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這不是咱們大名鼎鼎的靖遠侯么？這么急著，是要往哪里趕去啊？”

熟悉的嗓音響在耳畔，仔細聽來，卻是忽略不掉那陰陽怪氣里隱藏的冷嘲熱諷。

葉勛瀾緩緩轉過頭，在看到那張冷中帶笑的模樣時，忽然有些暈眩，不由得笑道：“四妹妹如此風塵仆仆，又是從哪里回來的？”

這語氣，倒是熟稔得讓沐書夜吃驚，仿佛此前的種種不快皆化作云煙，兩人還是最正常不過的親戚關系。

只是，葉勛瀾，從你背叛定國將軍府的那刻開始，你我從來就不是尋常的關系。這其間隔著的數百條人命堆積成的白骨，從來都不會讓你成為我的普通“親戚”。

沐書夜神情微微有些恍惚，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這個人，一雙眼睛像是無邊無際的深淵，深邃得讓人發冷。

也就是這個時候，葉勛瀾才猛然發覺這個藏拙的四妹妹有了很大不同，她似乎不再隱藏自己的本來面目，威勢甚重，哪怕是簡單的動作，也能讓他心悸不已。他不想招惹上女人，尤其是像沐書夜這般不好招惹的女人，朝她微微頷首后，便錯身走過去。

只是，沐書夜伸手攔住了他的去路，稍微靠近些，笑得一派無辜，“大姐夫，何必急著離開？我好不容易歷險歸來，你難道不該給我壓壓驚？”

“四妹妹想要怎么壓驚？”葉勛瀾眸光閃了閃，目光放肆地打量著那張臉，別有意味道，“我自然是沒有任何意見的。只是，你回到瀘州城，想必有人會急于見你，你確定你要跟我促膝詳談？”

沐書夜微怔，看不慣他這般鎮定自若的姿態，也清楚齊凌在等著她，卻不想如了他的意，挑眉道：“擇日不如撞日。想起來，離開京城后，你我也沒好好談過了，大姐夫，請吧。”

這么說著，她腳步一轉，便當先往旁邊的茶樓走去。

“侯爺，你真要去？沐四小姐來者不善啊……”

“去！為什么不去？”葉勛瀾勾了勾唇，眼里劃過一絲饒有興味的光芒，抬步跟了上去。初秋柔和金黃的光將他的背影拖得老長，連帶著聲音都顯得那般淡漠，像是初入冬的冰面，輕輕一碰，就能破碎。

難得沐書夜誠意相邀，錯過這次，可就不知道要等多久了。再者，他也想知道，幾日不見，這個“四妹妹”到底有怎樣的變化，當街發出這么突然的邀請，究竟意欲何為。

兩人一前一后進了茶樓，許是自身氣質出眾，一路上倒是收獲了不少客人的注意。沐書夜謝絕了葉勛瀾進入廂房談話的主意，尋了二樓轉角處的空位置，葉勛瀾倒也隨她去。

茶水點心上來后，葉勛瀾倒是殷勤地將茶水往沐書夜面前推去，語帶關切道：“四妹妹此番在外辛苦了，不如先吃點點心填填肚子，等你休息好了，我再請你吃好吃的。”

沐書夜垂了垂眼瞼，遮住此刻的冷嘲之色。過了兩年，這副溫潤的樣子卻是半點沒變，如今想來俱是沉痛和悔恨，還有日子越久積累越多的自嘲。

認識他十幾年，卻不如剎那來得深刻。

她不由得冷笑，小臉兒因了此刻的渲染變得愈發冷凝，看在葉勛瀾眼里，卻變成了滿臉愁苦。

葉勛瀾不禁問道：“四妹妹這是怎么了？這么仇大苦深的，倒像是誰欠了你銀子似的。”

聞言，沐書夜不禁笑出聲來，清如水亮如星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其間盛滿的深邃，直把葉勛瀾看得眉頭微皺，不自覺移開了視線。

他忽然有種錯覺，只要再對上那樣的視線，他的內心便會被窺探。可怕的是，他居然不知道她的眸光為何會有如此強的洞察力和穿透力，連自詡偽裝極強的他都不能輕易逃脫了去。

“大姐夫，若是別人真的欠了我銀子，你說該怎么辦？”沐書夜手托著腮，一字一句，緩慢而蘊含著認真，尾音還微微上揚，像一只手，撓得人心癢癢。

葉勛瀾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而后垂下眼，盯著茶杯中自己冷漠的神情，順著她的話道：“既然有人欠你銀子，那便討回來吧。”

“不管所欠銀兩多還是少？”

“自然。多還是少，終究也是你的。”

“哦，我了解了。原來在大姐夫的心里，竟是這般算賬的。”沐書夜點點頭，笑意不改，只是眼里宛若冰封千里，一眼望去，寒冷徹骨，教人無法去窺探其中的深意。

葉勛瀾感覺到她話中有話，心中疑竇頓生，識趣地將此話題引開，“四妹妹，有句話，作為姐夫的想要告訴你。要討債，也要先養好身體，你才剛回來，想必也吃不消，不如先回驛館吧……”

“不必。我還沒那么嬌弱。”沐書夜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大姐夫就不好奇，我這幾日都去了哪里了？”

突然之間，葉勛瀾斂起了笑意，漫不經心道：“你去哪里，自然是你的事兒。當然，你想說肯定會說，無需我問。”

沐書夜卻突然沉默下來，雙手圈著白瓷茶碗，不知該說什么。若是以往，她定然不能也不屑于與葉勛瀾同坐一桌，可將父親骨骸下葬后，她忽然想通了，那些所謂的“針對”藏在心里就好，何必要赤*裸裸地表現出來？

當初是有多沉不住氣，現在就有多深沉莫測。反正她想做的是扳倒葉勛瀾，偶爾的虛以委蛇和笑容相對，又算得了什么？

這些都是回城的路上想通的。沐書夜突然察覺到，時間似乎不多了，在葉勛瀾還沒公開與齊凌對立前，她或許還有機會，只是此次回京后，葉勛瀾應該會有所封賞，倘若其積威甚重，在京城官員中頗得拉纜，事情恐怕不妙了。

眸光流轉間，沐書夜展笑顏開，“你可能不知道，我和五皇子被人追殺，掉到懸崖里，差點命懸一線。”

葉勛瀾眼里劃過詫異之色，不僅是為她口中的事實，還是為她此刻的坦白相告。他不禁打量了幾下，卻發現對面那人笑靨如花，眸光坦蕩，那般驚心動魄的事情，到了她口中就變得平靜無比，反倒是將他心里的疑惑悉數抹去。

沐書夜也不是個普通女子，這樣談笑自如從容不迫的反應，也是與她相符。若是她哭哭啼啼手足無措，那才是有問題了。

想到這里，他不由得關切問她，“四妹妹，應該沒有什么大礙吧？”

沐書夜搖搖頭，眼底深處有寒芒閃過。

“既然無事，那便是幸運的。”葉勛瀾突然放松笑了起來，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定然會覺得他關愛妻妹，可唯有沐書夜心里清楚此人有多卑鄙無恥。

不過，既然葉勛瀾想要裝，那便陪著他裝得徹底些，她現在能和仇人同坐一張桌子，自然也忍得下對葉勛瀾的惡心與反感。

“大姐夫不想知道，五皇子的情況么？”沐書夜忽然問。

葉勛瀾怔了怔，微微瞇起眼，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我想，那就不必了。五皇子到底是有本事的人，既然能護得你安然無恙，他想必也不會有什么大礙。四妹妹，你若是無事，那便先回驛館歇息吧。橫豎是來日方長，待你身子恢復過來，我再請你好好吃一頓，順便聊聊其他的事兒。你隨五皇子南下，也不知道給你姐姐回個書信，他們可是很擔心你呢！”

“那就多謝他們的擔心了。”沐書夜起身，雙手撐在桌子上，身子前傾，湊到葉勛瀾面前，慢慢道，“大姐夫，此次出門，我倒是遇見了一件趣事兒，不知道你想不想聽？”

看著近在咫尺的紅唇美顏，葉勛瀾笑得溫潤，既然他這個四妹妹想要玩，那他就陪著唄。他倒是想看看，幾日不見，這個四妹妹能玩出什么花樣來。

沐書夜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暗自冷哼了聲，卻是慢悠悠道：“我出門碰到了龍三，他說了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

“他說什么了？”

“他說，我很像昔日的定國將軍府大小姐葉輕塵。大姐夫，你覺得……”

“啪——”

葉勛瀾手一抖，茶杯頓時摔到地上，碎片彈跳而起，發出一陣陣細碎的聲音。

他似乎忘記了動作，腦海里不斷盤桓著那句話，那個名字。

那是他這輩子都不愿意再提起的名字。

沐書夜陰冷一笑，緩緩站直了身體，滿意地看著失態至此的葉勛瀾。

不想，葉勛瀾像是突然發了瘋一樣，騰地站起身，大步邁到沐書夜身旁，一手用力捏著她的下巴，逼得她仰頭看著他，睚眥欲裂，“說！你到底是誰？”

“我還能是誰？大姐夫，你不是向來聰明么？怎么會不知道我是誰？”沐書夜毫不示弱地反視回去。

那倔強的樣子，像極了記憶中的某個人，葉勛瀾手下的力道又加重幾分，幾乎是貼到她面前，雙目赤紅地瞪著她，低聲怒吼，“我再問一遍！你到底是誰！”

“好。那我也再說一遍，我是沐書夜。”沐書夜感覺下巴都被他捏碎了，說話也極其費力，可如愿看到葉勛瀾的失態，她并不后悔。

她不打算暴露自己的身份，那便趁此機會將所有疑惑齊齊解開，將來也方便行事。

可惜，葉勛瀾卻聽不進去，一點點逼近沐書夜，手下的力道更是越來越大，似乎要將此刻的情緒悉數灌注其中，并沒了以往的遮掩和偽裝。

沐書夜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察覺到此舉已經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心下一狠，尋了葉勛瀾失控的剎那，靈巧地從魔爪中逃脫出來。她倚著窗子微微喘氣，抬手撫了撫下巴，不用想也知道，此刻定然紅成一片。這么一想，她對葉勛瀾的恨意又多了幾分。

許是沒了沐書夜在手，葉勛瀾也逐漸恢復過來，他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起那瞬間萌生的殺意，眼里劃過一絲陰鷙。

這個沐書夜，居然膽敢算計他，惹他失態。

就在這時，他的貼身侍衛突然快步走過來，甫一看到兩人微妙的氣氛，不禁頓了頓腳步，卻等來了葉勛瀾的迎面一喝，“有什么事兒就說！我養著你就是教你吞吞吐吐么？”

“屬下知錯。”那侍衛連忙跑到他身旁，湊在耳邊低語幾句，下一瞬，卻見葉勛瀾臉色變得凝重起來，看了眼倚窗而立的沐書夜，眸光驀地深邃怖人。

沐書夜不避不讓地迎上他的視線，她的眸子大而亮，此刻背著窗外的陽光，雙瞳像是起了霧，迷蒙蒙看不真切。

可葉勛瀾知道，看不真切的何止這雙眼睛！從她邀請自己到這里，再說出那般擾亂心情的話，他就知道她想要的并不是那么簡單，甚至極有可能不是以往她感興趣的任何東西。

這個女人似乎變得越發深沉莫測，許是跟齊凌待久了，不僅學會了陰晴不定，還將那手虛虛實實掌握得爐火純青。如今，卻是向他炫耀她的成果么？

葉勛瀾揮退了侍衛，逼上前，冷冷道：“你去了邊關大營外的那片樹林了？”

沐書夜美目流轉，不答反問，“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去過了？”

“你還想抵賴？”葉勛瀾強自壓制著火氣，又逼近一步。

“你覺得我需要抵賴什么？”跟齊凌待久了，沐書夜也收獲良多，至少耍賴潑皮這事兒，學了個八*九不離十，她笑意盈盈地往旁邊退去，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步步小心尋著退路。

剛才靠得太近，差點就沒了性命，再來這么一次，她還不如直接去撞墻。

看到那張笑靨，再一想到她剛才刻意提起的名字，葉勛瀾頓時失去了耐心，抓起桌上茶杯就砸了過去，一陣噼里啪啦中，沐書夜笑得越發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