后漫不經(jīng)心的，她對熊晉說：“士別三日真當刮目相看啊。”

熊晉看看手里的斷劍，他也不知道那一刻那道劍氣是怎么爆發(fā)出來的，讓他現(xiàn)在再來一次，他一定是不會了。當時腦中萬念俱灰，一片空白，只突然想起師傅戲謔般的教習(xí)：“一劍刺向太陽。”這個動作他練了幾百萬遍，從來沒有方才那樣的效果。也許唯一的不一樣就是心境，熊晉隱隱知道，那道可怕的劍氣是從他心里出來的，他心里住著一個魔，那一刻他把他放出來了。

“我?guī)煾担涛业摹！?

衛(wèi)嵐笑笑：“你師傅逍遙子啊，我也認識，幾乎沒有他不能利用的東西，”然后她眨了眨眼，“我猜你也是被他利用。”

熊晉不信：“我?guī)煾禐槲覔跆崎T暗器而死！”

“你看看，連死都能利用的人，他還有什么不能利用的？”

“阿嵐，你對我?guī)煾涤衅姟Ｋ麤]有利用我。”

衛(wèi)嵐笑得更無辜：“你們師徒倆是一樣的，什么都能利用，還覺得自己什么都沒有利用。”

“阿嵐——”熊晉語噎，他遠沒有衛(wèi)嵐那么伶牙俐齒，更何況他本就心中有愧。不過被她如此直接地點破，反倒沒有那么壓抑了。

日出總是特別快，陽光就照進了這個昏暗的洞穴，熊晉借著光看到了衛(wèi)嵐?jié)M身的血，心中一驚，也不顧衛(wèi)嵐之前的阻止，想上前幫她處理傷口。無意間碰到她肩處原本的血洞，熊晉愣住了。

血是干涸的，傷口……消失了。

但這個地方，他親眼所見是有傷口的。除非面前的衛(wèi)嵐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衛(wèi)嵐，還有一種可能性——傷口已經(jīng)愈合了。

他只是不善言辭，但并不笨：“……這就是你為什么活著的原因？”

衛(wèi)嵐并不正面回答：“難道只允許你成為高手，不允許我天生古怪么？”

話里有幾分尖酸，連衛(wèi)嵐從來都沒心沒肺的笑容也壓不住了，她的情緒像是井噴一樣涌出來——是的，她還介意，她當然介意。無論她過去是誰，以后是誰，當她被心上人拋下獨自承受苦難的時候，她只是世間最平凡的女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阿嵐。其實我學(xué)武，只是為了想替你報仇。”

“嘿嘿，結(jié)果呢？成了為你師傅報仇。”

熊晉默然。

衛(wèi)嵐的話針針見血。

“不管師傅在別人心中是如何，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更何況他是為我而死，這個仇不能不報。”

“你就沒有想過逍遙子為什么要收你為徒么？”

熊晉搖搖頭，這個問題他不是沒有思考過，他總把原因歸結(jié)于他比較幸運，可世上沒有白來的幸運，如果他仔細想，就會覺得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逍遙子為什么只看了他一眼，就選了他？僅僅是他那一句“我要成為高手”嗎？

衛(wèi)嵐說：“因為逍遙子知道，這個世上還有你能克我。”

逍遙子怎么會不知道衛(wèi)嵐在九道山莊里的三個月發(fā)生了什么呢？他不僅打聽得一清二楚，而且還順便把另外一個當事人收為徒弟。即便他死了，衛(wèi)嵐能從張四爺?shù)目蜅３鰜砹耍惨廊挥腥颂嫠麎褐浦@個小魔女。

衛(wèi)嵐看得比誰都通透，但即便知道逍遙子的陷阱在這兒，她也跨不過熊晉這張網(wǎng)。

是鋪天蓋地，沒有商量的。

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