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死寂。

沐書夜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人，眸色幽深難懂。表面上，她自始至終都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并沒有因為那句話而做出太大的反應。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沐擎天那番話并非對她說的，而是對這具身子的主人“沐書夜”說的。以“沐書夜”這個身份來說，能夠高攀上三皇子齊澤，已經是莫大的恩賜。

她應該感到滿足，甚至要為此感恩戴德。

然而此時此刻，她的胸口像是受到驚濤駭浪的重擊，再無可避可逃之機。同時袖中的手早已緊握成拳，恨不得朝沐擎天狠狠揮上一拳。

這種情感來得如此陌生而又洶涌，幾欲將她淹沒令她窒息。可奇怪的是，作為見識過大風大浪的“葉輕塵”。她不會將這點羞辱放在眼里，自然也不會有這種激烈到心悸的情緒。

莫不是這具身子的主人--沐書夜殘留的反應？

她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徑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也沒有留意沐擎天的動靜。

是以，沐擎天對此頗為不滿意，在他看來，不管是誰，在聽到這樣的消息時，總會有點反應，而不是如他這個女兒沉默到教人不耐煩。只是還沒等他有什么動作，門口卻傳來佘姨娘反對的聲音，“老爺，妾身不同意。”

話中態度之堅決，竟讓沉默對峙的兩人齊齊看去，一人神色微慍，一人震驚不已。

“胡鬧！”沐擎天低聲叱喝，不動聲色地瞥了眼沐書夜，待發現她連眉頭都不皺一下，自己眉頭間的褶皺又多了幾分，“我自有定論，你這般大呼小叫，又成何體統？”

佘姨娘徑自越過他，緩步走到沐書夜身前，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頭發，眸光坦蕩飽含深情，甚至還帶著些義無反顧的意味。

沐書夜心下一驚，隱約明白了她想要做什么，剛握住她的手搖頭示意她不要沖動，卻已發現她已經轉身面對著沐擎天，不卑不亢道：“老爺，據妾身所知，三皇子已經娶妃了。你難不成想要讓夜兒去當三皇子的……小妾？”

她刻意咬重那兩個字，不出所料地看到沐擎天驟變的臉色，臉上浮起滿滿的嘲諷。

她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可絕沒有讓她的女兒也步上她后塵的道理。

多年前，她鬼迷心竅委屈自己，更婉拒了好友為她做的打算，以“愛”的名義嫁給了眼前這個男人，結果卻落得如此下場，心里的悔恨日漸增多，更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女兒遭遇此般困境。

以往是她太過自私，死死守著那些秘密，從未替這個女兒認真打算過。她承認是她失職了，可從今往后她會彌補她的女兒，首要之事便是從這件被提上日程的婚姻大事。

沐擎天鮮少見到她會如此義正言辭地反駁自己，尤其還是在沐書夜這么個后輩面前，一時頓感顏面盡失，怒不可遏道：“你一個婦道人家，懂得什么？三皇子前途不可限量，將來若有機會，說不定還會……”

“不管怎么說，終究還是一個妾！”佘姨娘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事到如今，她也顧不得尊卑之序，什么都沒有她女兒的終身幸福重要，“老爺，以咱們左都督府的門楣，哪里需要將女兒親自送上門去做妾的道理？就算夜兒不得你重視，可隨便嫁給京城里有頭有臉的寒門貴子，難道不比送進那三皇子府更好？”

聞言，沐擎天陷入了沉默當中。

佘姨娘見狀，又繼續道：“老爺，妾身乃婦道人家，很多事情的確不大懂。可是，妾身曾經聽說過，刑部尚書府的五小姐給柏遠侯的四兒子做妾，最后卻成為了京城里的笑談，甚至私下里還傳出刑部尚書意圖與那五小姐斷絕關系的傳聞。老爺，請恕妾身問句大不敬的話，那三皇子與柏遠侯相比如何？刑部尚書與您相比如何？”

沐擎天的臉色又沉了幾分。

柏遠侯曾經跟隨齊孝帝南征北戰，在齊孝帝面前享有極高的話語權，遠遠不是三皇子這個建樹不多的皇子所能相比的。可三皇子是當今皇上的兒子，這也是毋庸置疑的。

而刑部尚書也算是朝內的肱骨之臣，除了家中那個四兒子不爭氣，家中幾個子女也稱得上是出息，尤其那個嫁出去的五小姐，風華才情遠播，還曾經以庶女之身躋身于眾多名家閨秀中。

當時，五小姐被抬進柏遠侯府中做妾時，他還難得惋惜了會兒，覺得以那個五小姐的資質才情，給柏遠侯府的四少爺做妾著實太過屈才了。

而后來正如他所料的那般，進了柏遠侯府四少爺的后院，便再也看不到此女的身影了。

佘姨娘知道他心中開始動搖，再接再厲，“老爺，夜兒比不上刑部尚書府的五小姐嗎？這個問題，想必不用細想就能回答。夜兒醫術高明，又救過五皇子的性命，甚至還得了皇上的眼，奉旨南下，試問整個京城有誰能得皇上這般看重？妾身就算不出門，也清楚并無一女能得此殊榮。夜兒也不過是身份低點，所作所為卻比京城中多少嫡女更令人矚目？”

沐書夜坐在旁邊，冷漠地看著這兩人不露聲色的交鋒，心里卻是冷笑不已。

或許，連佘姨娘都沒想到，當初阻撓她南下的決定，此刻竟也會被現實打敗吧？雖說這旨意摻雜了太多復雜的成分，可在外人看來，她終究得了齊孝帝的青睞，也足夠值得人對她刮目相看了。

不過，她還是很好奇，在佘姨娘如此猛烈的攻擊下，沐擎天又會是怎樣的反應。

經佘姨娘那么提醒，沐擎天也想起了這么回事兒，心里也著實很復雜。

在他看來，刑部尚書府的五小姐雖然才情逼人，卻遠不及自己這個四女兒，可倘若他真的讓沐書夜做了三皇子的妾室，豈不是跟那位五小姐同樣的結局？

原先他一心想著要與三皇子攀上關系，卻沒考慮到這方面的問題，此刻想來，終究是不甘心的。

佘姨娘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抬步走上前，不疾不徐地給他斟了一杯茶，親手遞到他面前，無奈地尋了個臺階給他下，“老爺，妾身明白，你想要為夜兒找個好歸宿，妾身和夜兒都會非常感激。可是，三皇子怎么樣，妾身不清楚，你難道還不清楚么？且不說他是否可托付終身，就是那三皇子側妃的位置，妾身覺得也配不上夜兒。”

“夜兒……”沐擎天接過那杯茶，若有所思地看向對面的沐書夜，饒是在面對這樣的場景，她也不曾有半點不悅。

最關鍵的是那周身沉穩大氣的氣度，實在非尋常女子所能比擬，要真是草率地決定了下來，還真是不大妥當。

這個時候，他忽然覺得佘姨娘說得沒錯。

那個三皇子側妃的位置，還當真配不上他這個四女兒。

可是……

“老爺！”佘姨娘刻意壓低了聲音，“妾身知道您在顧慮什么。您不是看中三皇子的前途無量，才會想要將夜兒……可反過來想，三皇子是否真的前途無量？您這么早就做出了決定，難道不覺得太不明智了么？此次五皇子南下回京，想必會得到皇上的無限封賞，到時局面如何誰又能說得清楚？而且，倘若三皇子真的前途無量，那么也不急在這一時。慎重些，總是沒錯的。自古以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既然是左都督府的天，想要做什么決定，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何必如此草率從事呢？”

沐書夜在旁邊聽著，也忍不住為這番話拊掌驚嘆。

以前總聽說，佘姨娘有多傳奇，在見識過對方的“杰作”后，總算有了深刻的認識。

沐擎天也算是府里的天了，可佘姨娘與之談論起道理來，不僅不見身為姨娘該有的卑微與怯弱，甚至氣場沉穩大氣思路清晰，字字句句直戳沐擎天的痛處。

就算不明說，想必在場的人也都清楚，為何沐擎天會產生將她送給三皇子做妾的念頭。可佘姨娘卻將此番意圖挑明了，并且指出其中的關鍵性--

三皇子是否真的前途無量，誰都不敢保證。倘若將她的親事貿貿然定下來，最后卻沒有達到沐擎天想要的效果，豈不是得不償失？

沐擎天聽到這里，肯定會猶豫不決，佘姨娘卻趁機拖延時間，并指明沐擎天是左都督府的天的事實，也算是讓他吃下了一顆定心丸。

橫豎人都在這里，他想要什么時候下決定，還是由他說了算？

佘姨娘此舉實在是妙。沐書夜隱約覺得，她應該是想好了什么對策，才會這么胸有成竹。

或許，以往那個束手束腳的佘姨娘，只不過是個偽裝。現在這個義正言辭的女人，才是最真實的傳奇人物！

可佘姨娘之所以會有這么大的改變，無非大火已經燒到了她的女兒身上來，饒是這個女人再如何堅韌，終究也只是個母親而已。在如此緊要的關頭，她也只是想為自己的女兒做點事情。

沐書夜心里止不住嘆息，原本她還擔心這具身子的主人要如何應對才能在這個吃人的府邸里生存下去，如今想來才覺得有些多余。

有佘姨娘這么厲害的娘親在，想必沐書夜不會怎么吃虧的。

再看沐擎天的狀態，顯然已經被佘姨娘說得動搖了，沐書夜心里頓時松了一口氣。

在沐擎天說出那番話時，她已經做好了費盡唇舌的準備，誰知道佘姨娘突然冒出來，將她推到一旁去看戲。

不得不說，這實在是幫了她很大的忙。

直到沐擎天帶著滿腔疑慮離開，沐書夜才起身走到佘姨娘身旁，給她遞上了一杯熱茶。

佘姨娘順手接過，卻不急著飲下，“剛才我倆的話，你也聽到了！”

“聽到了。”

“那你可知道，我為何會在你面前不避諱地提起這些事？”

沐書夜眸光閃爍著，面無表情道：“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又有什么不能當面說的？”

“哦？”佘姨娘挑挑眉，頗為意外，“在你看來，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

沐書夜點點頭，一本正經道：“的確如此。雖說關乎我的終身大事，可畢竟八字還沒一撇，他向來不會輕易改變主意，如今日這般情況還算是少見的。我想，之所以會在這時候提出來，想必也沒經過太多的深思熟慮。那么，就算今與之對上，我也不是沒有其他的機會。”

佘姨娘眼里快速地劃過一絲亮光，索性放下手中的茶盞，手撐著下巴，饒有興味道：“說說看，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