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三頓感莫名其妙，“你笑什么？我可沒有胡說。”

沐書夜定定地凝視著他，半晌后，忽然輕笑出聲，“我不過是隨口問問，你至于這么緊張么？說不說，隨你。”

話落，她緩緩起身，留下一臉莫名的龍三。

寒老大終于回來，只是在看到席地而坐的龍三時，眼里劃過一絲錯愕，“龍三，你怎么在這里？”

“我為何不能在這里？”一連被人這么問，龍三也有了脾氣，蹭的跳起來，拍了拍沾土的紅衣，意有所指道，“寒老大，你我好歹也是兄弟啊，有如此好事兒，居然也不叫上我！”

寒老大多少都有些心虛，剛想叱喝他，讓他別鬧，忽聽沐書夜咳了幾聲，頓時整肅了面容，畢恭畢敬地稟報，“屬下辜負您的重望，未能將那孩子帶回來。請您責罰。”

但見他膝蓋一彎，整個人便直直跪了下去，龍三倒是少見的不驚訝，看到他這副模樣，也只是皺了皺眉，一言不發。

沐書夜用眼角余光瞥了瞥他，不是沒有疑惑，可此刻并非追究這些的時候，倒也只字不提，語氣里卻難掩失望，“你起來吧。既然追不上，那就算了。首要之事，便是將此處的尸體清理干凈，不要讓任何人發覺。可這么多尸體，若沒一個恰當的去處，恐怕會惹來更大的麻煩。”

寒老大從她眼中看出了事情的棘手，不知該如何是好，一時間，他只能沉默著站在旁邊，絞盡腦汁去思考對策。

豈料，龍三卻突然打破了此刻的沉默，聲音一如既往的張揚無懼，“這有什么難的？直接挖個坑，埋了不就行了？”

沐書夜不禁挑眉，“你來挖坑？”

龍三頓時被噎到了，摸了摸鼻子，干笑著道：“也不一定是我啊！我只是建議，建議！如果真要挖坑，你們也不能干看著吧？”

寒老大從旁毫不留情地打擊他，“這遍地的尸體，要挖多大多深的坑才夠埋？”

“你……你倆……”龍三氣結，抖著手指指了指，憤憤然甩袖，側過身不看他二人，冷哼道，“你們有本事，那你們想主意啊！我倒要看看，這么多尸體，你們不就地挖坑填埋，難不成還搬走，丟到懸崖底下？”

一席話，卻讓沐書夜眉尖的褶皺加深。

龍三所言，正是她需要考慮的。

這么多尸體，肯定不能就地掩埋。且不說這些人的身份特殊，就是蒙面人帶走的那個孩子，隨時都可能會招惹來殺身之禍。倘若被人發現了這些尸體，邊關大營肯定會脫離不了干系，到時候禍端上升成兩國紛爭，形勢就變得格外嚴峻了。

可要搬走，丟到懸崖底下，那也不現實。據她所知，此處距離懸崖較遠，三個人去搬動這二三十具尸體，不僅費力耗時多，還有可能會遺留其他的問題。

畢竟，他們并不能保證搬運的過程中，不會發生其他的變故，更不能保證會不會在沿途遺漏了什么，埋下致命的隱患。

其實，最好的法子，便是不移動這些尸體，卻能將其處理得不見蹤跡。

不見蹤跡……

沐書夜心中一動，不自覺就將視線移到龍三身上，龍三下意識就往后跳一步，雙手抱胸一臉戒備地沖她喊，“你可別打我的主意。好歹你們有手有腳，沒道理來欺負我，單讓我動手。”

沐書夜忍不住扶額，這不靠譜的性子又出現了。她眨了眨眼，頗有些好笑道：“你別擔心，自然不會讓你自己動手。我只是想問，你身上有沒有化尸散之類的東西？”

化尸散！

龍三和寒老大同時看向她，雙目圓瞪，異口同聲道：“你要那到東西做什么？”

可話剛出口，兩人卻不由苦笑。化尸散，無非化去這遍地的尸體，簡單又省事，不留一絲痕跡。

目前看來，這確實是最合適的辦法。

沐書夜一眼掃過，心中也有些了然，“這么多尸體，既然咱們搬不動，又不能就地掩埋，那唯一的辦法便是就地銷毀。倘若有化尸散，事情就迎刃而解了。你們覺得呢？”

寒老大和龍三互相對視了一眼，隨之各自移開了視線。

“您覺得好，那便是好的。”

“這法子聽來不錯，倒可一試。”

見他二人不曾有半點反駁和質疑，沐書夜自然沒什么好顧慮的，走上前朝龍三伸出瑩潤纖細的手，“既如此，你身上有的東西，便拿出來吧。”

“你……”龍三下意識就往后退去，捂緊了胸前的衣襟，一臉戒備地看她，“你這是什么意思？我身上可沒什么東西，你可不要亂說。”

“沒有？”沐書夜別有意味地看著他，唇角勾起一抹淺淡的弧度，似笑非笑，沖寒老大問道，“你沒告訴他，我還擅長醫術，能夠聞出身上沾染了各種藥物的氣味么？”

龍三下意識就看向寒老大，卻見寒老大低下頭，甕聲甕氣道：“您的事兒，屬下豈敢多嘴？龍三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再者，我看龍三也不似無理之人，若是明白您的用意，定然不會固執己見，不將東西拿出來的。龍三，你說是吧？”

龍三頓時跳腳，指著寒老大怒罵，“你你……你居然胳膊肘往外拐……哦，不對，你居然欺負我！寒老大，好歹你我也同穿過一條褲子，同睡一張床，你怎么忍心欺負我？”

說著，他便抬起袖子，掩面哭泣，只是那聲音聽來，多少都有些假。

寒老大嘴角抽搐了下，隨之低下頭，不去看自家兄弟的丟人現眼。他絲毫不擔心接下來的事情，若說龍三是耍痞的猴兒，那大小姐便是那馴猴兒的人，不管龍三如何蹦跶折騰，始終都還是要聽大小姐的話的。

龍三臉藏在袖子后，演了那么一會兒的戲，結果竟沒一人吭聲。他慢慢拿下掩面的寬大衣袖，待看到對面兩人正好整以暇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更加耐人尋味時，心下一囧，火氣頓時蹭蹭上來了。

只是，在他發作之前，沐書夜及時止住了他的暴躁，難得的鄭重其事道：“龍三，現在時間緊迫，咱們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在后的黃雀，能盡快處理掉這些尸體，自然是最好不過的。我知道你身上帶著化尸散，拿出來，早解決完這邊的事兒，早離開此處。難不成，你喜歡對著滿地的尸體呼吸談笑？”

龍三翻了個白眼，他當然不喜歡，只是喜歡與她對著干罷了。既然她這么嚴肅認真，那也沒了意思，悻悻然地掏出個小瓶子，拋了過去。

沐書夜伸手接住，又隨手遞給寒老大，目光在遍地的尸體上轉了一圈，終于還是道：“開始吧。動作要快，不要留一絲痕跡。”

“是。”寒老大也不敢耽擱，得了指令后，立即動手。

不一會兒，昏暗的樹林里響起了一陣陣嗞嗞聲，伴隨著燒焦般的嗆鼻氣味，沖擊著在場三人的神經。

沐書夜從來沒聞過這些味道，一時間胸腔里惡心感齊齊涌上來，卻又強制壓了下去，不讓其他兩人發現她的異常。她見過戰場上分離的尸首，也見識過馬革裹尸的悲壯，卻從未親身經歷過如此刻這般殘酷而陰冷的事情。

可是，她卻不得不這么做。

這些人身份特殊，不管留下什么痕跡，終究是極大隱患。可用了化尸散，便能將此處的痕跡悉數散去，將來再遇到什么變故，沒有了物證，誰也不能輕易奈何得了她。

她發覺自己的心腸變硬了，雖有些厭惡這樣的改變，可回想起過去種種，卻又覺得此番改變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

這一路走來，她逐漸收獲了想要的，卻也在失去的過程中品嘗著苦果。只是，這本來就是她所做的選擇，縱然跪著也要把它走完。

不知何時，龍三站到了她旁邊，遞上一方帕子，眼中深藏著擔憂，“這氣味不好聞吧？我都跟你說了，化尸散這東西，不能隨便用，你還偏偏不聽。這下好了吧，自己受不了，也連累我丟失了那么珍貴的藥物。你可要好好賠償我啊……”

他猶且想要抱怨，冷不防抬眸，卻撞進那雙冷澈自持的眼睛，與以往不同，她的眸光里平靜無波，像是冰河萬里，寒冷徹骨，只一眼，便讓他心尖兒跟著顫了顫，一股寒意自腳底竄了上來。

昏暗的樹林中，那雙眼睛卻緊緊盯著自己，饒是龍三如何鎮定自若，此刻也為這般眼神而心悸，他舔舔有些發干的嘴唇，心虛地垂下了眼，“你為何這么看著我？”

“沒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事兒。”沐書夜眸光微閃，原地跺了跺腳，忽而長舒一口氣道，“想要用化尸散銷毀掉這些尸體的痕跡，也不過是突然生出的心思。只是，我很好奇，你怎么會隨身攜帶這東西？”

龍三暗自苦笑，早就知道她觀察敏銳思緒敏捷，拿出化尸散時就猜到會有這樣的問題。只是，她能問出來，倒是讓他松了一口氣，至少不用猜疑太多，心里也不用時刻懷揣著那樣的擔憂，惶惶而不可終日。

“之所以會帶著，不過是習慣使然。你也知道，像出來殺人這種事兒，也是常有的事兒，總需要些東西來掩埋痕跡的。”

說著，他抬眸看了眼面不改色的人，苦笑一聲，“你是不是覺得，我這種人很可悲？”

“嗯？為何可悲？”沐書夜挑眉。

“整日擔驚受怕，性命朝不保夕，難道不可悲？”

沐書夜忽然斂起笑意，默默看了半晌，自嘲道：“這個世上，誰不是擔驚受怕過來的？你擔心性命朝不保夕，旁人擔心富貴不繼，再有人擔心權勢不足，而我也擔心畢生所愿不能實現。”

她攤開手，一臉輕松的樣子，“你看，那么多人都在擔驚受怕中度過，可日子還不是過得好好的？沒到最后一刻，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么意外或轉折。若你那種算作可悲，其他處境比你更悲慘的人，豈不是更可悲？”

龍三本來心情沮喪，剛才那么說，也純粹是為了發泄心中的苦悶，只是沒想到沐書夜會如此語重心長地安慰他，一時百感交集。

他發現，他無法繼續在沐書夜面前裝傻充愣。盡管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可沒捅破那張紙前，他便什么都還不知道。許是有了這層紙，才使得他在面對眼前這個人時，多了幾分難以言說的尷尬和別扭。

他覺得渾身不自在，見她也沒了其他的問題，微微頷首點頭示意后，便朝寒老大走去。

張揚的紅衣在微弱光亮中漸行漸遠，沐書夜靜靜看著，最后卻只是嘆了口氣，朝著樹林外走去。

她相信，以寒老大的穩重縝密，定會將她吩咐的事情做到極致的。

“喂，你說，大小姐究竟是什么意思？”龍三走到寒老大身邊，抬起袖子遮住口鼻，亦步亦趨地跟著。

許是沒了沐書夜在場，寒老大也放松了許多，邊倒著手中的化尸散邊漫不經心道：“什么什么意思？我都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大小姐不管做什么事兒，都會有她自己的用意，咱們沒那個腦子猜不透她的用意，那便不要惡意揣度。”

龍三鮮少見他這么光明正大地表明態度，不禁怔了怔，食指戳著他的胳膊，弱弱問道：“你這是怎么了？跟吃了火藥似的。我沒招惹你吧？”

“沒有。”

“那你給我擺什么臉色？”

“我給你擺臉色了么？”

“……”

龍三顧不得他還在灑化尸散，蹭地上前揪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齒道：“寒老大，你至于這么跟我置氣么？我不過是跟蹤你來了這里，卻不提前告訴你而已。你也太……”

“你也知道你跟蹤我？”寒老大猛地撥開他的手，臉色緊繃，雙眼里隱約有怒火燃燒。